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康熙一到乾清宮便覺得氣氛不對,議政王傑書一臉惶惶之色,領著遏必隆、蘇克薩哈一溜兒跪候在丹墀之下,卻不見鰲拜。門前警戒的衛士足足增加了一倍,一個個面帶肅殺之氣。
大臣們請過聖安,遏必隆便結結巴巴開了口:「聖上,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大臣的奏折不知可經聖覽?」康熙道:「昨夜已披閱過,朕留中了!」
「留中」就是扣下不發,不直接表示態度的意思。夜間蘇麻喇姑為康熙讀這奏章時,他對所奏的禁止圈占民田一事,是很讚賞的。不過白天出了蘇克薩哈那件事,他多了一個心眼:這王登聯是蘇克薩哈的門生,會不會串通一氣來故弄玄虛?所以他雖然用硃筆劃了許多圈圈,但當蘇麻喇姑主張」明發」時,他倒說:「留下看看再說,不必著急。」
現在見諸輔政大臣十分看重這問題,康熙感到有點詫異,遂問道:「朕即位以來曾迭次下令停禁圈地。雖然並未完全禁住,可也不會如此嚴重吧?」
遏必隆顯然完全沒想到康熙會這樣回話,微微一怔,口齒流利地說:「萬歲聖鑒極明,奴才也以為蘇納海等三人危言聳聽,蓄意亂政,罪不可恕!」
康熙覺得,遏必隆這樣順竿子爬得未免太離奇了,蘇納海他們的奏折怎麼算得上是」蓄意亂政」呢?,心中疑竇頓起,見蘇克薩哈默默不語,便問道:「蘇克薩哈,你以為呢?」蘇克薩哈昨日碰了康熙的釘子,知道他的」真正態度」,本不欲說話,現在問到頭上,只好叩頭說道:「王登聯乃臣之門生───」剛說了半句,忽然聽殿外一陣嘈雜聲,中間還夾著沉重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鰲拜來了。
果然不錯,來的正是鰲拜,他今天裝束顯得特別精神,九蟒五爪的簇新袍褂,外套仙鶴補服,一雙馬蹄袖高翻著,露出雪白的裡子,珊瑚頂上拖著翠森森的雙眼孔雀花翎,一搖一擺旁若無人地走來。正欲進殿,卻見兵部侍郎泰必圖恭肅鵠立在門外,手中持著一卷紅泥火漆封頂的文卷,不用問,這是剛到的六百里緊急軍報,站住了腳問道:「你在這裡有何事要奏?」
泰必圖滿臉堆笑,輕手輕腳上前紮了一個千,低聲道:「卑職請中堂大人金安!」
「起!」鰲拜右手平伸,聲音大得滿殿人都能聽到:「你手裡拿的什麼?」
泰必圖將懷中文書稍向上抬抬答道:「吳三桂王爺的奏章。」
鰲拜正欲再說,卻聽殿內康熙大聲問:「是何人在殿外喧嘩?」
鰲拜雙手一甩馬蹄袖,一邊踏進殿來一邊說:「臣鰲拜恭請聖安!」一個千兒打下去,不等康熙發話,逕自起身,「臣已年邁,容臣平身侍候!」
康熙笑了笑說道:「自然可以──蘇克薩哈、遏必隆、傑書,你們也起來吧。」說著便轉臉問鰲拜:「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的奏議,想必你已讀過的了?」
鰲拜將頭微微一抬,不卑不亢地舉手一揖答道:「臣已讀過。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身為國家封疆大吏,不遵聖訓,欺君罔上,已無人臣之禮,按律宜處斬刑!不知聖上為何將此大逆不道之奏折留中不發?」
話說得又響亮又利落,中氣極足,滿殿人無不面面相覷。康熙不禁臉上變色,倒抽一口冷氣,忖道:「這鰲拜素日雖然無禮,尚不至像今日這等放肆,定是想著索尼病危,越發有恃無恐了。」心裡便有幾分不悅。看看左右侍衛,除了訥謨和穆裡瑪有點面熟外,別的都不認識,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想想殿外閻羅殿般的擺佈,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康熙強捺下心頭的驚慌,定了定神又說:「滿漢各旗人等,已和睦相處二十餘年,並無隔閡。如今無端讓他們背井離鄉,只怕算不得什麼善政罷?蘇納海三人所言雖有不實之詞,朕觀其本意,倒是一片赤誠。」
鰲拜見康熙侃侃而談頗成章理,心中驚疑,低頭想想又說:「滿漢雜處,皆被漢人同化,失我列祖列宗古樸之制!」
康熙未答言,沉默在一旁的蘇克薩哈忍不住冷笑一聲開了口:「請問鰲拜公,難道漢人不是我朝子民?你眼中既有祖宗法制,為何縱容家人搶劫漢女為婢,還挑起熱河旗民械鬥?」他話音一落,康熙隨即厲聲問道:「這像話嗎?」
君臣相對奏議,到了這份兒上,鰲拜本應立即叩頭請罪。但他在上朝之前,已事先探知索尼處於彌留狀態,危在旦夕,所以他毫無懼色,驕傲地將頭一揚應口對答:「是不像話。蘇納海三大臣妄方欺君,罪在不赦!倘若早早分旗他治,分守疆界,何能容得像蘇克薩哈這等小人製造謠言加害於臣!」
議來議去,一件事變成了兩件事。康熙深恐再爭下去生出更多枝節,便說道:「今天且議蘇納海三人奏議,其餘的事朕自能查明處置。」
鰲拜此時因蘇克薩哈告狀之事,被激得怒火千丈,他也顧不得君臣之禮,竟在殿堂上揎臂揚眉高聲疾呼:「欺君之罪,本應凌遲處死,今日按斬首棄市,已經從輕發落,皇上如此猶疑不決,何以儆戒後人?」
康熙鐵青了臉,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蘇克薩哈和鰲拜互相掃視一眼,目光如刀似劍,立刻迸出火花!僵持片刻,康熙見議政王傑書始終未發一言,遂問道:「傑書,你說這事該怎麼處置?還遏必隆,你呢?」
傑書膽怯地看了看一臉凶相的鰲拜,裝作低頭思忖,垂首不語。康熙把目光又掃向遏必隆。遏必隆擠了擠眼,跪下奏道:「奴才以為也只好照鰲中堂所議辦。」說完微微歎了口氣,傑書接著話就說:「臣意也是如此。」
鰲拜格格笑了兩聲,踱至蘇克薩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蘇克薩哈老弟,莫非心疼你的門生王登聯?」聽到這話,蘇克薩哈打了個冷顫,抬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康熙,良久他才長歎一聲:「唉……」
這也算表示了態度,鰲拜心中十分滿意,轉身對康熙一揖,說道:「皇上,既然臣等所見相同,就請皇上下旨吧!」
康熙繃緊嘴唇,倔強地昂著頭,仍舊沉默著,兩隻緊握椅子的手微微顫動。鰲拜見康熙不答言,微微一笑說道:「哦,我倒糊塗了,想必是皇上年幼學淺,不能親自草詔。既如此,臣只好斗膽代勞了。」說畢,竟然闊步走近御幾,提起御筆,蘸了硃砂,「沙沙沙」一陣疾書,一篇詔書即算草成。他朗聲宣讀:「聖旨: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尊上命,著即處斬,欽此!」雙手」啪」地將紙一合,朝殿外叫道:「泰必圖、泰必圖侍郎!」泰必圖應聲進入大殿。鰲拜將詔書塞給泰必圖說:「拿去付與刑部,照旨辦理就是。」說完轉過身對康熙笑道:「恕老臣無禮!此亦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皇上也不必總是貪玩,還該讀點書,臣已為皇上物色好了一位師傅,他叫濟世。明日就叫他去上書房。」
「又是濟世!要真能濟世才好!」康熙不等他說完,霍地站了起來,向站班的大臣們氣狠狠地掃了一眼,冷笑一聲道:「朕已成了漢獻帝,只要有一個曹丞相就好了。還要什麼師傅!」說完便拂袖而去。張萬強等幾個太監也都匆匆地跟著皇帝離開了乾清宮。
傑書、遏必隆、蘇克薩哈幾個人像做了一場惡夢,被鰲拜狂妄的舉動驚得瞠目結舌。那鰲拜卻似沒事人一般,將兩手的骨節捏得一聲接一聲價響。
因為聖旨上並未寫明」革職」,三名犯官──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都還帶著二品頂戴、穿著九蟒五爪的袍子,罩著錦雞補服,來到刑場,自從宋末殺文天祥以來,像這樣子誅殺大臣的,還是頭一遭。老百姓明裡不知道這是鰲拜激動之餘的疏忽。可是他們都知道這個樣子遭斬的都是忠臣,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官廳上的酒宴已快結束了,蘇納海笑著對朱昌祚說:「雲門兄,寫折子的時候沒想到這一份兒上吧?這會子用不著這麼垂頭喪氣。」旁坐的王登聯忽地起身,「啪」地一聲將酒杯摔得粉碎,仰天哈哈大笑道:「吾亦不化血,吾亦不為齒,願有閻羅殿,冊我為厲鬼,為主驅邪惡,吾為主前鋒……哈……哈哈……」他轉身對蘇納海道:「納海、雲門二兄,咱們上路吧!」
三人站起身來,卻見蘇克薩哈帶著從人擠進來,逕直走上官廳。蘇納海一見是他,趨前一步拱手說道:「中堂,虧你這個時候還來瞧我們!」王登聯因是蘇克薩哈門生,見他到此,豪情頓減,灑淚道:「門生死不足惜……七旬老母,拜託恩師了……."說著倒身下拜,被蘇克薩哈一把挽住,他滿肚子是話,卻囁嚅著說不出來,只是含淚點頭。朱昌祚走上前來含淚問道:「中堂大人,你難道不知我們是冤……."才說到這裡,蘇納海喝道:「生死命耳!雲門兄何作此態!」
蘇克薩哈面色蒼白,長吁一口氣,強自笑道:「兄弟無能,回天乏力,致使三位仁兄遭此沉冤,惶愧之極!」他顫抖著手斟了三杯酒,一一雙手捧與他們:「清酒一杯,聊作餞行,夜長路遠,可擋風寒……」說到此,蘇克薩哈兩行眼淚止不住撲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一個校尉走了進來,分別給三位犯官和蘇克薩哈請了安,說道:「列位爺,監斬官大人有下情上稟:時辰將到,三位爺長話短說,也好升天了。下官辦這個差也是身不由己,耽擱久了,吃罪不起。」
訣別的時刻終於到來了,蘇克薩哈向三人跪下送行。蘇納海三人也跪下還了禮。
日色已是午牌正刻,監斬官刑部侍郎吳正治忐忑不安地坐在監斬席上,遲遲不肯下令。這趟差事難辦他是知道的,難就難在殺的確是忠臣,將來翻案的可能性極大,所以他硬著頭皮磨時間。一是等等看是否有」刀不留人」的後命;二是即使沒有後命也叫老百姓知道,這實非他姓吳的本心情願。直到蘇克薩哈前來生祭,他才知道朝廷後命是指望不著了。
此時,他仰起臉看了看天,不知什麼時候刮起了風,黃沙和灰土揚起來,霧濛濛地只能看見太陽像一隻毫無生氣的圓球掛在天上,由不得歎息一聲:「唉,人怨天怒啊!」將袖子輕輕一拂,吩咐道:「行刑!」只見鋼刀飛舞,頸血濺起,三個為民請命的大臣就這樣含憤做了鰲拜奪權篡政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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