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巴爾幹」這個詞使人聯想到種族衝突和大國的地區性爭奪。歐亞大陸也有它的「巴爾幹」,但歐亞大陸的「巴爾幹」面積更大,人口更多,在宗教和種族上的差異也更大。它位於第二章所描述的那個標出全球主要不穩定地區的長方形地理區域之內,包括東南歐的一部分、中亞、南亞的一部分、波斯灣地區和中東。
歐亞大陸的巴爾幹構成了這個巨大的長方形區域的內核,而且它在一個獨特的方面有別於其外圍區域:這是一個力量真空地帶。在波斯灣和中東地區,雖然大多數國家也不穩定,但美國的力量是那個地區的最後裁決者。所以這個不穩定地區的外圍區域是一個單一的大國霸權地區,並受這個霸權的調節。相比之下,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國家的確令人想起那些更加古老而熟悉的東南歐的巴爾幹國家:它們不僅政體不穩定,而且還吸引和誘使較強大的鄰國的入侵,而入侵的每個大國又都決心反對任何一個其他大國主宰這個地區。正是這樣一個我們並不陌生的力量真空和對外界力量吸引的結合才使它們名正言順地有了「歐亞大陸的巴爾幹」的稱號。
傳統的巴爾幹代表爭奪歐洲主導權的鬥爭中的一個潛在的地緣政治目標。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在地緣政治上也是重要的,因為它們將控制一個必將出現的旨在更直接地聯結歐亞大陸東西最富裕最勤勞的兩端的運輸網。從安全和歷史野心的角度來看,它至少對三個與它直接接壤的較強大的鄰國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有重要意義。中國對這一地區也表現了越來越大的政治興趣。然而,作為一個潛在的經濟目標,歐亞大陸的巴爾幹的重要性更加無法估量:本地區集中了巨大的天然氣和石油儲藏以及包括黃金在內的重要礦產資源。
世界能源消費在未來20或30年內必然會急劇增加。據美國能源部估計,從1993年到2015年世界能源需求將增加50%以上,而消費增長最大的將是遠東。亞洲經濟增長的勢頭已經產生巨大壓力,促進了新的能源產地的勘探和開發。中亞地區和裡海盆地被認為蘊藏著大大超過科威特、墨西哥灣或北海的天然氣和石油。
得到其資源並分享其潛在的財富成了各方尋求的目標,這個目標激起了民族的野心,引發了集團的興趣,重新挑起歷史上關于歸屬的爭端,喚起了帝國的理想,同時也激化了國際的爭奪。由於這個地區不僅是一個力量真空而且內部也不穩定,局勢就變得愈加變化無常。每一個國家都有嚴重的內部困難。所有國家的邊境不是與鄰國有主權爭議,就是存在著種族仇恨,單一民族的國家極少,有些國家甚至已經陷於領土、種族或者宗教等的暴力衝突之中。
種族的大熔爐
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包括九個以某種方式符合上述描述的國家,另外還有兩個國家被視為潛在的候補成員。這九個國家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和格魯吉亞——它們都曾是已垮臺的蘇聯的一部分——還有阿富汗。可能加入這一行列的還有土耳其和伊朗。它們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更有活力,也都在歐亞大陸的巴爾幹範圍內積極爭取地區影響,所以兩者都是本地區重要的地緣戰略棋手。同時,兩國都很容易受到內部種族衝突的打擊。如果它們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同時出現動盪,本地區的內部問題就將變得無法控制,任何抑制俄羅斯對該地區控制的努力甚至都可能變得徒勞無功。
高加索的三個國家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可以說是建立在真正具有歷史性的民族基礎之上的。所以它們的民族主義往往廣泛而強烈,而外部衝突成了它們面臨的主要挑戰。相比之下,五個新的中亞國家可以說是在更大程度上處於國家建設階段,仍有很強的部落和種族意識,所以內部糾紛成為它們的主要問題。在兩種類型的國家中,這些問題已經開始被它們的更強大的、有帝國意識的鄰國所利用。
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就像一個由不同種族組成的鑲嵌畫。其中各國的邊界都是在二十世紀20和30年代各蘇聯加盟共和國正式成立時由蘇聯的地圖繪製員們主觀劃定的(阿富汗由於從來就不是蘇聯的一部分,所以是一個例外)。它們的邊界主要是以種族為標準劃定的,但同時也反映了克里姆林宮的一個意圖,那就是保持俄羅斯帝國南部地區內部的分裂以使其更加俯首帖耳。
所以,莫斯科拒絕了中亞民族主義者建議的把中亞各個民族(其中大多尚無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合併成一個單一的政治單位——稱為「土耳其斯坦」——的方案,而寧願建立五個單獨的「共和國」。它們都有自己的新的名稱和犬牙交錯的邊界。可能是出於同樣的意圖,克里姆林宮放棄了建立單一的高加索聯邦的計劃。所以,在蘇聯瓦解以後,無論是三個高加索國家還是五個中亞國家對它們的新獨立地位和必要的地區合作都沒有充分的準備,也就並不奇怪了。
在高加索地區,人口不到400萬的亞美尼亞和有800多萬人口的阿塞拜疆很快就陷入一場關於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位的公開戰爭。納-卡地區在阿塞拜疆境內,但大部分人口是亞美尼亞人。衝突引起了大規模的種族清洗,成千上萬的難民和被驅逐的居民雙向逃亡。鑒於亞美尼亞信奉基督教,而阿塞拜疆是個穆斯林國家,這場戰爭還帶有宗教衝突的色彩。戰爭對經濟的破壞使兩個國家更難鞏固自身的穩定和獨立。亞美尼亞被迫更加依賴向它提供大量軍事援助的俄羅斯,而阿塞拜疆取得的獨立地位和內部穩定則因失去了納-卡而大受損害。
阿塞拜疆的脆弱性對本地區有更為廣泛的影響,因為這個國家的位置使它成為地緣政治的支軸。它可以被形容為一個至關重要的「軟木塞」,控制著進入一個裝著裡海盆地和中亞富饒資源的「瓶子」的通道。油氣管道從這裡通向在種族上與它關係密切,在政治上支持它的土耳其。獨立的、講突厥語的阿塞拜疆使俄羅斯不能獨霸進入該地區的通道,這樣也就剝奪了俄國對中亞國家政策的決定性的政治影響力。但是阿塞拜疆極易受到來自北方強大的俄羅斯和南方伊朗的壓力。在伊朗西北部生活著人數兩倍於阿本土的阿塞拜疆人——有人估算為2千萬。這一現實使伊朗擔心它的阿塞拜疆人中間的潛在分離主義傾向,於是就對阿塞拜疆的主權地位抱有矛盾的心態,雖然兩國都信奉伊斯蘭教。結果是,阿塞拜疆同時受到俄羅斯和伊朗的壓力,限制其與西方的交往。
與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種族非常單一的情況不同的是,格魯吉亞600萬人口中約有30%是少數民族。而且,這些小的群體在組織和特性上還有相當程度的部落特點,而且一直對格魯吉亞人的統治非常反感;因此在蘇聯解體時,奧塞梯人和阿布哈茲人就借格魯吉亞內部政治爭鬥之機試圖分離出去。俄羅斯對此暗中支持,以便壓格魯吉亞向俄國讓步而留在獨聯體之內(格魯吉亞起初曾想完全擺脫獨聯體),並且使格魯吉亞同意俄國在其土地上保持軍事基地以阻止土耳其向該地區的滲透。
在中亞,內部因素一直是引起局勢不穩定的更重要原因。從文化和語言上看,五個新獨立的中亞國家中有四個是突厥語世界的一部分。塔吉克斯坦在語言和文化上屬於波斯語系,而不屬前蘇聯的阿富汗是帕坦、塔吉克斯坦、普什圖以及波斯等種族的大雜燴。這六個都是穆斯林國家。多年來,它們中的多數都處於波斯帝國、土耳其帝國以及俄羅斯帝國的輪番影響之下。但這種經歷並沒有在它們之中培育起一種關於共同地區利益的意識。相反,不同的種族構成卻使它們很易受內外衝突的打擊。這些衝突積累起來又往往吸引更為強大的鄰國的入侵。
在五個新獨立的中亞國家中,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是最重要的兩個。哈薩克斯坦是本地區的屏障,而烏茲別克斯坦是本地區多樣化的民族覺醒的靈魂。哈薩克斯坦的面積和地理位置保護了其他國家免於直接受到俄羅斯的實際壓力,因為只有哈薩克斯坦與俄羅斯接壤。然而,在它的1800萬人口中有約35%的俄羅斯人(全地區的俄羅斯人口都在逐漸下降),另外還有20%也是非哈薩克人。這種情況就使新的哈薩克族統治者更難以在民族和語言的基礎上實現國家建設的目標。這些統治者自己變得越來越民族主義,但他們卻只代表了全國大約一半的人口。
在這個新國家居住的俄羅斯人自然對哈薩克領導充滿忿恨,他們作為過去的殖民統治階級受過較好的教育,地位比較優越,所以害伯失去特權。而且,他們往往以幾乎不加掩飾的文化上的鄙視看待新的哈薩克民族主義。哈東北和西北地區都居住著大量的俄羅斯移民,如果哈俄關係嚴重惡化,哈薩克就會面對領土被肢解的危險。同時,有幾十萬的哈薩克人居住在哈俄邊界的俄羅斯一側和烏茲別克斯坦的東北部,而哈薩克認為烏茲別克斯坦是與他們爭奪中亞領導地位的主要對手。
實際上,烏茲別克斯坦是擔當中亞地區領導的首選國家。雖然在面積上和自然資源上都遜於哈薩克斯坦,但它有更多人口(將近2500萬),而且更重要的是其人口構成遠比哈薩克斯坦單一。由於本土人口的出生率更高,而且曾經占主導地位的俄羅斯人逐漸遷離,不久其人口的75%將是烏茲別克人,而只有為數不多的俄羅斯人作為少數民族留下來,主要居住在首都塔什干。
另外,這個國家的政治精英有意將烏茲別克斯坦這個新國家說成是中世紀龐大的帖木兒帝國(1336-1404年)的直接繼承國。曾是帖木兒帝國首都的撤馬爾罕成了本地區著名的宗教、天文學和藝術的研究中心。這一聯繫給現代的烏茲別克斯坦注入了比其鄰國更深的歷史繼承感和地區使命感。一些烏茲別克領導人的確認為烏是一個單一的中亞實體的國家核心,並認為塔什干應成為這一實體的首都。烏茲別克斯坦的政治精英和烏茲別克斯坦的人民已經越來越具備了現代民族國家的主觀素質,並決心不論國內有什麼樣的困難永遠不再回到殖民地狀態。他們的這種意識比任何其他中亞國家都更加強烈。
這種情況使烏茲別克斯坦成為培育一種後種族的(POST-ETHNIC)現代民族主義的領袖,同時也使其鄰國對其感到某種不安。雖然烏茲別克斯坦的領導人在國家建設和主張促進地區自給自足方面起了帶頭作用,但這個國家相對更大的民族同一性和更強烈的民族意識使其與相鄰的土庫曼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甚至哈薩克斯坦的統治者擔心烏茲別克的地區領導地位會演變為對地區的統治。這種擔心制約了新的主權國家之間地區合作的發展——俄羅斯本來就不鼓勵這種合作——也使這個地區的脆弱性永久化。
然而,與其他國家一樣,烏茲別克斯坦也不是完全沒有種族矛盾。烏南方的部分地區,特別是重要的歷史文化中心撤馬爾罕和布哈拉周圍地帶,居住著大量的塔吉克人。他們對莫斯科劃定的邊界仍然十分不滿。使事情更為複雜的是,在塔吉克斯坦西部有烏茲別克人,在吉爾吉斯斯坦的經濟重地費爾干納谷地(這裡近些年來已經發生了流血的種族衝突)有烏茲別克人和塔吉克人,更不必說在阿富汗北部還居住著烏茲別克人,
從俄羅斯的殖民統治下倔起的其他三個中亞國家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中,只有土庫曼斯坦在種族上是比較有凝聚力的。土450萬人口中大約有75%是土庫曼人,烏茲別克人和俄羅斯人各佔不到10%。土庫曼斯坦受天然屏障保護的地理位置使它離俄羅斯相對遙遠,而烏茲別克斯坦和伊朗卻在地緣政治上與這個國家的未來有更大的關係。一旦通向這個地區的管道建設起來,土庫曼斯坦真正巨大的天然氣蘊藏就會給這個國家的人民展現出一個繁榮的未來,
吉爾吉斯斯坦的500萬人口則複雜得多。吉爾吉斯人占總人口約55%。烏茲別克人大約占13%。俄羅斯人最近從20%以上降至略高於15%。獨立前,俄羅斯人是該國工程技術人員等知識階層的主要部分,而他們的離去給這個國家的經濟造成了損害。雖然吉爾吉斯斯坦富於礦產資源,而且因有美麗的自然風光使一些人把這個國家稱為中亞的瑞士(從而成為一個潛在的新的旅遊勝地),但它夾在中國和哈薩克斯坦中間的地理位置,使它的獨立地位嚴重地取決於哈薩克斯坦成功地保持自身獨立的程度。
塔吉克斯坦在種族上僅比吉爾吉斯斯坦略為單一。在其650萬人口中,塔吉克人不到三分之二,占25%多一些的是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對他們有一些敵意),仍留在塔吉克斯坦的俄羅斯人只佔大約3%。然而,像其他地方一樣,即使是占主導地位的種族群體也以部落為單位相互尖銳對立,甚至發生暴力衝突,現代的民族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只存在於城市裡的政治精英之中。結果是,獨立不僅帶來了國內的爭鬥,而且給俄羅斯繼續在這個國家駐紮軍隊提供了一個方便的借口。由於大量塔吉克人居住在邊界另一側的阿富汗東北部,塔吉克斯坦的種族形勢就更加複雜。實際上,在阿富汗的塔吉克族幾乎與在塔吉克斯坦的塔吉克族人一樣多,這是破壞地區穩定的又一個因素。
阿富汗雖然不是前蘇聯的加盟共和國,但其目前的混亂狀況同樣是前蘇聯遺留下來的。由於蘇聯的佔領和長時間的抗蘇游擊戰爭使阿富汗四分五裂,其普什圖人、塔吉克人和哈扎拉人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同時,反對俄羅斯佔領者的聖戰已使宗教成為這個國家政治生活的主導方面,在本已非常尖銳的政治分歧中又注入了教義的狂熱。所以阿富汗不僅必須被看作是中亞種族難題的一部分,而且在政治上更完全是歐亞大陸巴爾幹的一部分。
雖然前蘇聯的中亞共和國以及阿塞拜疆的人口主要都是穆斯林,它們的政治精英大多仍然是蘇聯時期的產物,而他們的世界觀幾乎都是非宗教的。這些國家在形式上也都是世俗的。然而,隨著他們的人口從主要站在傳統的宗族和部落立場上轉而表現出更加現代的民族自覺,他們的伊斯蘭意識可能會不斷加強。實際上,伊斯蘭的復興已經不僅得到伊朗而且得到沙特阿拉伯的外部支持,很可能成為不斷蔓延的各種新民族主義的推動力量,並決心反對俄羅斯控制下的因而也是異教徒控制下的——任何形式的重新一體化。
誠然,伊斯蘭化的進程也可能會傳染給俄羅斯境內的穆斯林。他們大約有2000萬人,比留在獨立的中亞國家受外國人統治而沒被感染的俄羅斯人(大約950萬)多一倍以上。這樣,俄羅斯境內的穆斯林約佔到俄國人口的13%。他們幾乎不可避免地將在要求維護自己獨特宗教和政治特性的權利方面變得更加咄咄逼人。即使這種要求不像在車臣那樣以要求實現完全獨立的方式表達出來,它也將加重俄羅斯由於最近一次帝國式的捲入和在新獨立國家中俄羅斯少數民族的存在而在中亞面臨的困境。
使歐亞大陸的巴爾幹更加不穩定並使局勢更具有潛在爆炸性的一個事實是:歷史上都在本地區有帝國、文化、宗教和經濟利益的兩個相鄰的主要民族國家,土耳其和伊朗,本身在地緣政治取向上就變化無常而且內部也蘊含著脆弱性。如果這兩個國家出現不穩定,很可能整個地區就會陷入巨大的混亂,使正在發生的種族和領土衝突失去控制,本來就十分脆弱的地區平衡將被嚴重破壞。所以,土耳其和伊朗不僅是重要的地緣戰略棋手,而且是地緣政治的支軸國家。它們本身的國內局勢對本地區的命運有關鍵的重要性。兩者都是中等大小的強國,都有著強烈的地區意圖和歷史自豪感。然而這兩個國家未來的地緣政治取向甚至其民族的凝聚力都仍然是不確定的。
土耳其,作為一個後帝國的國家仍處於重新界定其身份的過程之中。它受到來自三個方向的牽引力:現代主義者希望它成為一個歐洲國家而傾向西方,伊斯蘭主義者向中東和穆斯林大家庭傾斜而重視南方;抱有歷史觀點的民族主義者則認為,處於地區主導地位的土耳其在裡海盆地和中亞的各突厥民族中具有新的使命,從而著眼於東方。三種觀點中每一個都設定了不同的戰略軸心。自從基馬爾主義革命以來,它們之間的衝突第一次使土耳其的地區作用有了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
而且,土耳其本身也可能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地區民族衝突的犧牲品。儘管其大約6500萬人口中絕大多數是土耳其人,其中約80%屬突厥語系(也包括切爾卡西亞人、阿爾巴尼亞人、波斯尼亞人、保加利亞人和阿拉伯人等不同人種),然而多達20%或許更多的是庫爾德人。集中在土耳其東部地區的土耳其庫爾德人已越來越多地被捲入由伊拉克和伊朗的庫爾德人發動的爭取民族獨立的鬥爭。土耳其內部發生的任何涉及這個國家總體方向的緊張局勢都無疑會鼓勵庫爾德人採取更激烈的行動以尋求獨立的民族地位。
伊朗的未來取向更是問題很多。二十世紀70年代後期取得勝利的原教旨主義的什葉派革命可能正進入其「熱月」階段,這使伊朗的地緣戰略作用更加不確定。一方面,無神論蘇聯的崩潰為伊朗北方新獨立的鄰國改變宗教信仰打開了大門。另一方面,伊朗對美國的敵視使德黑蘭採取至少在策略上親莫斯科的態度。由於伊朗擔心阿塞拜疆新取得的獨立會對其內聚力產生影響,這種態度更加堅定。
這種擔心來自伊朗面對種族矛盾時的脆弱性。這個國家6500萬(與土耳其人口數量相似)人口中,只有略高於一半的人是波斯人。大約四分之一是阿塞拜疆人,其餘的人口包括庫爾德人、俾路支人、土庫曼人、阿拉伯人和其他部族。除了庫爾德人和阿塞拜疆人以外,其他的種族都沒有能力威脅伊朗的國家完整,特別是由於在波斯人中存在著很強烈的民族、甚至帝國的意識。然而這種情況會很快發生變化,特別是一旦伊朗政治中發生新的政治危機,就更加如此。
而且,有兩個事實對伊朗的庫爾德人以及所有其他少數民族發生感染作用,一是目前本地區已存在著幾個新獨立的「斯坦」,二是連100萬車臣人也能夠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了。如果阿塞拜疆成功地保持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伊朗的阿塞拜疆人很可能愈發堅定地忠於建立一個更大的阿塞拜疆的理想。這樣德黑蘭政治的不穩定和分裂狀態可能會升級為對伊朗這個國家的內聚力的挑戰,那麼歐亞大陸的巴爾幹所涉及的範圍及利益就會極大地擴大。
多重競賽
傳統的歐洲巴爾幹牽涉到奧斯曼帝國、奧匈帝國以及俄羅斯帝國三者間面對面的爭奪。還有三個間接的參與者,它們擔心其在歐洲的利益會因某一個主角的勝利而受到負面的影響。德國懼怕俄羅斯的強大,法國反對奧匈帝國,英國則更希望由一個逐漸衰弱的奧斯曼帝國控制達達尼爾海峽,而不願看到其他兩個主要競爭者中的任何一個控制巴爾幹。在整個十九世紀,這些大國成功地遏制了巴爾幹的衝突且並未損害任何一方的根本利益。但到1914年,它們卻沒能做到這一點,從而給所有各方都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
今天在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展開直接爭奪的同樣有三個相鄰大國: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儘管中國最終也可能成為一個主要角色。比較遠距離地參與競爭的還有烏克蘭、巴基斯坦、印度以及遙遠的美國。三個主要的最直接的競爭者都不僅受到未來地緣政治和經濟利益的驅使,而且也都受到很強的歷史推動力的驅使。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曾在某個時期是本地區政治或文化上的主導國家。每一個都以懷疑的目光看待其他幾個。雖然它們之間發生迎頭相撞的戰爭的可能性不大,但它們在外部爭鬥的影響積累起來會給本地區造成混亂。
俄羅斯人對土耳其人的敵視態度近乎過分。俄羅斯的媒體將土耳其人描述成一心想控制這個地區並煽動當地力量反對俄羅斯(車臣事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證明)的陰謀家,並認為土耳其對俄羅斯的整體安全造成了與土耳其實際能力完全不成比例的巨大威脅。土耳其人則針鋒相對,認為自己擔當的是解放者的角色,目的是把教友們從俄羅斯的長期壓迫下解放出來。土耳其人和伊朗人(波斯人)歷史上就是這一地區的競爭者,這種競爭近年來又重新抬頭,土耳其樹立了一種現代的和世俗的形象,以取代伊朗觀念下的伊斯蘭社會。
雖然可以說這三者至少都在謀求自己的勢力範圍,俄羅斯的情況則是:莫斯科的野心涵蓋的範圍要大得多,因為人們對其帝國統治相對來說還記憶猶新,在這個地區還有幾百萬俄羅斯人,而且克里姆林宮也渴望使俄羅斯重新成為一個主要的全球大國。莫斯科的對外政策聲明已經表明,它將整個前蘇聯空間看作是克里姆林宮有特殊地緣戰略利益的區域,並且認為應當把任何外來的政治的甚至是經濟的影響排除出這一地區。
相比之下,雖然土耳其獲得地區影響的願望帶有一些儘管是更加陳舊的、過去的帝國的影子(奧斯曼帝國的額峰是在1590年征服高加索和阿塞拜疆的時候,雖然當時其版圖並不包括中亞),這種願望似更深地植根於與本地區的突厥語民族在種族和語言上的認同感。鑒於土耳其的政治和軍事力量更為有限,建立一個排他性的政治勢力範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土耳其把自己看作是一個鬆散的突厥語大家庭的潛在領袖。為此它利用其令人羨慕的相對現代化水平、語言上的接近以及它的經濟手段,力圖在目前這一地區的國家建設過程中把自己確立為最有影響的力量。
伊朗的意圖就更加含糊,但從長遠看對俄羅斯的野心同樣構成威脅。波斯帝國是一個更加遙遠的記憶。在大約公元前500年左右的鼎盛時期,它的領土曾包括現在的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等三個高加索國家以及阿富汗、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和以色列。雖然伊朗目前的地緣政治抱負沒有土耳其那樣大,主要著眼於阿塞拜疆和阿富汗,但本地區的整個穆斯林人口,甚至包括在俄羅斯境內的穆斯林人口,都是伊朗宗教利益的目標。確實,中亞伊斯蘭的復興已經變成伊朗當前統治者野心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相互競爭的利益在地圖17上得到了說明:俄羅斯地緣政治的擴張用兩個向南直指阿塞拜疆和哈薩克斯坦的箭頭表示;土耳其是一個向東穿過阿塞拜疆和裡海指向中亞的箭頭;伊朗則是兩個箭頭,一個向北指向阿塞拜疆,另一個向東北指向土庫曼斯坦、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這些箭頭不僅相互交叉,而且可能相互碰撞。
目前,中國的作用比較有限,它的目標也不那麼明朗。有理由認為中國更希望在其西部面對一群相對獨立的國家,而不是一個俄羅斯帝國。這些新生的國家至少可以充當一種緩衝,但中國同時也擔心其新疆境內的突厥少數民族可能把中亞新獨立國家看作自己的有吸引力的榜樣。正因為如此,中國已在謀求哈薩克斯坦保證壓制跨邊境少數民族的激進主義行動。從長遠看,北京對本地區的能源資源必定會有特殊的興趣。直接獲得這些資源,而不受莫斯科的控制,必定是北京的主要目標。這樣,中國的整體地緣政治利益就會與俄羅斯追求主導地位的努力發生衝突,卻與土耳其和伊朗的意圖相互補充。
對烏克蘭來說,主要問題是獨聯體未來的性質,以及能否更自由地獲得能源資源,以減少烏克蘭對俄羅斯的依賴。在這方面,與阿塞拜疆、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更為密切的關係對基輔十分重要。烏克蘭對那些更有獨立意識的國家的支持是加強它自身對莫斯科的獨立的努力的延長。同樣,烏克蘭支持格魯吉亞成為阿塞拜疆向西出口石油的通道的努力。烏克蘭還與土耳其合作以削弱俄國在黑海的影響,並支持土耳其為將石油從中亞直接輸送到土耳其終端的努力。
巴基斯坦和印度的介入就更為遙遠了,但它們對新的歐亞大陸的巴爾幹可能發生的事情也都不是無動於衷的。巴基斯坦的首要利益在於通過其在阿富汗的政治影響獲得地緣戰略的縱深,不讓伊朗在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發揮政治影響,並最終從連接中亞和阿拉伯海的輸油管道的建設中獲益。印度為了對巴基斯坦作出反應,同時也出於對中國在這個地區的長期影響的擔心,更支持伊朗在阿富汗的影響以及俄羅斯在前蘇聯空間內更多的存在。
美國雖然相距甚遠,由於它的利益是在後蘇聯的歐亞大陸保持地緣政治多元化,美國出現在背景之中並逐漸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也許是間接的棋手。它顯然不僅對開發這個地區的資源感興趣,而且要阻止俄羅斯單獨主導這個地區的地緣政治空間。美國這樣做不僅是在謀求它更大的歐亞地緣戰略目標,而且也通過爭取毫不受限制地進入這個至今還封閉著的地區,維護其本身日益增長的經濟利益以及歐洲和遠東的利益。
因此,在這個難題中有利害關係的包括地緣政治力量、潛在的巨大財富的獲取、民族和(或)宗教使命的完成以及安全利益。然而,競爭特別集中在能否進入該地區的問題上。在蘇聯解體之前,進入該地區的途徑完全由莫斯科所壟斷。所有的鐵路運輸,油氣管道,甚至航空運輸都得通過莫斯科這個中心來運營。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學家們希望這種情況一直保持下去。因為他們知道誰控制或主導進入該地區的途徑,誰就最可能贏得這一地緣政治和經濟的大獎。
正是由於這種考慮才使油氣管道問題成為影響裡海盆地和中亞的未來的主要問題。如果連接這一地區的主要的管道繼續穿過俄羅斯領土到達俄國的黑海港口新羅西斯克,即使俄國不公開地炫耀實力,這種情況的政治後果也會自然地顯現出來。這個地區仍將在政治上依附於俄國,而俄國在決定如何分配該地區的新財富問題上就會處於強有力的地位。反過來,如果另有一條管道穿過裡海通到阿塞拜疆再經土耳其到達地中海,或者還有一條管道經過阿富汗到達阿拉伯海,那麼就不會有任何一個大國壟斷進入該地區的途徑了。
麻煩的現實是,俄國政治精英中有些人的行為表明,如果俄羅斯不能完全控制進入該地區的途徑的話,他們寧願讓該地區的資源根本得不到開發。如果外國投資可能導致外國經濟和政治影響在該地區更直接的存在,俄國寧願仍然對這裡的財富不加開發。這種財富擁有者的心態有歷史根源,改變它需要時間和外部的壓力。
沙皇在高加索和中亞的擴張持續進行了大約三百年的時間,但俄帝國最近的終結卻突然得讓人吃驚。隨著奧斯曼帝國實力的衰落,俄羅斯帝國向南沿著裡海海岸向波斯推進。它在1556年佔領了阿斯特拉罕可汗統治的領地,並於1670年到達波斯。它在1774到1784年間征服了克裡米亞,然後於1801年佔領格魯吉亞王國,並在十九世紀後半葉席捲了散居在高加索山脈的各個部落(車臣曾進行了殊死抵抗),在1878年完全佔領了亞美尼亞。
對中亞的征服主要不是壓倒了一個對抗的帝國,而是降伏了一個個基本上相互分離的半部落性質的封建可汗統治地和酋長國。它們只有能力進行零星的、孤立的抵抗。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是在1801年間進行了一系列軍事遠征後被佔領的,而土庫曼斯坦是在1873到1886年的長期戰爭中被打敗和兼併的。然而,到1850年,對中亞大部分地區的征服已基本結束,儘管零星爆發的地方抵抗運動即使到前蘇聯時期也仍然時有發生。
蘇聯的解體導致了戲劇性的歷史逆轉。1991年12月,在短短的幾個星期內,俄羅斯在亞洲的地盤突然縮小了約20%,俄國在亞洲控制的人口從7500萬減少到大約3000萬。另外,高加索的1800萬居民也脫離了俄國。這種逆轉使俄國政治精英感到更加痛苦的是,他們知道這些地區的經濟潛力正成為外國利益集團的目標,而這些利益集團擁有金融手段在此投資、開發和開採直到不久之前仍然只有俄國才能獲得的資源。
然而俄羅斯面對著一個困境:它在政治上過於孱弱,無力完全隔斷外部對這一地區的影響,在財政上也過於貧困而無力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開發這個地區。更重要的是,俄羅斯敏感的領導人認識到,新獨立國家正在發生的人口爆炸意味著如果它們不能保持持續的經濟增長,最終俄國整個南部邊界地區就會出現一種爆炸性的形勢。特別是當民族主義和伊斯蘭勢力在從前被征服的民族中間重新興起時,俄國在阿富汗和車臣的經歷可能再現於從黑海到蒙古的整個邊界線上。
所以俄國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適應後帝國時期的新現實。它試圖抑制土耳其和伊朗在這一地區的存在,防止新獨立的國家向俄國的主要對手靠近,阻撓中亞形成任何真正獨立的地區合作,並限制美國在新主權國家的地緣政治影響。所以這已經不再是重建帝國的問題。重建帝國代價太高而且會遭到強烈的抵抗。現在的問題是,要建立一個限制新獨立國家的新關係網並保持俄國在地緣政治和經濟上的主導地位。
為實現這一任務而選擇的工具主要是獨聯體,不過在有些地方使用俄國的軍事力量和嫻熟的外交手段以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也同樣維護了克里姆林宮的利益。莫斯科利用其影響,力圖使新國家最大限度地順從其建立越來越一體化的「共同體」的想法,並大力推動對獨聯體外部邊界實施集中指揮的控制體系;尋求在共同對外政策框架中實現更緊密的軍事一體化;以及進一步擴大現有的(原蘇聯的)油氣管道網,並且不讓鋪設任何能繞開俄國的新管道。俄國的戰略分析已公開表示莫斯科把這一地區看作是自己特有的地緣政治空間,雖然它已不再是其帝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克里姆林宮一直尋求在新獨立國家的領土上保持俄國的軍事存在,這一事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瞭解俄國地緣政治意圖的線索。莫斯科利用阿布哈茲的分離運動取得了在格魯吉亞保留軍事基地的權利。它利用亞美尼亞在對阿塞拜疆的戰爭中需要支持這一機會,使俄國在亞美尼亞領土上的軍事存在合法化。俄還在政治上和財政上對哈薩克斯坦施加壓力,使其接受俄的軍事基地。另外,塔吉克斯坦的內戰使前蘇聯軍隊得以繼續留在那裡。
莫斯科在制定其政策的時候是從這樣一些明顯的預期出發的:它與中亞在後帝國時期的關係網絡將逐漸削弱每個勢單力薄的新國家的主權實質,並將它們置於一種從屬於「一體化」獨聯體指揮中心的地位。為實現這一目標,俄羅斯不鼓勵新國家創建其自己單獨的軍隊和推廣使用其各自的語言(他們在逐漸以拉丁字母替代西裡爾字母),也不鼓勵它們與外界發展更密切的關係,並反對它們鋪設直接通向阿拉伯海和地中海港口的新管道。如果這一政策獲成功,俄國就能控制它們的對外關係並決定如何分享收入。
在尋求這一目標的過程中,俄羅斯的發言人,如本書第四章所示,經常援引歐洲聯盟的例子。然而實際上,俄國對中亞國家和高加索的政策更像是非洲的法語區——由法國軍隊和財政補貼來決定殖民地時期以後的法語非洲國家的政治和政策。
俄國的總目標是在最大程度上恢復它在這一地區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力,而鞏固獨聯體是實現這一目標的主要機制。但看來莫斯科欲在政治上使之處於從屬地位的首要地緣政治目標是阿塞拜疆和哈薩克斯坦。為了使其政治反攻獲得成功,莫斯科必須不僅控制進入該地區的途徑而且要對其地理屏障進行滲透。
對俄國來說,阿塞拜疆必須是首要的目標。它對俄國的屈服會有助於將中亞與西方,特別是與土耳其完全隔離,從而進一步增強俄國對難以駕馭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的影響力。為此,俄在類似如何分配裡海海床鑽探區塊等有爭議的問題上策略性地與伊朗合作將有利於俄國實現其重要目標——迫使巴庫向莫斯科的願望讓步。一個順從的阿塞拜疆也將有助於俄鞏固它在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的主導地位。
哈薩克斯坦也是一個特別具有誘惑力的首要目標。哈薩克斯坦在種族問題上的脆弱性使哈政府在與莫斯科的公開對抗中不可能佔上風。哈的逐漸屈從將產生一個地緣政治效果,那就是幾乎自動把將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拉人莫斯科控制的範圍,同時將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直接地暴露在俄的壓力之下
然而,俄羅斯的戰略與位於歐亞大陸巴爾幹的幾乎所有國家的抱負都背道而馳。這些國家新的政治精英不會自願讓出他們從獨立中獲得的權力和好處。隨著當地的俄羅斯人逐漸讓出他們原有的特權地位,新的精英正很快地擴展他們在主權方面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並且有社會感染力的進程。而且,曾經在政治上很消極的人民也越來越具有民族主義傾向。除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以外,其他各國人民也更加重視他們的伊斯蘭特性。
就外交來講,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雖然亞美尼亞依靠俄國的支持與阿塞拜疆抗衡)都希望自己逐步與歐洲聯繫在一起。資源富饒的中亞國家以及阿塞拜疆都希望在經濟方面最大限度地在本國領土上吸納美國、歐洲、日本,後來還有韓國的資本,以大大加速它們的經濟發展並鞏固各自的獨立。為此,他們也歡迎土耳其和伊朗發揮更大的作用,並把土伊看作可以抗衡俄羅斯力量的因素以及通向南方廣闊的穆斯林世界的橋樑。
所以阿塞拜疆在土耳其和美國的鼓勵下不僅拒絕了俄國建立軍事基地的要求,而且公然違抗俄國關於在阿塞拜疆只修建一條通往俄國黑海港口的管道的要求。它選擇了一個雙重解決辦法,要再修建一條通過格魯吉亞到土耳其的管道(由於美國禁止為與伊朗進行商務活動提供資金,由一家美國公司投資修建一條向南通過伊朗的管道的計劃已不得不放棄)。1995年,在一片鼓噪聲中,一條連接土庫曼和伊朗的新鐵路開通了。這使歐洲通過鐵路運輸與中亞進行貿易成為可能,並完全將俄國撇在了一邊。這條古絲綢之路的重新開通具有一種強烈的象徵意義,俄國再也無法將歐洲與亞洲分開了。
烏茲別克斯坦在反對俄國的「一體化」努力方面也越來越自信。烏茲別克斯坦外交部長在1996年8月明確表示「烏茲別克斯坦反對建立獨聯體超國家機構,因為這種機構可能被當作實現集中控制的工具。」它強烈的民族主義姿態已經受到俄國報界言辭激烈的譴責:
烏茲別克斯坦
在經濟上強調向西方傾斜,對獨聯體內一體化條約大肆誹謗,甚至堅決拒
絕加入關稅聯盟,還有計劃地實行反俄羅斯的民族政策(甚至正在關閉使用俄
語的幼兒園)。……對正在亞洲地區推行弱化俄國政策的美國來說,烏茲別克
斯坦的這種立場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1〕
即使是哈薩克斯坦也對俄國的壓力作出了反應。它也主張應再有一條不通過俄羅斯的輔助性對外通道。正如哈總統顧問尤米爾西裡克·卡西諾夫所說:
實際上,是俄國自己的行動促使哈薩克斯坦想尋求其他管道,比如俄國限
制哈石油運往新羅西斯克,限制秋明的石油運往帕夫洛達爾的煉油廠。土庫曼
斯坦推動建設一條通往伊朗的天然氣管道的部分原因是,獨聯體國家只為其天
然氣支付國際價格的60%的錢或根本不付錢。〔2〕
土庫曼斯坦基本上也是出於相同的原因,一直積極研究建造一條通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到阿拉伯海的新管道,同時還在大力修建北連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南接伊朗和阿富汗的新鐵路線。哈薩克斯坦人、中國人和日本人雄心勃勃地設想了一個從中亞到中國海的管道工程,並就此舉行了非常初步的探討性會談。西方已承諾對阿塞拜疆的石油和天然氣作長期投資,總數達130億美元,在哈薩克斯坦則大大超過200億美元(1996年數字)。由於全球經濟的壓力而俄國在財力上又辦法有限,這一地區經濟和政治上的孤立狀態顯然正在破除之中。
對俄國的恐懼還促使中亞國家加強了地區合作。1993年1月成立的中亞經濟聯盟起初處於休眠狀態,後來逐漸活躍起來。即使是原來明確倡導建立一個新「歐亞聯盟」的哈薩克斯坦總統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也逐步改變想法,轉而支持中亞地區緊密合作和加強這一地區各國間軍事協調的想法,支持阿塞拜疆將裡海和哈薩克石油通過土耳其運出去的努力,並主張共同反對俄國和伊朗企圖阻止在裡海沿岸國家間分段劃分裡海大陸架和礦產資源的作法。
鑒於該地區各國政府有高度集權的傾向,主要領導人之間的個人和解也許關係更為重大。眾所周知,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的總統並不十分相互欣賞(這一點他們對外國客人都說得非常坦率)。他們個人之間的敵視起初使克里姆林宮比較容易拉攏一個來反對另外兩個。到90年代中葉,這三個領導人都已意識到,他們之間更緊密的合作對於維護他們新贏得的主權是至關重要的,於是他們開始高度注意公開表現他們之間據稱是密切的關係,並強調今後要協調他們的對外政策。
但是更為重要的是在獨聯體內部出現了一種非正式的聯盟,它由烏克蘭和烏茲別克斯坦領導,致力於建立一個「合作的」而非「一體化」的聯合體。為此,烏克蘭分別與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和格魯吉亞簽署了軍事合作協議。1996年9月,烏克蘭和烏茲別克斯坦的外長還非常像征性地發表了一個宣言,要求此後獨聯體首腦會議不再由俄羅斯總統主持而是由各國輪流擔任主席。
烏克蘭和烏茲別克斯坦樹立的榜樣,即使是對那些更順從於莫斯科主要意圖的領導人來說也產生了影響。當哈薩克斯坦的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和格魯吉亞的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1996年9月宣佈如果「我們的獨立受到威脅」就將脫離獨聯體時,克里姆林宮聽到一定非常惱怒。在更大的範圍裡,作為獨聯體的抗衡力量;中亞國家和阿塞拜疆提高了他們在經濟合作組織中的活動水平。這個組織是這一地區伊斯蘭國家間的一個還相對比較鬆散的組織。其成員還包括土耳其、伊朗和巴基斯坦。它致力於促進成員國之間的財政、經濟和交通運輸聯繫。莫斯科已經在公開批評這些倡議和行動,並且相當正確地認為這正在弱化有關國家的獨聯體成員國屬性。
出於類似的想法,這一地區的國家穩步加強了與土耳其的聯繫,在較小的程度上也加強了與伊朗的聯繫。土耳其提出為新的民族軍官團提供軍事培訓,並熱情歡迎大約一萬名學生到土耳其留學。對此,這些突厥語國家都欣然接受。1996年10月在土耳其支持下在塔什干召開第四次突厥語國家首腦會議。會上著重強調與土耳其加強交通運輸聯繫,增加貿易,並建立共同的教育標準和進行更密切的文化合作。土耳其和伊朗兩國一直在電視節目的製作方面非常積極地幫助新獨立的國家,從而直接影響廣大的觀眾。
1996年12月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圖舉行的一次儀式特別有象徵意義地表明,土耳其完全認同這一地區的新國家所取得的獨立。在哈獨立五週年的慶典上,土耳其總統蘇萊伊曼·德米雷爾站在納扎爾巴耶夫總統旁邊,為一座28米高的金色紀念碑揭幕,碑頂上是一位騎在類似獅身鷹首的野獸身上的傳說中哈薩克一突販勇士的塑像。當時,哈薩克斯坦讚揚土耳其「在哈薩克斯坦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發展的每一階段,都站在哈薩克斯坦的一邊」。而作為回報,土耳其在大約12億美元的私人投資之外又給了哈薩克斯坦一筆3億美元的貸款。
雖然土耳其和伊朗都無法排除俄國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土耳其和伊朗(在比較小的程度上)卻一直在加強新國家的意志和能力,抵制與北方鄰國和舊主人的重新一體化。而這樣做必然有助於使這一地區地緣政治的前景更加開放。
既不統治也不排他
這個地區在地緣戰略上對美國的含義十分清楚:美國相距太遠而無法在歐亞大陸的這一部分成為主導力量,但美國又太強大而不能不參與這一地區的事務。這一地區的所有國家都認為,美國的參與對它們的生存是必要的。俄羅斯過於虛弱,既不能恢復對這一地區的帝國統治,也無法將其他國家排擠出去;但因為離得太近又十分強大,俄國也不能被排除在外。土耳其和伊朗的力量足以發揮影響,但它們自身的脆弱性可能使這一地區無力應付來自北方的挑戰和地區內部的衝突。中國太強太大,不能不令俄羅斯和中亞國家擔心,但正是中國的存在及其經濟活力有助於中亞尋求與世界更廣泛的聯繫。
所以,美國的首要利益是幫助確保沒有任何一個大國單獨控制這一地緣政治空間,保證全世界都能不受阻攔地在財政上和經濟上進入該地區。只有在一個油氣管道和交通運輸網絡通過地中海和阿拉伯海以及陸地把這個地區直接與世界經濟活動的主要中心連接起來的時候,地緣政治的多元化才能變成一個持久的現實。因此,必須反對俄國為壟斷進入該地區的途徑而作的努力,因為這不利於這一地區的穩定。
然而,把俄國排除在該地區之外或者煽動該地區新國家敵視俄國,既不可取也不可行。實際上,俄國在該地區發展中積極的經濟參與對這一地區的穩定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讓俄國成為一個夥伴,而不是唯一的主宰,結果還可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這一地區穩定性的加強和財富的增加還直接有助於俄國的經濟發展並會給獨聯體所標榜的「聯合體」增添一些實際的意義。存在著某些野心更大、歷史上過時、令人痛苦地聯想起原先的巴爾幹的想法。只有有效地排除這些想法,合作性選擇才會成為俄羅斯的政策。
美國應給予最有力的地緣政治支持的國家是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坦和(在該地區之外的)烏克蘭。這三個國家都是地緣政治的支軸。基輔的作用確實使人們更加堅信烏克蘭對於俄羅斯未來的演變是一個關鍵性國家。同時,鑒於其面積、經濟潛力和重要的地理位置,哈薩克斯坦也應該得到審慎的國際支持,特別是持續的經濟援助。到時候,哈薩克斯坦的經濟發展也許會有助於彌合其民族分裂,而正是這種分裂使這個中亞地區的「屏障」在俄羅斯的壓力面前變得十分脆弱。
在這個地區,美國不僅與穩定的、親西方的土耳其,而且與伊朗和中國有著共同的利益。美伊關係的逐步改善將極大地增加全世界進入該地區的機會,更具體的是,會減小對阿塞拜疆生存所造成的更直接的威脅。中國在這個地區不斷增加的經濟活動和這一地區的獨立給它帶來的政治利益也是與美國的利益相一致的。中國支持巴基斯坦在阿富汗的努力也是一個積極因素,因為更為密切的巴基斯坦-阿富汗關係使國際社會更容易進入土庫曼斯坦,從而有助於加強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如果哈薩克斯坦萬一變得不穩定的話)。
土耳其的發展和取向對高加索國家的未來尤其具有決定性。如果土耳其保持通往歐洲的通道,如果歐洲也不對土耳其關上大門,那麼高加索國家很可能也被吸納入歐洲的範圍,而這種前景正是它們夢寐以求的。但是如果土耳其歐洲化的步伐不管是因為內部的或外部的原因停頓下來,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就只能選擇去適應俄國的意圖這條路了。那時,它們的未來將隨著俄國與不斷擴大的歐洲關係的演變而變化,也可能好也可能壞。
伊朗的作用可能更成問題。它重新回到親西方的立場自然會有利於這一地區的穩定和鞏固,所以美國鼓勵伊朗的行為發生這種轉變在戰略上是可取的。但是在這樣的轉變之前,伊朗可能發揮消極的作用,對阿塞拜疆的前景產生負面的影響。就是伊朗採取諸如使土庫曼斯坦對世界開放等積極步驟,以及目前它雖有自己的原教旨主義卻助長著中亞人本身的傳統宗教意識,情況也會這樣。
最後,中亞的未來可能受到更為複雜的情況的綜合影響。中亞國家的命運將取決於俄羅斯、土耳其、伊朗和中國利益錯綜複雜的相互作用,也取決於美國在多大程度上使美俄關係以俄國對新國家獨立地位的尊重為轉移。這種相互影響的現實使任何一個有關地緣戰略棋手都不能把帝國統治或一國壟斷地區事務作為追求目標。所以,只能在保持一種微妙的地區平衡與出現種族衝突、政治分裂、在俄國南部邊境甚至可能發生的公開敵對行為之間做出基本選擇。這種微妙的平衡會使該地區逐步進入正在興起的全球經濟中去,並使地區各國得到鞏固,還可能獲得較為明顯的伊斯蘭特性。建立和加強這樣一種地區平衡,必須成為美國對歐亞大陸的任何綜合性地緣戰略的一個主要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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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明天》28期(1996年6月)。
〔2〕《俄國在外高加索和中亞希望得到什麼》,載《獨立報》,1995中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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