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個小鎮,正逢上趕集,我們擠上攤子看手工藝品,有黃楊木雕的老虎獅子小狗,有棕櫚樹做的女娃、老人,紫玲看得饒有興趣。一個人影從我的面前滑過,我心裡打了個愣,這人好面熟,在哪見過。他好似也發現了我,要避開,只顧低著頭走,似乎腳步越來越快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越看越熟悉,眼看他走遠了,我顧不上和紫玲打招呼就追上去。前面人往窄小的巷子裡走,兩邊的舊房於朝中間斜,隨時就像要合攏來,遮住他的去向。我追進去,兩人急促的腳步聲,在巷子裡發出空蕩蕩的回音。
我離他不足3米遠了,喊道:「陳林!」
他回過頭來,我怔住了,我喊錯了?他不是陳林,只是神情和身子輪廓像陳林,我正要道歉,卻不料那人顫抖著嘴唇,開口了:「你認識我?」
這一來我聽出來了,是陳林的聲音,嘶啞低沉,有點口吃,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不錯,是他,他不是早就自殺了?誰都知道天馬證券公司的一個大戶死了。為了他,曹伯衛把官位都丟掉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一個鬼魂?如果他還是一個活人的話,那麼關於他死的傳說就是一個彌天大謊,一個蓄意的假象。他的臉也變了,比原來更加黑了,還多了許多坑坑窪窪,他的眉眼鼻子都變樣了,我記得他過去的凹鼻子,像一把瓦刀,而現在鼻子中間不凹了,成一條筆挺的直線。我恍然大悟,他不但沒有死,還整過容了,鼻子填進東西了。就是說,為了躲避10萬股界龍的官司,技術派陳林死了,而一個飄忽的鬼魂卻出現在山溝裡。
他還在掩飾他的神情:「你認識我?可是我不認識你。」
我冷笑著說:「想不到有人這麼健忘,大戶室中共同呆了半年多,一眨眼就不認識了?我哪裡有必要找你,可是曹伯衛要找你,他的鞋都要磨破了,差不多絕望了。現在你活過來了,他卻要死了。」說罷我回過頭往巷子外走。我心裡想不會就此沒有下文。我從狹窄的巷子中走出,似有從洞穴中走出的感覺。身後沒有動靜。我就要走出巷口了,後面發出急促的聲音:「陶先生,慢一些走。」
我站住了。他走上來,他的行動異常地迅速,一閃到了我的跟前,難道鬼魂都是行步如飛的嗎?
「我沒有死,我知道總是要撞上人的,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人把守。現在果然遇上了你……我沒有死,我走投無路了,已經什麼都準備好,就要死了。突然不敢死了。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貪生怕死鬼。死不容易。」
我有同感地說:「對,死並不容易。」
「再從另一方面想,我可以死,可是為什麼就應該我一人死?」他顯得理由很足。「我贏錢的時候,什麼人都對我笑。這兩個女人從我這裡大把大把地拿錢,買敞胸露背的時裝,買鱷魚皮包,買法國的香水口紅,她們愛得我要死,把我當作她們的聚寶盆。可是輸錢了,同樣是一個我,她們卻當作災星禍星,恨不得剝我的皮,抽我的筋。這麼一想,輸了沒有不好。」
我靜靜地打量他,這是一個靈魂的自我暴露,像一面鏡子,如果當時的我和麗亞站在這面鏡子前,會照出一副什麼模樣?
「那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沒有去處了,隨便地亂走,就到了這裡。我身邊一點錢都沒有了,我給人打工,給牲畜看病,我看過中醫書,靠這賺一點小錢。我還能算活著?跟死了沒有兩樣。」
我說:「我明白了,我根本沒在一個小山鎮上見過你,誰都不會因此知道陳林還在人世。如果硬要追查,那麼,我最多說我撞見了一個鬼魂。」最後一句話,我有意幽默了一下。
他懂了,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那時候在205室我就看出來了。」
我想同他握一下手,後來打消了念頭,我走了。可等我走出10多米,他又在身後喊我了:「陶先生……」
我停下了。又是一晃他就到了我跟前,他的表情變得侷促,遲疑了一會,才張開了乾澀的嘴唇:「能不能借我一點錢,我差不多身無分文了……等我有機會了,一定還你、」
我的眉頭皺了一下,我知道我有兩種選擇,我把它們當作兩塊石子在手裡掂了幾下。兩個月過去了,2萬元已經用去一大半,只剩4千了。我看見陳林極其緊張地注視著我,就跟他當初看盤子的神態差不多。我緩緩地解下背包,打開外面的鎖,再拉開裡層的拉鏈,抽出8張100元的票子,放進他的手中。
他的嘴一咧:「我不知怎麼感謝你……等我……你的地址我知道。」他眼裡流出淚水了。
我說:「你這是什麼玩意?」當時我們上百萬地進出,不過是區區的800元。「好吧,再見,祝你好運。」
我走了,在我走回攤子前這段時間裡,身後再沒有喊聲了。紫玲早急著找我,一見面就說:「你上哪去了,讓我好找。你看這木雕好嗎,我喜歡,就跟哥雕的一樣。」
我說:「哪一個,讓我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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