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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語言


  「Stigmergy」是一個新詞。格拉西(Grasse,P.P.)新近創造了這個詞,用來解釋白蟻的築巢行為,大概也可推及其他群居性動物的複雜活動。這個詞是在幾個希臘語詞根的基礎上造出來的,那幾個詞根的含義是「激發工作」。格拉西意圖表明,是工作成果本身為進一步的工作提供了刺激和指令。他是在長期觀察白蟻築巢行為後得出這一結論的。除了人造的城市外,白蟻的巢大概要算自然界最龐大的建築了。如果白蟻站在巢邊照個相,而我們據此來評價一單個白蟻,那麼,它相當於一個紐約人,而比洛杉磯的居民顯出更好的組織感。非洲大白蟻(Macrotermesbellicosus)的垤穴,有的高達十二英尺,直徑達百英尺,一窩裡生活著幾百萬隻白蟻。在穴的周圍,聚集著較小的、較年輕的蟻垤,好像城市的四郊。

  巢的內部好像一座三維的迷宮。其中有螺旋式的迴廊和通道,有拱券式屋頂,通風良好,還有空調。有的大洞穴作真菌種植園,白蟻靠從這些園子獲得營養,也許還用它作取暖設備。有一個圓形的拱頂宮室裡住著蟻後,這個室就稱作後宮。整個設計的基礎單位是拱券。

  格拉西為了解釋這些細小、盲目、相對來說沒有頭腦的動物建造形體如此龐大、內部結構如此複雜的建築物的能力,便需要用自己的新詞來描繪它。是每一隻白蟻都有著一份圖紙,還是那詳細到每個拱頂的整個設計都編碼於它的DNA?或者,由於這麼多小小腦袋互相聯繫,整個群體便有了可與大承包商相比的集體的智慧力量?

  格拉西把一批白蟻放進一隻盛滿泥土和木屑的盤子,觀察它們怎樣工作。木屑的成分是木質素,是種微型木料。開始,它們的舉止一點也不像個承包商。沒有誰站在那兒發號施令或收費。它們只是團團轉著跑來跑去,漫無次序地銜起土粒木屑又放下。後來,兩三顆土粒木屑碰巧堆疊在一起,這一來一下子改變了所有白蟻的行為。它們開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發瘋一樣把注意力集中到初始的柱上,給它加上新的木屑和土粒。達到一定的高度後,建築停止了,直到近處建成了別的柱子,他們才重新活躍起來。這時,構造由柱變成了拱,彎得勻勻的,然後合攏,一個拱券建成了。於是,幾隻白蟻又開始建造另一個拱券。

  構造語言的工作大概也是如此。可以想像,原始的印歐語系的人偶然湊到一起,胡叫亂嚷著。有一次是被蜂包圍了吧,其中一個突然嚷道:「Bhei——!」這時,其餘的人就採用了bhei,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於是,這部分語言就作成了。不過,這是一種有局限性的、過於機械的觀點。這種觀點把音素當作木屑,意味著語法的深層結構是由象粘固木屑的某種粘合劑作成的。我不贊同這一觀點。

  更有可能的是,語言只是活著,像一個生物一樣。我們談論活的語言時,彼此講述的就是這件事。我想,我們所說的「活」並不純是一個相像的比喻。我們的意思是語言真的活著。詞是語言的細胞,它們使語言的巨大身體活動起來。

  語言生長、演化、身後留下化石。單個的詞象動物的不同的種,突變時有發生。不同的詞融合,然後交配,雜交詞和作為野生變種的復合詞便是它們的子嗣。有些混成詞酷象親本中的一方,而其另一方則是隱性的。一個詞今年的用法是其表現型,但它還有一個深層的、不變的意義常常隱藏著,那就是它的遺傳型。

  如果我們對二者都更多瞭解的話,遺傳學的語言可用來以類似這樣的方式描述語言的遺傳。

  大約在五千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印歐語系的種種獨立的語言可能原是一種語言。操這一語言的人們由於遷徙而分離,這對語言產生了影響。這種現象可與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觀察到的物種形成相比較,各種語言成了不同的種,跟始祖保留著足夠的相似之處,因而仍可看到同屬一族的相似性。種種不同的語言一直在變化著,變化的原因是操不同語言的人偶爾與自己的語言孤島之外的人接觸,還可能是隨機的突變。

  但是,詞還有其他的性質,使得它們看起來、摸起來都像是活的、會動的、具有自己頭腦的生物。要感覺這一點,最好能找到一本把全部詞根上溯到假定的化石語言——原始印歐語——的詞典,把它們查出來,然後觀察它們的行為。

  有些詞始於印歐語,後來湧入世界上很多地區的宗教。比如,blaghmen一詞意為神甫。它進入拉丁語和中古英語,形式是flamen,這是異教徒對神甫的稱呼;進入梵語作brahma,後來成了brahman(婆羅門)。Weid,意為看見,後來有了智慧和機敏的內涵。進入日耳曼語系,成為witan,進入古英語為wis,後為wisdom(智慧)。它又成了拉丁語裡的videre(看見),於是有了英語的vision(視覺)。它加了後綴成為woid-o,於是又成了梵語veda(知識)。

  Beudh一詞走了同樣曲折的旅程。它的本意是知道,到了古英語成了beodan,意為預兆。在梵語作bodhati,意為「他醒了」、「被啟蒙」,於是有了Bodhisattva(菩薩)和Buddha(如來佛)。

  Bodhisattva中的sattva部分來自印歐語es,意為「存在」或「是」,後來進入梵語,成了sat和sant,同時也成了拉丁語裡的esse和希臘語裡的einai;einai成了某些詞的後綴-ont,意為存在,例如「symbiont」(共生)。

  印歐語中的bhag,意為分享;進入希臘語變成phagein(吃),進入古波斯語作bakhsh(小費)——後來生出baksheesh(小費);到了梵語,因為bhage有好運的意思,它成了Bhagavadgita(有福人的歌)(其中的gita來自gei,意為歌)。

  Hari-Krishna人唱的歌很接近英語,儘管聽起來不太像。Krishna(黑天)是毗濕奴的第八化身,名字來自梵語krsnah,意為黑人。這個詞來自印歐語kers,意為黑色(kers亦產生了cnernozem,意為黑色的表土,遞經俄語詞chernyi而來)。

  這樣例舉下去顯然無休無止,它可以耗費人的一生。幸而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幾代比較語言學家已經將其一生投進去了。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1746-1794,英)1786年發現了梵語跟希臘語和拉丁語之間的相似之處,從那時起,他們的研究就進入科學之境了。1817年,弗朗茲·博普(Franz Bopp,1791-1867,德)出版了一本書,從此大家承認,梵語、希臘語、拉丁語、波斯語以及日耳曼語系所有語言之間聯繫如此密切,那麼,早先一定存在過一種共同的始祖語言。從那時起,這門科學就大致跟生物學平行發展著,只不過不像生物學那樣大張旗鼓罷了。

  在這個領域中,那些不用負責的門外漢可以不斷找到神秘兮兮的樂趣。有一個直通通的問題,比如,盎格魯——撒克遜語中那個最有名的、最臭的、印不到紙面上的四字母髒詞[譯注4]是怎麼來的?你要是找到了答案,那答案會提出令人難堪的新問題。現在我們就詞論詞。它來自peig。這是個讓人厭惡的、刻毒的印歐語詞,意為邪惡和敵意,咒罵話中少不了它。後來它成了poikos,再後來變成日耳曼語的gafaihaz和古英語中的gefah,意為仇敵。在日耳曼語中,它從poik-yos又變成faigjaz,在古英語中則為faege,意為注定要死,於是生出fey(蘇格蘭語,意為注定要死的)。在古英語中,它又成為fehida,於是有了feud(世仇)一詞;在古荷蘭語中則為fokken。不知怎的,從這些詞出發,它變成了英語中最厲害的罵人話之一,意思是「不到時候你就死!」現在,這一出不得口的惡意已經深埋在那個詞的最裡面,而其外表則顯示它自己不過是一個髒詞。

  Leech(水蛭,螞蟥)是個迷人的詞。它是一個指醫生的古詞,同時又指水生動物水蛭(Sanguisugus),古代醫生用它吸吮人血而治病。兩個意思天南地北,但這裡卻發生了類似生物擬態的現象:作為醫生的leech,是用leech這個蟲子來治病的人;leech這個蟲子又成了醫生的標誌。作為醫生的leech來自印歐語leg,意為收集,這個詞派生出許多意為講話的詞。Leg後來成了日耳曼語的lekjaz,意為會唸咒語的人、巫士。在古英語為laece,意為醫生(在丹麥語中,醫生一詞仍為laege,在瑞典語中為lakare)。由於leg有收集、挑選和講話等意思,於是產生了拉丁語legere,由此而有了lecture(講課)和legible(字跡清楚易讀的)等詞。希臘語中,它成了legein,意為收集和講話;legal(法律的)和legislator(立法者)等詞由此而生。leg在希臘語中進一步變為logos,意為道理。

  上述一段演變史聽起來頭頭是道,鑿鑿可信,醫生們會樂意讀一讀。然而,另一種leech,那種蟲子,依然存在。它的來歷還不清楚。不過,它在語言中的演變跟作為醫生的leech同時開始,在古英語中以laece和lyce出現,這兩個詞讓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蟲子,同時又具有醫學上的重要性。它還有了寄生的意思,也就是靠別人的血肉而生活。後來,大約受了中古英語AMA[譯注5]的影響,leech一詞漸為那蟲子所專有,而醫生則稱為doctor,來自Jek,意為接受,後來意為教導。

  Man(人)這個詞沒有發生變化。在印歐語中就是man,意義相同。但另外兩個表示人的詞卻是來歷蹊蹺。一個是dhghem,意為土;它在日耳曼語中變為guman,在古英語中為gumen,在拉丁語中則成為homo和humanus。從這些詞,我們有了human(人類)和humus(腐殖質)。另一個表示人的詞含有同樣的警誡之意[譯注6],但卻把訊息倒傳回來。這個詞就是wiros,在印歐語中意為人,在日耳曼語中為weraldh,在古英語中為weorold,後來令人吃驚地形成了world(世界)一詞。

  搞這門科學看來真不容易。你會想,一個表示土的詞產生出一個表示人的重要的詞,而表示人的一個古詞後來成了表示世界的詞,那就可能發現表示土的其他詞也會有平行發展的情況。否:印歐語中倒是有一個詞ers後來變成了earth(土),而據我所知,人們只提到它演化出表示一種動物的詞,它就是aardvark(土豚)。

  我很高興在我鑽進這門學問之後,我的大腦有著半透性的記憶力。假如你不得不一邊講英語一邊在腦子裡還要把所有單詞的詞根過字幕一樣過一遍,一直追溯到印歐語那裡去,那你免不了從自行車上栽下來。說話是件自動的事。你也許會一邊說話一邊尋找字眼,但你的大腦裡有些代理人可以替你找,而你對這些代理人並沒有直接的控制權。假如你硬要去想什麼印歐語,那保你會時時語塞,或者會嘮叨不清(babbling,來自baba,意為說話不清;在俄語為balalayka;拉丁語balbus,意為笨伯;古法語baboue,後來產生了baboon(狒狒);希臘語barbaros,意為外來的或不禮貌;梵語babu,意為爸爸)。不一而足。

  在探討stigmergy一詞的時候,我遇到了更多的麻煩。我在尋找有沒有別的詞表示刺激和激勵工作,結果遇見了toeggon(督促,鼓勵)。這裡的egg來自ak,表示鋒利,在日耳曼語中加了後綴為akjo,意為刀鋒;在古挪威語為akjan,具有了egg的意思,亦即刺激、刺棒;同一個詞根到了古英語,出現了兩個詞:aehher和ear,表示玉米的穗(corn,這裡又節外生枝了,它來自greno,指糧食,後來到了古高地德語成為korn,在拉丁語為granum,在古英語為cyrnel,於是生出kernel——谷粒)。不過,從ak來的egg和ear不是真正的egg(卵、蛋)和ear(耳朵)。真正的egg(蛋)來自awi,意為鳥,到了拉丁語成為avis(鳥)和ovum(蛋)(當然,不知先有鳥還是先有蛋),在希臘語中成為oion,與spek(看見)合併為awispek,意為「觀鳥的人」,它後來成為拉丁語裡的auspex,意為觀察飛鳥預言凶吉的占卜官。

  真正的ear(耳朵)起先是ous,後來成為日耳曼語的auzan、古英語的eare、拉丁語的auri;演變的途中與sleg(鬆弛的)結合,成為lagous,意為「耳朵下垂的」,這個詞後來成為lagos,這是希臘語的「兔子」。

  一旦上了這條路,你就沒法停下來,甚至想回轉原地都不成。Ous成了aus又成了auscultation(聽診),聽診是醫生(leeches,來自leg)謀生(living,來自leip)的手段,除非他們是法律界的(legal,來自leg)leeches,但順便補充一句,這些leeches跟律師(lawyer,來自legh)又不是一回事兒。[譯注7]

  行了,這些就足夠了(enough,來自nek,意為獲得,後為日耳曼語的ganoga和古英語的genog,還有希臘語的onkos,意為負擔,於是有了oncology——腫瘤學),對此你可以有基本的(general,來自gene)概念(idea,來自weid,後來成為希臘語的widesya又變為idea)了。不過也很容易斷了思路(thread,來自ter,意為摩擦、絞——twist,興許termite——白蟻也是從這裡生的呢)。——喂,你在聽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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