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會議室裡,只剩下方陽暉仰靠在大班椅上,一面閉目默想,一面旋轉著座椅,難掩心緒的不安與焦燥。
「鈴鈴……」電話響起。
方陽暉用腳尖撐著地面,將座椅滑向電話機旁,接聽電話。「總裁,有電話找你。」接線生說。「誰?」方陽暉有些不耐煩。「顏文昌,接不接?」「啊!」方陽暉一聽是他中學時代的「沙煲兄弟」兼「死黨「顏文昌打來的,愁容頓時為之一掃,立即吩咐:「把電話轉到我辦公室。」
回到辦公室,他抓起電話就嚷:「文昌,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事先通知一聲我去接你。」「今天剛到,臨時決定回香港看看。」顏文昌在電話裡答道。「怎麼樣,在美國都好嗎?」「一言難盡,見面詳談。
「「今晚一起聚聚,嫂子和孩子也都來了嗎?」「沒有,我一個人回來。」「你挑個地方吧。」方陽暉說。顏文昌略思片刻說:「珍寶海鮮舫怎麼樣?」「好,七點半在碼頭見。」
暮色垂空,香港仔碼頭燈火通明。珍寶海鮮舫是一座著名的海上食府,它的外形是一條巨艦,泊在近岸的海面,飛簷翹角,琉璃覆瓦。柱上蟠龍附鳳,窗欞鏤花彫卉。燈光燦爛,金碧輝煌,像一座海龍王的水晶宮冉冉從海底升起,浮於海面。方陽暉和顏文昌一見面就來了一個熊抱,彷彿回到少年時代,雀躍萬分。他們走過碼頭的甬道,登上去海鮮舫的輪渡,「突突」的柴油機輪,載著他們駛向那海上的「不系舟」。
下了船,登上海鮮舫的二樓,已見中外食客濟濟一堂,大廳正中有一小舞台,穿著「小鳳仙」裝的女琴師正在撫琴弄弦,秋荻琵琶,冷泉二胡,絲竹清音,裊裊入耳。座上持螯把酒,飛盞流觴;窗外浪歌月影,疑幻似真。如此良宵,樂而忘憂。「是坐廳還是開房?」方陽暉問。「坐廳。」顏文昌說:「二、三年沒有感受這種氣氛了。」於是他們擇了一個臨窗雅座,把酒敘舊,促膝縱談。
「文昌,自從你移民美國,這二三年一點音訊也沒有。」「唉,」顏文昌輕歎一口氣,說:「我幾次想給你掛電話,但最終都放棄了,不知說什麼好。」「怎麼?在美國不順心?」「……」顏文昌默然無語。
「怎麼會呢?你在香港已發展得很好,憑你的才能和商業經驗在美國應當也有一番作為。」「唉,」顏文昌又歎了一口氣:「我當初也是充滿信心,怎知我在香港還算長袖善舞,可到了美國,做二等公民,從頭來過,變成穿背心短褲的,舞無可舞。」「你不是帶去幾千萬身家嗎?」
「唉,」顏文昌一疊三歎:「到了美國,我重操舊業,從事證券交易,可華爾街全是金融大鱷,帶去的幾千萬還不夠塞大鱷的牙縫。」顏文昌越說聲音越微弱,面露慼然之色。
方陽暉不便細探,繞過這個話題,問道:「嫂子和兩位世侄都好嗎?」「都好。」「這次怎麼不帶他們回來玩玩?」「他們正在坐『移民監』,這幾年都不便外游。」「這兩年香港變化很大,還是要帶他們回來看看。再過幾年恐怕連路也不認得了。」「是呵,這次回來,已覺人事兩非。昨天路過紫廬,才知道石伯伯已謝世,紫廬像座廢墟。」顏文昌的眼中又添幾許愁霧。「記得你和琴嫂正是相識於紫廬,青梅竹馬,終成佳侶。」方陽暉勾起一些愉快的回憶。「噢,你還記得呀?」顏文昌果然泛起喜色。他彷彿走進時光隧道,緩緩地追憶起那似乎十分遙遠的往事:「紫廬,是我們的夢園。那裡有許多花草,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雀鳥。我和曼琴都住在紫廬附近。小時候,父母讓我們拜石儒為師,習字學文。石老生握著線裝書,瞇著半開半合、似睡非睡的眼睛,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古詩詞的樣子,十分好笑……哈哈。他教我們描紅,什麼『上大人孔乙己』、什麼『永』字八法,不知寫了多少百遍。有一天,我們煩了,偷偷溜進花園裡玩,我去拔一竿竹子做馬,拔不動,看見假山旁有一株臘梅,正開著藍色的小花,就把它拔起來騎在胯下,追逐曼琴。石老先生看到臘梅慘剩敗枝,痛不欲生,第一次摑了我一巴掌,怒斥我『冥頑不靈』……石先生的那一掌摑醒了我,從此我性情大變……」「從小學到中學你都是循規蹈矩的乖乖仔。」方陽暉為他的回憶做了總結:「但又和我這個『古惑仔』結為死黨,哈哈……」「想不到石老先生身後蕭條,而我竟不能送他最後一程。」顏文昌語帶愧疚。方陽暉勸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文昌,不知今後作何打算?」顏文昌說:「只好倒流回港從頭來過。」「你想重操舊業?」「一生積蓄盡付東流,要從事股票買賣哪來本錢?於今之計,只好找一份工做。」「做打工仔?」「對,不知方兄能否幫我?」
「這……」「如有困難,不必勉強。」「喔……但話要說在前面,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你若到我公司,我將對你與其他職員一視同仁。
「「這個自然如此。但求一簞一食。安身立命。」
方陽暉沒想到顏文昌落魄如斯,竟然求他施以一口飯食,形穢如乞。先前重逢的歡愉頓失,熱度陡降。這個飯局草草收場,索然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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