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茗對曾經海徹底失望了。曾經海做得這樣絕,根子似乎也清楚了,就是騙她的錢!瞧,一點明他那些股票,活似一槍命中了心窩,叫他張口結舌得無言以對。看來他不會再回頭了,她只是不明白,他的父母親;為什麼要說他如何思念她的話呢?撮合她夫妻重歸於好,修補兒子、媳婦感情的裂痕,也不能這樣一廂情願哪!
她憤憤地告誡自己:都茗啊,對這一段情緣,如果你再一步三回頭,藕斷絲連,吃虧的一定是你自己。如果不抓緊,他做點手腳將資金轉移了,或者把它輸掉,那你什麼也追不回了。既然他無情無義,你何必還要溫情脈脈?
她通宵沒有睡安穩。第二天,懷著捉賊的心情,給他原機關打了一個電話。告訴總務科那位女士,說房子的事,請她直接打曾經海的尋呼機。她不想主動把原因和盤托出,到對方主動追問時再說。她說:「這房子現在是屬於我的。」
「怎麼?你是誰?怎麼會換了主?」對方吃驚地問。
我是誰?仍然是「老婆、太太」,還是「前妻」,還是……都茗在張口愣怔之間,一股氣惱與窘迫,把原先的設想打得粉碎,說道:「我們就要拗斷了。這房子給我住了。要退房子,你們要直接找他!」
「離婚?」對方立刻謹慎起來,想了想說,「好吧!你把老曾的尋呼機號碼再說一遍。」
「好的。你要找他,得抓緊。」都茗在重複尋呼機號碼之前,強調說,「要不,事情就比較麻煩。」
這一天,曾經海剛接過豐樂詩所有被套的股票,並將它們—一拋出,按照股市新熱點,換成了熱門股和高成長的科技股,就接到機關的尋呼電話,他立刻回電,一聽事情原委,一股無名火直往心頭竄。本想等都茗冷靜下來再談的,沒料到她已經內外不分,公開他們的婚姻「拗斷」了。她對他機關領導都這樣說,在社會上還不知會怎樣張揚呢!事已至此,何不撇開手,來一個以逸待勞呢?
主意一定,曾經海便對話筒來了一個緩兵之計:「讓我同都茗商量商量,再給你打電話,好嗎?」
「好的。」對方說,「希望能夠快一點,這房子,我們等著用哪!」
「好好,」曾經海答應著,卻將注意力轉回到盤子上去了。過了一個星期,他給豐樂詩買進的幾隻股票全部上揚,再過三個交易日,就可以全部解套了。豐女士果然信守諾言,不干預他的買賣,但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他所買入股票的走勢。說真的,自從股票被套,她都不敢給丈夫打電話,打了,也不敢深談。這男人已經變得很壞,見她要管,就問她這個一百萬經營得如何,她只能含糊其辭,一任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如今眼看當夫人的尊嚴要全部收復了,她給曾經海打電話的聲調裡都帶著笑,說:「我馬上扭虧為盈了!我要重重地謝謝你!」
曾經海心裡高興,話也俏皮了:「你不是來收經營權的吧?」
她說:「你做得好好的,收回做啥?」
曾經海笑著說:「國營企業眼下流行的就是這股風,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承包以後,虧了沒人管;賺了,眼紅的人就多了,都想收回經營權了。」
「我可是私營老闆廣她格格格地笑著說,「我到處給你做廣告呢!」
「什麼意思?」
「我有好多朋友,經常在一起打麻將的,都想請你代做呢!有的套苦了,說只要你每月給她們本金的百分之三,就讓你去做。」
曾經海說:「我對這個百分之三不感興趣。」
「再低一點也是願意的。她們哪,對錢無所謂,好多都是像我這樣丈夫在外頭做大生意的,做股票也是玩玩消磨消磨時間的。只求一個開心,不套牢就行。」
「被套是開心不起來的,這味道我嘗過。」他笑著把話題拉回來,「你對她們說,就像你這樣,盈了利提成吧!」
「我說過,可她們不大願意。」她說,「我弄不明白,有錢,為什麼你不賺?她們的資金可大啦!毛估估,不少於八百萬!」
「啊,」曾經海的心一動,「蔡太太,你真熱心!」
她很敏感,立刻笑起來:「我可不是為了提取回扣的哦!一分都不要!」
「那你為了什麼?」
「人總是有良心的。再說,我更欣賞的是你的才!」她甜甜地說,「人才難得呀,我想盡我努力,讓你成為當代中國的巴菲特,支持你早日走上中國經濟舞台唱主角!給你籌集一大筆資金,讓你這條魚,游進大海!」
中國的巴菲特!天哪,我竟然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巴菲特!
曾經海既感動又激奮,腦袋都暈眩得嗡嗡響起來。這可不是夢,是千真萬確的千載難逢的人生機遇。面對這樣的機遇,為什麼還要徘徊觀望,把它當作沉重的鐐銬呢?將自己鎖在條條框框裡,不敢冒險拚搏一記,只能說明我不是人才,而是一個庸才!事實已經證明,只要突破思想上的桎梏,自己主宰自己,經常給自己加壓力,人就能跨越任何阻力,讓才能發揮到極致。那時,也許就不僅僅是成為巴菲特,而是超越巴菲特!再說,這百分之三的月息,要比向證券公司透支的利息低得多。如果將這一筆筆資金拿到海發去做,也用處理「烏骨雞」那種辦法向富經理提成,那麼,股市買賣順手時,我可以雙面獲利,倘若不順手,那麼,從宮經理處的提成,也可以將這百分之三抵消掉一部分。這樣,它就是一種風險很小的買賣。不出三個月,我不僅能將輸掉的資金賺回,而且還可以重新進入海發公司的大戶室,甚至超級大戶室!短期內,我雖然還不可能像巴菲特那樣富甲天下,然而確確實實是一個萬無一失、頂天立地的股市行家!那時候都茗……
一想到都茗,一股爭一口氣、爭一份光的心態,便突然主宰了他:為了早日「解套」,真正頂天立地,了無牽掛,為了在「扁頭阿棒」這些老同事面前顯示我如今的成功,何必對這一間破房子拖泥帶水?乾淨利落、像個大款那樣,限日將房子退還給機關,同時告訴都茗,除了還她那十萬「青春補償費」,我另外再給十萬,把你這個二婚頭當作初婚處女來補償,算我對得起你了吧?不管是老婆還是老單位,在離離散散之際,都應該留下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好印象嘛!
就戴起這副沉重的鐐銬;舞蹈一番吧!
瞧,股票在迅速地上漲!基本面,技術面,消息面,無一不在表明,經過管理層種種加強法制化、規範化的調控,中國證券市場最火爆的行情剛剛開始!差不多每一隻股票,都爭先恐後地冒出來表現一番,鮮活鮮亮的的行情,匯成一股滾滾紅潮,把我曾經海奮力爭取的人的尊嚴,人的自主,人的地位,托起來,托起來,托得正如最受尊敬的美國首富巴菲特那樣天馬行空,主宰人生,俯視世界,高明而又高尚!不說巴菲特吧,就像當今國內一些證券經紀人……
一想到「證券經紀人」,他立刻冷靜下來說:「蔡太太,我沒有理由不領你的情,不接受你的好意啦。不過,讓我想一想再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當然可以。」
電話掛了。接受豐樂詩的委託以後,曾經海越想越覺得自己做的完全是證券經紀人的工作,在這個風險多多,變幻難測的市場中,為了保護自己,應該有一個雙方遵循的規範,以免發生問題時糾纏不清。這樣,豐樂詩的一番好意才能真止有助於你的發展。他反覆思考以後,重新撥通了豐樂詩的電話。
曾經海說:「蔡太太,我是作為朋友幫你的,如果要我替你朋友操作,而且資金不少,那就應該訂好合同,按照市面規定辦,先小人後君子。」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有個合同,對大家都有利。」到底是在生意場上跑馬的太太,她顯得十分通情達理,「明天我就把代碼卡給你送來,再詳細談。」
「不光訂合同的問題,有些事,怕要事先說明的。」他說,「比如,給我的提成,期限,都要照市面的規矩辦的。」
「沒問題,只要能賺到錢,都好商量。」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很大方。不過股市風險莫測,我還得要把話說在前面。」曾經海固執地說,「比如,我的回佣要求盈利的百分之二十;如果虧了,我也只能賠虧損部分的百分之二十。」
「啊?賠,也只賠百分之二十?」豐樂詩忽然認真起來了。
「是的,這叫風險共擔。市面的行情就是這樣。」他說,「不然,提成就不止百分之二十了。」
「啊……期限呢?有規定麼?」她倒不外行。
「半年,或者一年一簽訂。」
「那問題不大,我對他們說清楚就是了。眼下,像你這樣能夠讓人放心的,不好找啊。」豐樂詩爽然地說,「見了面詳細談吧?」
見豐樂詩回答得這麼痛快,曾經海信心陡增,收了線,他立刻給機關和都茗各打了一隻電話,給他們以滿意的答覆。房子立刻無條件退還;對都茗,他說:我們好離好散,你已經遭受過一次婚姻的挫折了;我絕不願你再遭受一次挫折,可是,你既然已經散佈了我們婚姻「拗斷」的輿論,我也不勉強你。給你的補償嘛,絕不比你的第一次婚姻差。所有費用,在你搬出房子以後的半年內結清!
「補償?不比前次差?」她心氣平靜下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前次是十萬,我給你絕不少於十萬!」他說,「我們見面詳細談,好嗎?」
「好吧!」她說。
他聽著都茗這一聲似信非信,卻明顯軟化了的「好吧」,再次感覺到,什麼才是真正的具有自信而又自尊的人。
曾經海一本正經地起草了一份合同,並請人打印成文,然後約豐樂詩見面。她果真帶來了一沓股東代碼卡,一共八張。有男的,也有女的,從二三十萬,到一百多萬不等。總計的確不少於八百萬。只是這些人並不像豐樂詩原先介紹的「對金錢都不介意」,有一半堅持要旱澇保收,拿百分之三紅利。到了這一步,曾經海卻堅決不「破例」通融。事情也怪,他堅決不肯讓步,豐樂詩也代她們接受了,並熱心地代他去找她們簽了字,做得都很規範。只有其中一個叫梁菲的,堅持要百分之三。資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八十萬。還說,要是做得好,她有更多的資金請他操作。於是豐樂詩勸他「眼光放遠」,「雙方讓點步」,他也破例接受了。只兩天,他就拿了這一沓股東代碼卡到海發證券公司找宮經理,宮經理漂亮的臉蛋笑成了一朵花。加上豐樂詩的,差不多超過一千萬啦!除了按慣例給他提成以外,正巧有位超級大戶將資金轉出去開公司了,宮經理就讓他進人了這個超級大戶室。設備之優越就不用說了,沙發、空調、直線電話都是專用的,報單員小應像個門警似的坐在門外。
與都茗見面,情況的變化卻很多。是週末,股市收盤以後。這天,股市牛氣甚旺,曾經海一天的收入就達八萬多元。曾經海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頭牛,不,是一頭縱橫山林的猛虎,雄心勃勃的,想在她面前摜點派頭,將見面地點放到哪家酒店,她卻要他回到有過不少幸福回憶的那個小「窩」裡去碰頭。根據第一次婚姻給她的經驗,她已起草了一份「協議書」,在「兩人辦理離婚手續之前,為了應急處置所住某路、某弄、某號、某室房屋及欠款問題,雙方所作的承諾」。寫得不少,但核心就是這樣幾點:第一,在將這套房子退還機關之前,曾經海先行歸還向都茗所借的私人款項七萬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這一筆錢,既不代替,也不包括雙方離婚時,曾經海應付給都茗的「精神損失費」;第二,也是在「這套房子退還機關之前」,曾經海付給都茗精神損失費二十萬元,都茗居住問題,自行解決;第三,退房子期限為一個月,也即是付清精神損失費的期限……曾經海看了看,大度地笑了,說道:「都茗,第一條太嚕囌了。欠你的那筆錢嘛,我還給你十萬元,先前作取走的那二萬多,就算我借你錢的利息吧!」他提起筆來,就將七萬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改成十萬元整。都茗意外得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又繼續說下去:「至干『精神損失費』,二十萬元也不算多,只是你要我在一個月裡付清,太緊了一點。」都茗問:「還是半年?不行!」「三個月,」分三期付清,怎麼樣?」不等她回答,曾經海就從包裡取出了一捆人民幣,剛從銀行裡取出的,原封,包著透明的塑料膜,打著銀行的印戳,說:「如果同意,今天我就給你十萬。」都茗見到錢,主意馬上改了,說道:「好吧,就三個月!只是分成兩期,好嗎?」他想了想,就把這沓人民幣推到了她的面前:「你給我寫一張收條。」
到了這關鍵的一刻,都茗卻被他過分的大方乾脆惹得三心二意起來了。她朝他看了幾十秒鐘,再審視著這捆人民幣,心情是複雜的。悲涼?欣喜?後悔?怕上當的恐慌?……似乎都有。這時候他卻拉過了她起草好的那份協議書,將應改的地方全改了,並簽上了名字。這一來,她不得不抓起人民幣,看了看,然後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寫了一張收條,推到他的面前。
曾經海收起收據,繼續平靜地說:「都茗,在這協議上也簽上字吧,明天,我們還得去辦一個協議離婚手續。我們不做夫妻,可永遠是同學,是朋友。」他指了指她身上佩戴的,「這些首飾都留著吧,就當作我們有過這段情分的紀念。」
都茗忽然意識到了:曾經海原來是想拿這種大度,來顯示我的卑下!這一激靈,使她完全「清醒」過來了,全心身都讓被耍弄的惱怒吞噬了。她想起了那個藍皮本子裡所記的股票。他用多麼卑劣的手段,矇騙我投入他的懷抱,圖的就是這一筆「青春補償費」。等到將它轉移了,賺夠了錢,再向我「摜派頭」,充好人,然後和那個姓邢的女人過好日子去了。他就是這樣拿我的精神和肉體搗成漿糊,構築伊甸園的。我要是就此了結,天底下沒有比我更傻的女人了!
她的臉都氣黃了。她把那捆鈔票塞進了抽屜,斷然地把協議書一推,說:「謝謝你了。可我不能領你這份情。過去,作用的是我的本錢;今天,你用的還是我的本錢。你要是就拿這點錢和這一點首飾來打發我,算盤珠子拔得也太精了!」
曾經海一怔:「這話怎麼說?」
「別裝糊塗了,」她笑了笑,拿出不慌不忙的聲調提醒他,「你別把我當成憨大。你從來沒有離開過股市,也從來沒有吃過虧!靠的全是我給你的那筆本錢。」
曾經海忽然想到電話中她說的那些股票。他想做些解釋,但是一轉念又想,這種事情,對於眼前這個女人,無異將自身推進亂麻堆裡,越想解脫越難解脫。於是將頭一搖,說:「瞎話三千!留下來的那點資金,是你親自取走的;賬號也是你親自註銷的。我們早已經兩清了。」
她突然跳起來:「什麼?兩清了?我說,你別把我當阿木林!」
「『兩清』這個詞,只是指你那一筆資金。」他懇切地,不覺拿出憐憫與同情的口吻勸告:「至於別的,都茗,有些事情,沒辦法向你解釋。你呀,吃虧就在於一廂情願,不肯體諒人!」
都茗越發不肯罷休了,惡狠狠地說:「你不會一廂情願,你會體諒人!所以你會討那麼多女人喜歡;為了體諒那些臭女人,所以要我體諒你……」說著就拍台子打凳地哭開了。
這是一副他早已領教多次的潑婦相,曾經海的心不能自制地顫抖起來。他已忘了思考是哪顆心臟在指揮她了,直覺得正在上竄下跳、又哭又鬧的,是一隻把他套得夠慘、套得夠苦、套得夠深的股票,是在鹹黃魚翻身的日子也不會讓他翻身的垃圾股!如今行情正火爆,接近解套的時機而不及時把它拋掉,必將後悔莫及,遺患無窮!他斷然截住她說:「我不想做解釋,我問你,你說該怎麼辦?」
都茗一聽他的口氣,完全是一副急於脫手的樣子,越發傷心怨恨了。心想對這種人,不來一個漫天要價,那真是過了此村沒此店了。於是她擦拭著涕淚說;「五十萬!你要了結,就別想少一個子兒!」
她如果提出增加十萬二十萬,曾經海或許就此「交割」了。可沒料到她會這樣離譜。儘管他此刻雄心勃勃,不愁賺不到這筆錢,但就這樣答應,從這個得寸進尺的「垃圾股」手上,是買不到一天安寧的。他即便讓步,也要狠煞一下價!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只有他簽了字的協議書,霍地站起身,冷笑道:「那就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鹹黃魚翻身以後吧!反正我不欠你的了。你愛怎麼過就怎麼過吧!」便昂然往門外走。
「站住!」她厲聲喊,「就這樣走人,沒這麼便宜!」
曾經海不睬她,逕自打開了門扇。他明白,越對她表示出棄之如敝履的樣子,越能打她的氣焰,壓她的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