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哲學家們所說,要認識生活必須回顧,這是完全正確的。但是,他們忘了另一個命題:生活必須前瞻。
綏倫·克爾愷郭爾德(seren Kierkegaard)
所有具有複雜神經系統的機體都不時面臨生活所提出的問題:下一步我該幹什麼?
休·薩維奇一倫堡(Sue Savage-Rugbgllgh),
羅傑·盧因(Roger Lewin)
讓·皮亞傑(JeanPiaget )曾說,智力是你不知怎麼辦時動用的東西(這是對我試圖論述智力時所處情景的確切的描述)。如果你擅長於對生活提出的各種選擇題找到正確的答案,那你的確能幹。但是,富有智慧則有更多的涵義,這是一種創造性能力,憑借這種能力你會迅即想出新的主意,各種答案在你的大腦中接踵而至,一些比另一些更好。
每當我們看著冰箱中的殘羹剩餚,思忖著為準備晚餐還需要從食品店添置些什麼時,我們所表現的智力連最能幹的猿都望塵莫及。一流的廚師會把各種配料有趣地組合起來而讓我們目瞪口呆,因為我們從來不會想到這些配料竟然會混雜在一起。詩人特別善於詞語的排列,這種排列所產生的富有感染力的涵義使人折服。我們大家每天也都在千百次地錘煉出新的表達方式,把詞和手勢加以重組以傳達新的信息。每當你想說一句你以前從未說過的句子時,你所面臨的創造性問題正如廚師和詩人所面臨的一樣——在你將它說出之前的最後一刻,你還在大腦中反覆思忖。
近年來,我們對確定在腦中的什麼位置處理語義的那些研究取得了不少進展。我們常常發現動詞是在大腦額葉,而由於某種原因,專有名稱似乎偏愛顳葉前端,而顏色和工具的概念則似乎見於左顳葉後部。但是智力是一種過程,而不是一個位置。它是一種有許多腦區參予的過程,通過這種過程我們探尋新的涵義,這常常是「有意識地」進行的。
對智力有經驗的研究者,如智商(IQ)研究人員,避免用「意識」(consciousness)這個詞。我的許多神經科學家同行同樣也避免使用「意識」這詞(倒是有些物理學家卻一直樂於用初涉足者常犯的錯誤來填補真空)。一些臨床大夫並非故意地輕視「意識」,他們把它重新定義為單純的「喚醒」(arousability,雖然把腦子視為意識中樞,但實際上這就像是把開關和光混淆起來一樣)。我們或者可以把「意識」重新定義為單純的「覺察」(awareness),或是定義為選擇性注意的「探照燈」。
這些理解都有助於對這一問題的探索,但它們都忽視了精神活動的主動性,正是通過這種主動性,你創造、修飾、再創造你自身。你的智力性精神活動是你內部和外部世界的反映,這種反映在不停地變化,它部分處於你的控制之下,部分則不為你的內省所察覺,甚至是變幻莫測的(在你每晚四五個睡夢階段中,它幾乎完全不受你的控制)。在本書中我試圖闡述,當你駕馭你自己從一個主題轉向另一個主題;當你建立和否定不同的可能性時,你的內部精神活動是如何一刻不停地發展的。這種闡述不僅基於心理學家對智力的研究,更多地來自行為學、進化生物學、語言學和神經科學。
曾有一些良好的理由來避免對意識和智慧作全面的討論。在科學研究中有一種非常好的策略,那就是把問題分解為各個小塊,當機械論的解釋無助於你構建逼近一個含混的主題的研究途徑時尤其如此。在某種意義上,人們一直在這麼做。
第二個理由是對所有的人(除了圈內人外)掩飾真正的爭議點以避免麻煩,用現代習語來說,就是保持否認的本領。有些詞雖有日常涵義,但也具有僅為圈內人所使用的特殊的轉義。每當我看到這些詞時,我總會想起代號來。幾個世紀以前,對精神作一種不加掩飾的機械論的類比會使你闖下大禍——甚至在比較寬容的西歐。應該承認,朱利恩·拉曼特利(Julien Offory de La Mettrie)在不經意中說的並不全錯。這位法國醫生(1709一1751)在1747年曾寫過一本名為《人一機器》的小冊子,在這本書中他把人的動機比喻為機器中釋放能量的彈簧。
1746年,拉曼特利已從法國逃亡到了阿姆斯特丹。他曾寫了一本名為《靈魂的自然歷史》的書。巴黎議會極不喜歡那本書,命令悉數燒燬。
這一回,他謹慎地匿名出版了他的小冊子《人一機器》。當時被公認為歐洲最為寬容的荷蘭人居然震怒於此,並企圖查明這本小冊子的作者加以報復,他們幾乎達到了目的。拉曼特利被迫再次逃亡,這次他逃到了柏林,4年後他在那裡去世,終年42歲。
雖然拉曼特利走在了時代的前面,但他並非是將人比作機器的始作俑者。笛卡爾一個世紀之前在他的《人類》一書中早已為之。他亦曾從故鄉法國遷往阿姆斯特丹,這在時間上與伽利略(Galileo)與梵蒂岡之間就科學方法本身的糾葛大致上差不多。有人會說,笛卡爾之所以不必像拉曼特利一樣從荷蘭出逃,是因為他謹慎地在安然死後若干年才出版那本書。
笛卡爾及其追隨者並不想禁止所有關於精神的論述;事實上,他們特別關心的事情之一是想在大腦中準確地確定「靈魂的宿居處」的位置。這是學院派傳統的繼續,這種傳統專注於充滿腦脊液的腦室。500年前的宗教學者認為靈魂的各個部分分處於這些空腔中:記憶居於其一;幻想、想像和常識居於其一;思維和判斷又居於其一。在他們看來,腦室就像一隻裝了魔鬼的瓶子一樣,是存放靈魂的容器。笛卡爾認為,松果腺是控制中心所處的較佳位置,其依據是,腦內不成對出現的結構甚少,而松果腺是其中之一。
現下正是千年之末。雖然還存在神權政治國家,在那些國家裡使用隱晦的表述方式仍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是總的來說,我們已不再為用機器來比喻精神而小磨。我們甚至能夠對精神與機器之間的任何類比的原則性基礎加以討論。人們振振有詞地論證說,精神是富有創造性、不可預測的,而我們知道機器缺乏想像力,但卻是可靠的。因此,諸如數字計算機這樣的機器乍看起來似乎是一種不合情理的類比。
說得對!但是笛卡爾只是說,在談論腦時把它看作好像是一架機器是一種有用的方法。層層剝開洋蔥,你就不斷地取得了進展。即使真還有什麼別的東西隱匿於其外層之下,科學家傾向於認為並不存在任何東西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可知的,總是可以嘗試作別的可能的解釋。這種科學的策略——別與科學結論相混淆——在我們對自身的認識中已經產生了一場革命。
對精神的機械論的研究方式長期以來一直缺少一種至關重要的機制,即自展機制。我們習慣於這樣一種觀點:即使是一件不錯的人工製品,例如一塊表,尚需要有一位高明的鐘表設計師。這是一種常識,就像亞里士多德的機械唯物論一樣,儘管它是錯誤的。
但是,甚至從達爾文以來,我們就知道精緻的東西也可以從簡單的初始物演化(自組織)而來。正如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在《達爾文的危險思想》一書的序言中指出的,甚至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並不樂意接受這種自展性觀點:
達爾文的自然選擇進化論一直使我入迷,但是這些年來,我已經發現有各式各樣偽思想家無法掩飾他們並不喜歡達爾文的偉大思想。這些人形形色色,從吹毛求疵的懷疑論者到公然表示敵意的都有。我還發現,不只是外行和宗教思想家,而且有在俗的哲學家、心理學家、物理學家,甚至生物學家,他們似乎傾向於認為達爾文是錯的。
但是,這並非事情的全部。在1859年《物種起源》出版後僅15年,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 )在給朋友的信中闡述了他的觀點:在精神中有達爾文過程的參與。一個世紀之後,我們才剛開始用適當的腦機制為達爾文主義的這一觀點賦予真實的內涵。幾十年來,我們一直談論著過量產生的突觸的選擇性存活問題,那只是達爾文主義的並不真實的版本而已,就像把一幅圖案鐫刻在木塊上那樣。現在我們也看到,大腦的布線可能是充分地按達爾文過程運轉的,這種過程在意識的時間尺度上進行,自毫秒級至分鐘級。
這是達爾文主義的一種表現方式,它使不甚確實的東西逐漸成形。它包括產生許多一定模式的大腦放電的拷貝,讓這些拷貝出現某種變異,然後讓那些變異體在一個工作空間範圍內競爭以取得主導地位(就像馬唐和六月禾一在我的後院草坪中競爭一樣)。競爭的結局取決於那些放電的時空模式與「道路上的溝溝坎坎」(儲存於突觸強度中記憶的模式)相契合得有多好。正如你將看到的,這種達爾文機是我所熱衷的主題,但是在轉入主題之前,讓我們先對智力是什麼,又不是什麼有一些概念上的認識。
新聞記者們常用的提問內容是:「誰一什麼一哪裡一何時一為何一如何」。這對於探索智力的奧秘是一種有用的策略,這可以避免不成熟的定義。我將從智力由「什麼」構成,何時需要智力開始——因為這詞有眾多的涵義,有時很容易被搞混(正如意識一詞一樣)。將智力一詞略為狹義化,不把嬰兒隨洗澡水一起倒掉,是下一章的任務。然後,我將著手處理各種不同層次的解釋,以及「意識」這個詞引起的混淆。
在探索智力「如何」進化的問題時,尤其是在討論人類的遠祖的智力進化時,以考察冰河期的演化來作類比具有重要意義。阿拉斯加的海岸線是考察仍處於活動期的冰川的最佳場所。冰川灣長約80千米,200年前它還被冰川填滿,現在則擠滿了引起交通阻塞的海豹、獨木舟和遊船,我將聯繫冰川灣的來龍去脈來說明「雜家」的能力是如何進化而來的,儘管從效率的角度而言,專家在某一領域中總是更高明。對這個問題是否有簡單的答案呢?回答是:正是因為氣候不斷突然地、不可預期地改變,從而使效率不再是最關鍵的因素。
在第四章中,我將討論解析具有句法的複雜句子所需的思維機構。許多觀察者,包括我本人,都設想在人類進化過程中智力的大飛躍是由某些邏輯結構所產生的,這些結構是一種具有語法的語言所需要的,對其他作業也有用。黑猩猩和倭猩猩」(非洲侏儒黑猩猩是一種明顯不同的猿,現在的英文名字是沿襲當地人所用)使我們能從某一重要的角度來判定語言在智力和意識中所起的作用。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的只有骨頭和化石,但是我們可以從我們的遠房表親那裡對我們祖先的行為有所瞭解。
第五章是從達爾文過程的角度來討論收斂性和發散性思維問題。小型的神經生物學會議,如我在蒙特裡灣(Monterey Bay)參加的那個會議,肯定例示了收斂性思維——隨著對記憶機制研究的深入,所有的專家都試圖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那些企圖發現科學理論或想寫詩的有創造性的人需要發散性思維,或者更普通的,為了彌補多選題考試中的出錯也需要這種思維。每當神經生物學家對記憶貯存機制提出一種解釋,聽眾中就會有人提出運用發散性思維對這一問題所作的幾種不同的解釋。如何將新奇的構思上升為高質量的理論而又有異於用手把一團粘土塑造成一個陶罐呢?回答可能在第五章的標題中。達爾文進化過程在千萬年的時間過程中形成新的物種,而在持續數周的免疫反應中產生新的抗體,同樣也可以在思維和動作的時間尺度上形成思想。
在第六章中,我將把精神過程與其他已知的達爾文過程加以類比。我將說明我們的腦是如何(從生理學機械論的角度)對表象進行操作從而引起複製競爭,這種競爭可以是達爾文式的,能從雜亂無章中形成一種合理的猜測。把問題化解為大腦密碼(就像蘋果和橙子包裝上用以表示實物的抽像的條型碼)和大腦回路(尤其是皮層表層中用以處理「內部郵件」的回路),使我能對高級智力功能,如我們怎樣猜測,說以前沒說過的話,甚至展開比喻的翅膀,作迄今為止的最為成功的探索。
「達爾文機」的這個大腦版本在我看來將根本上改變我們關於人的概念。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中的渡渡鳥所說的,解釋一種遊戲的最佳方法莫過於演示了,我將帶你們漫步走過形成思維和決定的達爾文過程。我很高興地說,描述意識並不見得像描述如何騎自行車那麼難;而且,在對它的過程產生一種感覺而不僅僅是滿足於抽像的評述之後,你將更好地理解它。(如果你跳過我所鍾愛的這一章,你從第五章和第七章得到的將是抽像的論述。)
在最後一章裡,我將對以前章節中所討論的關於智力的各要素作一總結,主要是著重於對某些機制的討論,如果一種外來的智能或人工智能要在廣闊的範圍內(從聰敏的猩猩到人類的音樂天才)進行運轉就會需要這些機制。最後我將對任何向超人智力的過渡提出一些告誡,正如象棋紅後對愛麗絲提出的關於「競賽」的告誡那樣:想要留在原地你必須不斷奔跑。
一種理論把人描述成一架為外界壓力所推動的感應機器,剝奪其所有的創造性和自發性。第二種理論賦予人「遊戲空間」,創造各種思想,並進行嘗試。認識世界,按第一種觀點意味著受限於這個空間;按第二種觀.或,意味著在其中進行探險。
沃特金斯(J.W.N Watk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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