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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汪士榮轉投尚之信 孔四貞再恕孫延齡


  汪士榮正在悶悶不樂地吹蕭,忽聽窗外有人說道:「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把這支曲子吹得如此淒涼?」

  汪士榮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外邊是准?」

  門輕輕一響,一個人秉燭而入——身著黃龍袍,頭戴七梁冠,——竟是尚可喜的兒子尚之信夤夜來訪。

  「啊?!王爺!」

  「什麼王爺!今夜你是汪先生,我是尚之信,願以朋友之道相處!」尚之信說著,滿面含笑地在對面坐下。

  汪士榮驚疑不定地間:「王爺,您這是……」

  「唉!先生,我是久仰你的高才,只是家無梧桐樹。難招風凰來。目下戰局想來你比我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于先生!」

  「哦,王爺,晚生何敢當這『求教』二字?」

  「哎,汪先生,我知道,你是信不過我呀。這也難怪你——只因這裡的兵難帶,我不得不以詐待人,落下一個壞名聲兒。不能怪人家疑心我,我心裡也是很苦的啊!」尚之信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抽出一卷紙來,「汪先生,你瞧瞧這個。」

  汪士榮疑惑地接過來,就著燈燭打開,剛一觸目,便驚呼一聲,「呀,這是朝——」

  「禁聲!汪先生,這正是朝廷的旨意!實不相瞞,三個月前我已修表朝廷,請求歸降。這朱批御旨是半個多月前才由傅宏烈處轉來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四目對視,都在揣測對方的心思。汪士榮將詔書還給尚之信:「王爺,如此說來,吳世琮已為王爺軟禁於廣東,我汪某也只好聽任王爺發落了。」

  「哪裡!」尚之信呵呵大笑,「你怎麼與吳世琮這酒囊飯袋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只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親自來訪,——如今的情勢,你很清楚。耿精忠已經投降朝廷,王輔臣呢,拚命往西,不肯東顧。孫延齡受制於傅宏烈和我,毫無作為。這樣的情勢,使我難以舉步啊。我若援湖南,孫延齡一定來搶廣東地盤;而呈三桂一邊在湖南與朝廷打仗,一邊又打我的算盤。天下的大勢如此,盼先生教我!」

  汪士榮聽得怦然心動,口中吞吞吐吐地說:「王爺既已降清,我還有何話可說?」

  「唉!先生還是信不過我尚某喲!眼下康熙與吳三桂在岳州已經打紅了眼,成了兩敗俱傷之勢。福建耿精忠雖不是真心降清,可他沒有兵,也是在枉然!三處人馬,惟有我未損絲毫。呃——自古以來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先生你有意嗎?」

  汪士榮眼睛一跳:嗯?這尚之信素有凶悍之名,自上五華山與吳三桂密謀之後,又被看作奸詐之徒。想不到他還留著這一手,真是雄才大略!難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業,要成在此人身上,想到這裡,汪士榮不緊不慢地說道,王爺說得並不全對。眼下你雖無損傷,可是你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西面受制於傅宏烈、孫延齡,東面又受制於傑書。岳陽大戰一結束,吳三桂勝了,治你不援之罪;康熙勝了,治你不臣之罪。到那時,王爺雖有雄師勁旅,又能如何自保呢?」

  「哦!?汪先生,請說下去。」

  「假如,你眼下不是這樣毫無作為地等待觀望,而是乘此朝廷與吳三桂雙方不勝不敗之際,與王輔臣攜起手來,靜待岳州會戰進到殘局之時,你們倆同時行動,南北夾擊,……」汪士榮雙手一合。

  尚之信聽到這裡,如夢初醒,連忙離席而拜:「先生,真有你的,尚某在此拜謝了。只是馬鷂子與我素無來往,誰肯為我說合呢?」

  「王爺不必多慮,汪某願當此重任。」

  「謝汪先生!」尚之信又是一躬到地。

  「慢,王爺,我去之後,你也不要閒著,得想個辦法把傅宏烈和孫延齡這兩顆釘子拔掉!這樣,岳州戰事一有了眉目,你出兵之時,便沒了後顧之憂了。」

  「嗯,汪先生這話雖然有理,可是,孫延齡滑頭得很,傅宏烈又軟硬不吃,怎麼把他們拔掉呢?」

  「哈……,王爺,你只看到孫延齡和你爭地盤,見他又怕朝廷,又怕你,其實,他按兵不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糧食。傅宏烈缺的也是糧食。只要你用這個法寶引誘他們一下,保管他倆一齊上鉤。傅宏烈是我的結拜兄長,我替你寫封信留在這兒,你想法讓吳世琮去他倆那裡跑上一趟,一定馬到成功!我即刻起程,把馬鷂子趕回東邊來!」

  「好!汪先生,小王在這裡靜待佳音!」

  孫延齡的境遇比汪士榮估計的要嚴重得多,自耿精忠敗後,吳三桂根本不管他,不但餉無一文,糧無一石,而且一個勁兒地催他帶兵北上,算來只落了個空頭臨江王的封號。將士們因糧餉不繼,溜號的、脫逃的、嘩變的時有發生。相持四年,不但北進不得,傅宏烈的七千軍馬競大模大樣地逼近桂林,駐到離桂林只有六十里地的地方。此時的桂林城,已是四面楚歌了。

  在萬般無奈之下,孫延齡決意厚著臉皮來求孔四貞,請皇上允他反正歸降。

  孔四貞自桂林兵變後,便移居到城北的白衣庵,領著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後種了二畝菜園,悠然自得地過著田園生活,嚴然是桂林城的一個世外桃源。

  孫延齡單人獨騎來到白衣庵時,已是中午。守門的見是他來了,既不敢通報,又不敢不報,只好躲得遠遠地。孫延齡一邊往裡走一邊左顧右盼:但見院落整治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沿牆一帶栽種的梅樹,一叢叢蔥翠欲滴。孫延齡饒過正殿,來到後院,正躊躇間,聽到孔四貞在院兒裡叫道:「梅香,把後窗戶上竹簾子放下,地裡蒼蠅多,飛進來鬧得人連覺也睡不成!」

  孫延齡聽出這話內有話,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搶上幾步,一躬到地,陪笑道:「公主,我……瞧你來了……這些日子事忙,一直沒有空兒。乍一瞧,我還真不敢認了,你比先前越發精神了……」

  「戴良臣!」孔四貞身穿布衣,正在將籮筐中煮熟的長豆角一把一把拎出來,朝繩上搭著,一邊回頭叫,「快去把井繩上的吊鉤收拾好,提水桶老是捧進井裡,就不知道操點心?」

  「公主。」孫延齡涎著笑臉又叫一聲,見毫無反響,便忙著幫她搬菜籮筐扯繩子。

  孔四貞忽然失驚地叫道;「喲!這不是吳三掛大周家的臨江王麼?怎麼今兒得閒了,到民婦家有何貴幹呀?」

  孫延齡知道必有這番奚落,尬尷地笑著說道:「哪裡是什麼臨江王,延齡來給您請安了!」說著便給孔四貞作了一個揖,綠蔭深處傳來「咯咯」的笑聲,孫延齡忙回頭瞧時,卻連人影兒也不見。

  「嗯,你不是臨江王?」孔四貞柳眉倒豎,明眸圓睜,逼近一步問道,「你怎麼穿這衣服,早先的辮子哪兒去了?這倒奇了,先前說是額駙,後來又說是王爺,如今又不是王爺了,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孫延齡口吃了半天,勉強笑道,「公主別挖苦我了。是我打錯了主意,沒聽你的好言,如今腸子都悔斷了,求公主代我想個法兒……」

  孔四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聲,坐在石墩上,理著頭髮,半響才道:「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能有什麼法兒?再說你如今是王爺,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嘛,怎麼就又『打錯了主意』,『悔斷了腸子』呢?你可憐巴巴地跑來,跟我說這些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孫延齡心一橫,硬著頭皮跪了下去:「公主,目下境況十分艱難,前有深谷,後有餓狼,求你念我們夫妻情份,進京在聖上跟前為我周旋,延齡永世不忘你的恩情!」說著,想起自己身處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已是淚如泉湧,「公主,實言相告,我如今連哭都沒地方哭……尚之信十萬精兵虎視耽耽,傅宏烈、近在咫尺,兵士們不願打……缺糧缺餉……十停已去四停……」他雙手掩面,盡量抑制自己,可淚水還是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孔四貞見他這樣,想起前事,不覺心軟了:「哼!從前怎樣勸你來著?偏生不聽!叫人調唆得發瘋,要做反叛王爺!這會幹好了,王爺做了還來纏我幹什麼?殺青猴兒那時,怎麼就不念著夫妻情份了?」說著便拭淚。

  孫延齡聽了這話覺得有縫兒,忙起身來打了一躬,哆嗦著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兒捧給孔四貞,嗚咽著說:「回公主的話,青猴兒實在不是我殺的。他一連殺了我四個千總,眾人惱了,圍著用亂刀砍傷了他……我雖走錯了道兒,天地良心,一刻也沒敢忘了公主。這便是……見證。」

  孔四貞默然接過紙包,打開一看原來裡面包的是一隻金釵。這是成婚三個月後,自己贈給孫延齡的,沒想到這冤家至今還好好地保存著。想起孫延齡從前恩愛順從也不覺動了情腸:「唉,你也不用這樣,只怪我心腸太軟,還要替你操這份心!只是你所犯的是謀反罪,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能……」

  「公主,太皇太后待你如同親女兒,你去求她沒有不答應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肯開恩,我死了也無怨言……」

  「好罷,也只好如此了。不過你不立點功,我在皇上跟前就很難說上話,他拿國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無可奈何的。

  「那,我能立點什麼功呢?」

  「隨我來!」孔四貞一挑簾子進了屋子。

  孫延齡跟著進來,見孫四貞至神幔前輕輕掀動了一下機關,一尺餘高的磁觀音神像便緩緩移開,座下卻是一個小石槽。孔四貞從裡取出一柄鐵如意,遞給孫延齡道:「這是傅中丞的信物。我走之後,你親自拿著它,速和傅大人聯絡,先佔個反正的地步兒。能合著勁兒打一下尚之信,往後就好說話……」

  孫延齡忙接過來破涕為笑道:「想不到公主您這裡竟有這個物件?」

  「哼,我乃朝廷侍衛,並未罷官,自然要替朝遷辦事。目下你軍中無飽,傅大人也缺糧,為何不向那個吳三桂派來的總督要呢,有了糧響就能打仗,與尚之信一開戰便有了功!若能拿住吳世琮,我料想不但你死罪可免,說不定官職還能保往。」

  「謝公主指教。」孫延齡眉開眼笑,「也是湊巧了,昨兒恰巧接到尚之信的扎子,說吳世琮奉吳三桂之命,要來廣西巡視……」

  「不要耍弄小聰明了,小心應付,只此一次機會了!」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上書房裡還亮著燈光,康熙皇帝捧著一杯嚴茶,盤膝坐在炕上,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在發呆。自從入秋以來,像捅漏了天河似地,北京城裡,漸浙瀝瀝的秋雨,一直下個不停,給處在愁悶之中的人,又增添了幾分憂愁。

  御案上,文書堆積如山,都是各地來的戰報,間或也有關於河汛和民事的奏章。自從耿精忠歸降之後,廣東廣西的形勢大有好轉。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秘密聯絡傅宏烈,準備後路;尚之信派人和孫延齡聯繫,打算倒戈。這些翻雲覆雨之徒,雖然不可信賴,但是從中可以探知吳三桂的處境不佳、指揮不靈。可是湖南的戰況卻並無明顯的好轉。吳三桂在岳州寸步不讓,還在繼續從雲貴源源不斷地調兵增援。這曠日持久的戰局,便康熙十分憂慮。他知道,這一仗勝了,不但兩廣會歸順過來,平涼的王輔臣也會不戰而降;但若敗了,連耿精忠也會重新變卦。到了那時,局面將急轉直下不可收拾了。

  康熙焦燥地站起身來,朝外邊喊了一聲:「李德全。」

  「奴才在。」隨著應聲,門外走進一個年約二十歲左右的太監。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臉形,兩隻忽靈靈的大眼睛,透著過人的精明。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顯得謙和而又恭順,但卻絕無惹人討厭的餡媚。這個人是新近由明珠從保定選來,推薦入宮代替小毛子的。他口齒特伶俐,辦事特利索,與小毛子不差上下,但卻多了一些花樣。什麼鬥雞、攆狗、熬鷹、粘知了,一切的雜耍玩意兒,無所不會,無所不精。更出奇的,是他每天只需睡一兩個時辰。所以,無論康熙什麼時候叫,他總是應聲而至,話音不落,就已經跪在面前了。可是自從宮內出了黃敬、王鎮邦等奸細之後,康熙對太監們的使用,不得不格外小心,所以,儘管很喜歡李德全的機靈,卻只給他了一個八品的頂子。

  康熙見他進來,便問:「索額圖他們還沒來?」

  「回主子的話!恐怕是就要到了。圖海和周培公已經來了,在外邊候著哩。」

  「叫他們進來!」

  外邊的圖海和周培公聽見了皇上的話,連忙甩下馬蹄袖躬身行禮叩見。

  康熙笑道:「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外邊冷麼?」

  「不冷!」圖海肅容回答道,「主上宵旰勤政,奴才們何敢伯冷!」

  「嗯,這話也不全對,你們先坐下吧。朕這幾天一直在想,岳州會戰不能失利,還得增兵。今晚召你們來議一下,下一步怎麼個打法。」

  圖海沉思一下說道:「萬歲,北方數省已無兵可調,京師如今連善撲營在內,不過五千多兵馬,斷斷不能再調。如今兵源短缺,連衙門的戈什哈都是臨時從民間招募來的。」

  「當然不能在京師、直隸這些地方打主意了。蒙古科爾沁部出了四千騎兵,尼布爾部也願出三千,另外還有千匹戰馬已經送到湖南,把他們這七千軍馬投入湖南,你們覺得如何?此外朕還想,是否與達賴五世通融一下,讓他擾一擾吳三桂的後方?」

  圖海心裡盤算著雙方實力,謹慎地說:「七千騎兵若是生力軍,也還罷了,但如今卻還都在蒙古,數千里行軍也要損耗實力。吳三桂若從雲貴調兵,即使未經訓練,我們和他也只能旗鼓相當。達賴這人,奴才以為是指望不上的,昨天萬歲還說,達賴上了奏折,請朝廷與吳逆劃江而治。如此心地,讓他參戰恐怕難指望。臣以為東調贛浙之軍援湘,才是上策。」

  聽圖海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康熙禁不住有點惱怒。他看著周培公嚴歷地問:「周培公,你自稱善敗將軍,有回天之力,為何一言不發?」這時,明珠、熊賜履、索額圖等人已經進來,見康熙臉色不好,嚇得都跪在一邊。

  「臣並非不言。」周培公忙叩頭道,「此乃社稷安危關頭,請陛下容臣再細思一會兒。」

  「好,你好生想著吧!朕卻已想定了,朕要親征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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