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嘉樂股份」買進的第二天,股價就開始下調;第三天,下跌幅度突然加大。曾經海急了,急忙趕到開泰證券公司去找「滕百勝」問個究竟。
以往為了不受杭偉的干擾,曾經海來開泰證券的時候,都是刻意迴避杭偉的。這回,卻在樓梯口碰見了。杭偉以為來找他的,一見面就說:「經海,好久不見啦!快上去,稍等一會,我就來!」
看來不能不到杭偉那兒坐坐了。好在給了他一個先找「滕百勝」的空檔。
「滕百勝」病了,在家休息。坐在電腦前的,是一個中年人,一問三不知。曾經海失望地看了一下電腦上的日K線圖,「新隆生」放慢了上漲的速度在盤整;「嘉樂」卻繼續在下跌。沒奈何,病急亂投醫,不找抗偉也得找了。
曾經海剛進杭偉的大戶室。這裡不像「滕百勝」處那樣寬敞,除杭偉,還有三個操盤手,一位矮個子老者,一位瘦削的中年漢子和一位身材苗條的中年女士。初次進門的曾經海剛說明來意,杭偉便回來了。看來他心境不錯,拉了一隻椅子,讓這位老鄰居在自己電腦前並排坐下來,邊看股市行情邊聊:「春城百貨」賺了一票?」
正如猜想的,要都茗買「春城百貨」的真是他。曾經海見他說得坦坦蕩蕩地回答說:「沒有。我買了『新隆生』,資金周轉不過來。」
「好呀,這只股票也不錯,」杭偉隨手往電腦裡打出了「新隆生」,它還在原位上盤整,「老滕做的莊!」
曾經海問:「老滕?就是你們這裡的「滕百勝?」
杭偉說:「就是他。一個多月以前他就開始建倉了,最近才往上拉的。」
曾經海恍然大悟:「啊,難怪!……不過,我是自己看中的。」
杭偉笑道:「你倒有一手嘛!」
曾經海苦笑著,搖搖頭說:「哪有一手?還不是『滕百勝』啟發的。那天我來找你,你不在,卻碰到了他……」便老老實實地把「滕百勝」如何教他學會入市的「基本功」的經過說了出來。
杭偉大笑了一陣,搖了搖頭,卻不說話,似有大不以為然的調侃味道。曾經海不覺看了一眼同室的那幾位,見他們也笑了,竟紅了臉為自己正在實踐的信仰辯釋:「作為投資技巧,從價值和價格的背離上來選股,還是很有道理的呢!」
杭偉微微一笑說:「什麼價值價格?中國股市還說不上投資。」他隨手撳了幾個電腦鍵,電腦屏幕上展示出了一隻「大眾」B股,「你瞧瞧,大眾公司不錯吧,可是,為什麼只有這個價?折合人民幣,每股不過幾毛錢,可還是沒有人買,拿投資理論來分析,難道這些公司真的沒有投資價值嗎?不是,這裡有很多道理,反正我不想去弄清楚,炒股就是炒股!」
炒股就是炒股。杭偉的理論和「滕百勝」一樣令曾經海耳目一新。他很想聽下去,杭偉口袋裡的手提電話響了。杭偉打開電話,「喂」了一聲,就急匆匆地出門到走廊裡去了,好一陣不見進門來,曾經海不敢隨便撥弄電腦,便起身到那位矮個子老先生前面去看看他們到底買了些什麼。瘦削的中年漢子好像就等著機會說說開心話似的,指了指矮個子老先生,半睦半假地說:「你該向賀先生請教才對。賀先生炒了十年股,六萬元起家,如今上千萬了,經驗豐富得很。」
賀老先生顯然不敢領教這種恭維,搖著頭退避三舍:「說不上經驗,說不上經驗!老章別拿我開玩笑!」
叫老章的瘦削漢子卻認真起來,說:「我不跟你開玩笑。什麼好魚游於海底?中國股民太多,股票少,經得起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找啊?就是好魚,不等它游到海底,就給捕走連肉帶骨頭一起吃掉了。對不對?大家早就看穿了。你看賀老先生,他認為中國股市只有『長虹』、『興化』、『深發展』、『深科技』是好的,他就是按照波段理論輪番做這四隻股,不照樣財源滾滾流?小黃,我的話不假吧?」
賀先生笑笑,默認了;旁邊那位叫小黃的女士,也笑著點了點頭。
曾經海覺得有道理,自然對賀老先生另眼相看,懇求道:「賀先生,能不能詳細介紹介紹?」
賀先生指指章先生:「他的經驗比我豐富,你聽他的,准保一本萬利。」
章先生不高興了:「這話又是戳我的心境了。你知道我這一陣不順手,資金給揩掉了一小半。」
曾經海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道:「你是照賀先生做的吧?」
章先生搖搖頭說:「沒有。股市沒有昨天,股市也不相信同一張臉面。所以身在股市,也各有各的活法。我呢,不大相信這個消息,那個消息;這個股評家,那個股評家;也不問業績多少,是不是有送配股,反正我只在電腦裡尋找,看哪只股走勢強勁,有莊家進去即將拉升的樣子,馬上買進,賺了就走。炒股就是炒股嘛!」他忽然回頭指指那位女士:「你看小黃,她念的又是另一本經!」
曾經海忙問黃女士:「你是怎麼炒的?」
黃女士忸怩地說:「你別信他瞎吹!我是瞎炒!全是一堆垃圾股!」
章先生說:怎麼叫瞎炒『垃圾股』?她的風韻可獨特了!把『追漲殺跌』的文章反過來做,叫做『追跌炒底』!」
曾經海聽說過,所謂「追跌炒底」,就是一不問業績,二不聽消息,專門找那些跌到最底部,稱為「躺」在地皮上的股票買進,然後靜觀其變。一般地說,這種股票已經跌無可跌,風險是最小的,靠的就是一份耐心。他心裡一動,問道:「你看準的是哪幾隻股票?」
黃女士笑笑說:「別信他們的。我不過家裡有老有小的,沒有時間坐在電腦面前盯著盤子看。買進這種股票,省事省心。到啟動的時候關心關心就得了,只要有炒家在,一定會有我趁風行船的時候嘛。你說是嗎?」
說到底,還是一個「炒」字!
說得正熱鬧,杭偉回來了,正好接住章先生的話茬,說:「你說對吧,我們這裡都這樣,炒股就是炒股!」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把曾經海召了回來,打了幾個電腦健,電腦屏上顯示出來的,是旗桿也似往上直竄的一條白線,「你看看這一隻股票,連年虧損,可是你看,到九元五角啦,還是這麼強勁地在往上走!」
曾經海定睛一看,是「駝方」,工業股,被人認為沒有多少投資價值,一向受人冷落的,不禁問道:「有人炒?」
杭偉笑了笑,沒有回答。
曾經海感歎說:「真的是!我照『新隆生』的經驗,買進了『嘉樂股份』,卻一直往下跌!」
杭偉隨手從電腦裡批出了「嘉樂股份」。
「嘉樂」又下跌了一角多。曾經海渾身出汗:「你說怎麼辦?」
杭偉依然不開口,繼續敲擊電腦健盤,屏幕上出現了介紹「嘉樂」的背景資料。曾經海伸長了脖子,這可是比在地攤上買的《最新滬深股市個股分析》還要詳細、還要新的資料。除了他已知的從事國際貿易、承包國際工程等情況外,還看到了這樣一些文字:在承包東非工程中有一個項目出了事故,業主可能為索賠提出訴訟。
曾經海差一點從座位上跳起來:「啊呀,這怎麼辦?」
杭偉說:「趕緊去拋掉!」
曾經海說:「割肉?不是說『牛市不割肉』嗎?」
杭偉深不可測地一笑說:「這也不能一概而論。買錯了就應該割。」他又打出了一隻股票,「你瞧,這只股票,前天我剛買進的,可是消息說,今年下半年業績下降很多,我馬上割,一刀割去了一萬多元,可是你看看,今天倒漲了。……不談了,股市沒有昨天!退一步為了進三步,輸不起的人絕對不會贏!」
章先生隨手也打出了「嘉樂股份」,看了看,卻緊跟著說了句:「別急別急,或許,會反抽一下。物極必反。」
汗水從曾經海的所有毛孔裡冒出來,他既看不清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什麼股票,也聽不明白杭偉和章先生都還說些什麼。站起身來就往門外走,要趁收盤前趕到海發證券公司去拋售。天下起了小雨,讓秋末冬初的黃昏早早地降臨到高樓之間來了。風風雨雨的,越發猛烈越發稠密了,便喊了一輛出租汽車,往海發證券公司疾馳,腦子裡佈滿了這樣一道道算術式:「嘉樂股份」,減,減,減,迅速地在運算著減法!自己的,五萬,減去了一萬五;老岳丈,從二萬減成了一萬三;大姨,從六萬變成了四萬二,小姨的呢……啊啊,這一刀割下去,割得自己裡裡外外都不是人了!都茗面前的滋味……「反抽」?啊,好像聽章先生這麼說的,能反抽嗎?……要是不反抽,減,減,減,繼續往下減……
出租車停住了。透過擋風玻璃,紅燈,紅胭胭的,在雨水裡涸得潤澤澤的像在滴水,滴得能叫人產生股價上揚時特有的興奮;它的旁邊,是哪家早早開啟的酒店的霓虹燈,給製成波浪形的一排,白晃晃的,被雨簾打扮得若隱若現,恍如那根正在起落運行的K線,直撲進他的視線……
他,都茗,杭偉,滕百勝,賀先生,章先生……還有小園,奪走了小園的外資公司老闆,「扁頭阿棒」,小高……忽兒變成了一隻隻股票,落在液晶屏上,都在盡自己所能,展示個性和生存價值;一忽兒卻又都變成了都茗和杭偉們,落在一個個崗位上。他們,股票;股票,他們……外露的,內向的,實的,虛的,假扮真的,真扮假的;全部無法辨別真正的自我,有的給壓縮得像孫悟空所變的跳蚤,叫人無法發現它的存在;有的給炒得活似一小塊橡膠所變的大氣球,忘記了本來到底是啥模樣;它們,或者他們,全都沒有昨天,彼此之間,都不相信同一張臉面;今天是「牛市不割肉」,明天卻又「不能一概而論」;每一隻,都可能是把你帶進天堂的天使,可每一隻也可能是一口吞下了你的魔鬼;或者,對於那一個,是天使;對於這一個,卻是魔鬼……
曾經海似乎洞察了什麼秘奧,感到被人耍弄了。
「真他媽的見鬼,炒,炒,炒!全是拿『炒』代替『賭』字的一批賭徒!一個個股票名稱、數字,那麼像押寶,像一隻隻骰子一張張牌……它們在賭場,他媽的連個是非都捉摸不出來!……不管姓杭的色狼,姓楊的博士,姓滕的『百勝』,全都像它們,像『嘉樂』一樣騙人上鉤的股票,連同他媽的你姓曾的這一隻股票!……」
「對,像『嘉樂』!姓曾的向小高燒了香,小高向姓曾的露出笑臉了,要是向你叩頭燒香,你能幫姓曾的忙麼?……你不能,你還不如小高!你真正是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的貨色!對不對?啊?……」
紅胭胭的突然變成了綠茵茵的,彷彿「嘉樂」在回答。
海發證券公司交易大廳裡的液晶屏,就是這樣綠茵茵地來迎接他的。他站著,始終沒有從股票、從賭場裡的籌碼,變回到那個曾經海,一直到回家。都茗絮絮叨叨的責怪,親友電話的盤問,使他越發成為一隻股票或者像一隻籌碼了。不,這一夜,都茗的沉不住氣,又使她顯得焦躁、刻薄,超過了「嘉樂」給他的難耐,她把積在心底的「老賬」翻出來,怪他遇事不和她商量,甚至說出這樣冷徹心肺的話:「你當我看不出你心裡那本小九九?你就是怕我把財權抓在我的手裡!說起來,什麼都聽我的;可你心裡明白,財權抓在你手裡我就得永遠聽你的!……」如此種種,叫曾經海想起了與她同班就讀時聽到的一些有關她家族的傳說。據說,她的祖父的祖父,不僅從娘胎裡帶來了一條小尾巴,而且帶來了兩顆心臟,一顆在左,一顆在右,各領著一副內臟,左右一般強壯。白天,他勤儉,樂於助人,其善良勝過一頭羔羊。可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就躺倒在地上,睡得像死豬,任憑你在他耳畔敲鑼放炮。天黑盡時卻醒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白天做的那些活兒忘得一乾二淨,拿起白天使用的鋤頭,往往把白天辛辛苦苦插的秧苗刨得一棵不留,到東方發白,他又倒頭睡著了,直到晨曦初露,他面對那一片被糟蹋的莊稼,破口大罵是哪個野種和他搗蛋。不管家人向他怎麼解釋,他都不相信是他自己幹的,到晚上,依然成了一個最可怕的惡魔,直到那年去挖人家祖宗的墳墓,給活活地捅死之後,才知道他不幸的原因。曾經海一直以為這傳說荒唐不經,如今他相信這個傳說是千真萬確的了,而且相信都茗身上有著很多祖宗的遺傳因子。
天,這一步,不僅把自己變成股票,骰子,賭牌,還有可能叫都茗永遠讓那顆惡毒的心臟來值班,然後,一步步恢復祖傳的那條小尾巴。這太可怕了!
真的,曾經海越想越害怕,他決定趕緊遠離這個可怕的股市,在單位裡仍舊老老實實地去做一條游在海底的好魚。就走!
就這樣走?能麼?不,虧了的錢,到那兒去找回來?虧了自己的,倒可認;虧了人家的,人家怎麼來幫你認?……
他一急,完全清醒了。糟糕!真應了進去容易出來難了!
第二天,他再到開泰公司,找「滕百勝」商量。
「滕百勝」仍然沒有來。「嘉樂」還在陰跌。他只能再找杭偉。
杭偉一見到他,就說:「你太太剛剛打電話給我,向我討主意。」
在曾經海意料中,但也在意外:「她真的動手收回財權了!不怪自己三心兩意,怪誰呢,急問:「你對她說啥?」
「這樣吧」,杭傳不作正面回答,就把電腦屏打到了正在緩緩上漲的『駝方』說:「你馬上換成這只股票吧!」
曾經海說:「還是要我割肉?這價位……」
杭偉笑了笑,一蔚說:「這不叫『割肉』,叫『換籌碼』。如今中國有這麼多股票,周旋餘地大得很。應該說就這是最容易改正錯誤的地方。你趕緊換!」
曾經海苦笑道:「說實在的,這太像押寶賭博了。我……」他只是搖頭。
「像押寶打牌九,有啥不好?操那!」杭偉彷彿看穿了他的五臟六腑,「我們社會主義還是初級的呢,這證券市場也是『初級』的,這有啥稀奇?大家都在趁著這『初級』拚命撈,不撈才是憨大!」杭偉朝章先生們看了一眼,或許覺得說得太露了,哈哈一笑,口吻一轉說:「就說到了摘掉『初級』的帽子吧,有證券市場,就有投機,走遍天下一個理!要是婆婆媽媽,就趁早走人!」
曾經海的心一亮,將昨天感覺的疑慮掃了個乾乾淨淨。要真的走人,那我越發成了讓都茗瞧不起的「憨大」了。起碼,也得在這賭場上,把輸了的錢賺回來!(這些觀點,杭偉一定對都茗說了。如果不照辦,後果更嚴重)!
「去!誰婆婆媽媽了?」曾經海心一橫說,「就這個價?全部換?」
「對,全部換。要快,馬上要啟動。」他又打出「新隆生」,「看樣子這一隻馬上碰到了上軌線,有強有力的打壓,要長期回調。保險一些就先出來,跌深了再買回來做差價。要是跌得不深,你就買『駝方』。這叫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章先生在一邊說:「聽說,『滕百勝』馬上要出貨了」。
曾經海一驚,這消息太重要了。說不定「滕百勝」就躲在哪個暗處操作。「嘉樂」虧成這樣子,「新隆生」賺到的勝利果實一定要保住。
他立刻照辦,懷著賭博的心情,割肉,冒險,「初級」得他都木木然了,也完全忘記了杭偉原來是怎樣一隻「股票」了。
可杭偉真有兩下!「駝方」真的啟動了,曾經海一買進,就大幅度地往上漲。他立刻按照杭偉的建議處理「新隆生」。剛拋出一部分,這一隻曾經幫他起死回生的股票,真的下跌了。他也不等回調到多深,索性將它全部拋出,將資金全部押到了「駝方」上。這一換,他居然接住了又一隻股票大幅度上漲的黃金段落。
不過,曾經海最大的勝利,除了悟到了一個「初級」的道理之外,還在一個走投無路之間,楔了進去,阻止了都茗和杭偉間的直接交往。杭偉能幫他趁「初級」「炒」股發財,而老婆依然完好無損,真像精心策劃出來一般。從千變萬化的角度說,股市沒有昨天,生活也沒有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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