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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總結不終結

瑪雅:發現再發現


  一種較流行的說法,乃稱瑪雅文明為「消逝的文明」;有了「消逝」,就又有了重新「發現」的說法。

  存在著兩種不同層次的所謂「消逝」,也就相應引出了不同層次的「發現」。但無論「消逝」也好,「發現」也好,我覺得都是一個關於「視力」的問題,都可以對觀察者的視力作點智慧上的估價,都可以說三道四。

  按邏輯推說,假如一個事物在空間裡「消」了,在時間中「逝」了,那又如何能被「發現」呢?看來,這中間有著語言和歷史的誤會。如果沒有一種智慧的眼光,那麼,就會對仍然遺存的瑪雅文化視而不見,這就是16世紀到19世紀發生的情形;而一旦人們獲得了文化學研究的眼光之後,「消逝」的瑪雅又重現了它往昔奪目的光彩,一個又一個被遺忘的瑪雅故址被發現,直到最近,1992年9月23日,埃菲社還報道了瑪雅金字塔群的最新發現。

  神秘的瑪雅,消逝的文明,還有「金字塔」,這類詞句無形中給人語言的誤導。語言,不僅容納著理性的概念,也覆蓋著情感的意象。當我們對某個事物缺乏必要的瞭解,那麼,情感化、主觀性的想像力便張開了它的翅膀,去佔據沒有硬梆梆物質的虛緲太空。外部世界的觀察者最初目擊瑪雅文明時,必然驚異於它那種與眾不同的異域情調,對它那些輝煌精美的建築、雕塑、工藝的驚歎夾雜著不可思議的情緒震動,而那些幾乎未能破譯的象形文字更是強化了人們的智力、理解力受挫後難以名狀的困惑。於是瑪雅便被冠以「神秘」的形容。

  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文化衰落,即瑪雅文明在公元10世紀的退潮,儘管只是考古學家、歷史學家對現象不完整的描述;但是,一旦離開了特定的學識背景,就被文學化手法說成瑪雅文明「消逝」了。這一點,我將以最大的興致在下一節辨析一番。「神秘」加上「突然消逝」,再加上諸如「金字塔」、「宇宙天文學」之類「連現代人都無法企及」的說法,豈不令人神魂顛倒、想入非非之境!難怪關於瑪雅文明的介紹,還有南美印加文化的介紹,多少都沾染了一些神秘主義的氣息,引入了「瑪雅人是X星球來到地球開發的一支遺民」之類荒誕不經的理論。

  這是語詞的誤會!也是語言的誘導。是面對巨大的文化差異性時人們本能的情緒,在沒有足夠的知識與實證情形下的白日夢。離開了對人類的自信,來談論文化便只能求助於神或者「外星人」了;離開了對人類各民族文化的相對主義理解,才會使人產生荒唐可笑的想法。

  歷史上,當用西方基督教(天主教)文化塞滿腦袋的第一批遠航者來到新大陸時,他們簡直懷疑印第安人是不是人類。因為《聖經》告訴他們上帝如何創世,如何保育人類,那上頭沒有皮膚棕紅的印第安人這一支。而瑪雅文化受到了進一步的評價,一位主教大人稱之為「魔鬼的勾當」,將上干卷瑪雅經書付之一炬,這才使瑪雅文明受到了致命的打擊。正是殖民者讓瑪雅文明在16世紀以後數百年間真正地「消逝」了。

  直到1875年,西班牙人安東尼·德·雷開始報道他的「新發現」,瑪雅文明才引起了極大反響。他考察了位於今墨西哥恰帕斯境內烏蘇馬辛塔河左岸的帕楞克古城遺址,「發現」了那些瑪雅先民的偉大傑作。在他之後,美國人約翰·勞埃德·斯蒂文斯(John Lloyd Stephens)也遊歷了瑪雅地區,寫下引人入勝的遊記,掀起一股瑪雅熱。其實,在他們之前,還有一個叫莫德思托·盂德斯的人,於1848年作了探險考察。他沒有獲得什麼結果,無功而返,因為神奇傳說中的那座瑪雅城市蒂卡爾(Tikal)當時已被叢林、草莽、泥土所掩蓋。

  中美洲的熱帶叢林覆蓋,草莽泥土的掩藏,這些並不是真正造成「消逝」而需要「發現」的原因。草木泥土擋不住人們的慧眼,而來自文化的視盲症才最為有害。尤卡坦半島上最重要的現代城市梅裡達(Merida),即墨西哥尤卡坦州府所在地,1542年建立殖民城市,是殖民擴張勢力在瑪雅地區的中心。梅裡達的附近就有瑪雅古代最重要的幾座城市,包括瑪雅潘(Mayapan)、烏斯馬爾(Uxmal)這樣赫亮的名字。然而,戴了眼罩的人們對於眼皮底下的文化成就並沒有多看一眼,聽任它沉睡數百年之久。

  我們不難看出,對瑪雅文化重新燃起的熱情是伴隨著文化人類學的興起。只有到了19世紀,人們才漸漸獲得了新的文化眼光,人們才「發現」了瑪雅文明的價值。上述幾位西方探訪者,正是在那個意義上來到瑪雅的土地。

  可以說,瑪雅的「發現」是一種眼光的「發現」。

  我們已經在瑪雅發現了什麼?我們還可以在瑪雅發現什麼?我們不僅僅是在瑪雅的廢墟裡找到了些古文明的蹤跡,而是找到了人類文化中那種依靠人內在的力量去解決生存與發展課題的自信,找到了一種無論多麼「神秘」都始終堅持實證的思想武器這一信念的意義。不斷去「發現」瑪雅,就是要不斷地拋棄偏見、成見,也同時拋棄醉眼朦朧或瞑目玄想的臆見和幻視。與發現一詞相連的是事實。


謎一樣的消逝


  瑪雅文明的「消逝」,不知怎麼會被誇張到這樣的程度。不僅「消逝」,而且要說「突然消失」,「謎一樣地失蹤」,竭盡渲染、誇張、戲劇性之能事。

  究其實,真正的瑪雅問題學者只是提出了一些再正常不過的學術上的疑問。他們只是在研究的開始階段,未曾充分佔有考古資料、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對瑪雅人輝煌的古典時期文明在10世紀時衰落感到興趣。一時並無確鑿的材料來說明古典期文明衰亡的原因,於是便提出了種種假設,同時也就有了「消逝」這種不確切的說法。

  在人類文明史的研究中,類似的現象可謂司空見慣,並沒有人大驚小怪。好比說,沒有人會賴皮纏似地追問周口店洞穴中的那一群北京猿人是否神秘地「消逝」了四五十萬年,他們是否去外空旅行後又返回,成了18000年前的山頂洞人。如果這例歸謬尚不足以令人服氣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文化遺址往往是有興有廢,有始有終的。考古學家在瑪雅南部地區若干遺址看到它們衰敗的跡象,可以有許多解釋,就是不可以有任何夢囈般的違背事實的歪曲。真正的學人,不會為了保持某種神秘性,為了追求讀者廉價的好奇心,而故意無視日益清晰的事實去胡說八道,譁眾取寵。

  日益清晰地被揭示出來的考古事實表明,古典瑪雅文明在其鼎盛期之後,於9至10世紀迅速衰亡,這固然是一個重要的事件,但多少又被曲解了。衰亡僅僅發生在瑪雅南部地區,並不包括整個瑪雅文明在內。事實是瑪雅文明的重心北移了,當南部地區一大批文化中心沉寂之時,尤卡坦半島的北部原野上卻展開了燦爛的文明場景。像最著名的瑪雅潘、奇岑-伊扎、烏斯馬爾等城市,繼續興盛了500年,直到西班牙人入侵真正給瑪雅古文明畫上句號為止。這個在北方存在的瑪雅文明就是學界所謂後古典期。

  可見,通常把所有的瑪雅文化歷史都以南部低地的興衰史來解釋,該是多麼嚴重的誤導呀。

  或許是受了瑪雅文明消逝說的影響,一些介紹不自覺地誇大了古典期瑪雅和後古典期瑪雅的差異,也就是早期所謂古帝國與新帝國的區別。實際上,儘管10世紀以後的後古典期瑪雅文化帶上了來自墨西哥的托爾特克(Toltec)入侵者的文化烙印,但是,瑪雅文化的連續性並不因這點風格差異而有所變質。誠如我們在《誰是瑪雅人》一節中所指出的那樣,整個中美洲地區文化滲透非常普遍,一個嚴格的界限不僅難以硬性規定,而且也無此必要。否則我們反而會陷入概念化,忘記「瑪雅」無非是我們從數以百計的城市中心之一「瑪雅潘」借用過來,用以描述這一地區互相關聯的人種、語言和文化集團。

  那麼,拋開嚴格意義上的「消失」,多少有點兒來得突兀的「衰落」,其原因何在呢?

  鑒於瑪雅地區農業狀況,地力衰竭問題被提了出來。一塊土地用了數年後便不再有肥力,必須經常輪作,燒荒辟新田。當城市中心周圍可開墾的土地資源耗盡時,這個城市中心的好景便走到盡頭了。這個觀點卻無法解釋眾多城市幾乎同時的衰敗,也許是整個地區的氣侯發生了不利於瑪雅農業的驟變,雜草瘋長,達到難控制的程度。叢林日益向城市逼近,像沙漠吞噬綠洲二樣,毀壞了瑪雅人生存的基礎,或者是疫病流行,導致人口銳減,損傷了文化的元氣,也逼迫倖存者盡快逃離危險的故園。再或者是外部的威脅,如墨西哥中部居民侵犯,致使瑪雅人逃難而去,聽任自己繁榮的城市中心傾頹,甚至可能直接由入侵者搗毀了瑪雅宗教建築,發生「犁庭掃穴」的大災變。也有人根據這種針對廟字殿堂的破壞現象,認為瑪雅城市發生了內部紛爭——農民起義。原因是祭司貴族們曾驅使大批農民建造新的大型宗教建築群,激起民變,農民們起而毀廟殺僧。祭司是古典期瑪雅宗教文化知識的秘傳團體,他們一死,紀年碑不再樹立,銘文不再刻寫,廟宇不再建造,於是這些瑪雅城市便呈現了「文化中斷」的敗落相。此說乍聽有理,卻難確證農民起義是否符合瑪雅社會結構的情形,也難解釋何以眾多的城市中心都先後同時爆發階級對抗。至於說考古過程中發現了建造了一半的廟宇群,以及前述廟宇毀壞嚴重,其他民用建築尚稱完好的現象,也可以作別樣說明。外族入侵同樣可導致這一後果,族屬之爭有時會變成雙方守護神的較量,戰勝者羞辱失敗者的崇拜物(包括崇拜場所),殺戮對方的神職人員,這非常可能。

  外族入侵、農民起義、人口驟降、資源匱乏、地力衰竭、環境惡化、叢林侵蝕、地震颶風、瘟疫流行……這些因素都可能發生作用,然而可能性與事實並不可等同而視,正是這不確定性,導致瑪雅文明衰落的研究中喜歡誇大某一種因素的傾向出現。每根雞翎都被各自奉為令箭,幾乎每一種猜測都演化成根本原因了。其惡果是忽視了對多種可能性的實證綜合研究,相反鼓勵了缺乏歷史常識的空想家們作「有獎竟猜遊戲」的熱情,竟致把瑪雅「金字塔」想像成「外星人—瑪雅人」在地球上的「能量儲存器」。走火入魔!

  這是不正確的研究方法論所導致的惡果。只有當考古學家、文化學家擺脫「給謎底一個答案」的誘惑,修正方法論,真正開始正視種種已知的事實並不斷修訂瑪雅歷史框架,那時才可能科學地把握「瑪雅之謎」的意義。

  瑪雅古典期文明的衰落,不是一個突發的事件,儘管從粗略的年代學觀點看,千年一系之後在數十年內敗落顯得快了點兒。瑪雅文明的衰落在時間、地點上並不一致、它是一系列事件的過程,原因也是相互聯繫的。最合宜的謎底應該把外來滲透和內部壓力作為一個複雜連鎖反應的主要環節看待,變化就是這樣逐一地遞送到所有相關的部分。

  至於說500年後瑪雅文明又一次「消逝」,那純粹是語言騙局。西方殖民者對瑪雅人燦爛的文明不聞不問,甚至竭力扼殺,可憐的瑪雅人過於善良、弱小,不斷地棄家而走,躲向叢林深處,這豈不就「消逝」了嗎?不是說最後一支瑪雅抵抗力量的據點,因「消逝」在密林深處,直到1697年才被殖民者征服嗎?這距佩德羅·德·阿爾瓦拉多上尉1519年入侵已近180年了。殖民者關心的只是財富,除了黃金、土地、勞動力以外,他們並不在乎什麼瑪雅。於是,從16世紀到19世紀這段時間裡,似乎瑪雅又「消逝」了。


子虛烏有的帝國


  人是唯一一種會被語言欺騙的動物。當人們把一些詞語重複得次數一多,也就把詞語當成了事實。這個弱點在關於瑪雅文明的傳說、介紹中表現得相當充分。

  誤加在瑪雅文明頭上的最不合適的一頂帽子,大概就是「帝國」頭銜。當初西班牙人想當然地把瑪雅世界看成(說成)一個統一的帝國,這是因為他們自己來自一個王權國家,把自己的社會組織結構想成瑪雅人也必然具有的。假如說,阿茲台克人、印加人那裡還差不多像個帝國的模樣,那麼,瑪雅人實在不成帝國的體統。

  且不說社會階段上的爭議,即瑪雅究竟是個奴隸制國家還是處於原始公社後期,單單以瑪雅四分五裂的軍事政治版圖上就看不出帝國的影子。即便是最有希望成為帝國的12世紀,那三個最主要的城邦瑪雅潘、烏斯馬爾、奇岑伊扎,也沒能走完從對抗到整合的通向大一統帝國之路。何況到了十四五世紀,瑪雅文明已經漸趨式微,怎麼會給16世紀初踏上新大陸這個神秘半島的西班牙殖民者造成強大帝國的印象呢?

  西班牙人輕易命名,便直觀上造成後來者的成見。很長一段時間,「帝國」一詞以訛傳訛;甚至把瑪雅文明分為舊帝國和新帝國兩個時期,以9世紀末為界,這個學說也一直反映在用中文印行的關於瑪雅文明的介紹文字中。但最近幾十年來,特別是經過四五十年代以來對瑪雅地區的大規模考古挖掘以後,學術界已漸漸拋棄了舊帝國、新帝國的劃分法。代之以較準確的四階段劃分:1形成時期(公元前3000至前1000年起,公元3世紀止),2古典時期(公元3至9世紀),3後古典期(公元10至16世紀初),4西班牙征服時期。

  在瑪雅歷史上,沒有埃及式的法老,沒有羅馬式的愷撒,沒有任何形式的獨裁者在任何時期統治所有瑪雅人。各個城市中心之間是彼此獨立的。然而,他們又確實毫無疑問地都屬於瑪雅人的指稱範圍,共享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宗教、同一種文化。

  著名瑪雅研究專家莫利認為,瑪雅各城市之間的關係,大致類似於前6世紀至前2世紀的希臘城邦,斯巴達、雅典和科林斯之間的關係;或者是13世紀至16世紀期間的意大利城邦,維也納、熱那亞和佛羅倫薩。也就是說,在文化上它們是同一的,但是在政治上它們是獨立的。

  根據後古典時期的社會條件,可以推斷,古典時期的瑪雅是由一些獨立的城市中心組成。它們之間的聯結方式可能是借助一種鬆散的聯盟。這種建立在文化、語言、宗教連續性之上的政治連續性推想,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從考古證據來看,古典時期不同地區出土的雕塑、建築和陶製品,都存在細微的差別。有人認為,可以把這些現象同瑪雅人棄地休耕的傳統農業方式聯繫起來。從而提出這樣的假設:瑪雅人間隔一段時間就必須集體遷移,尋找合適的新玉米地。由此,所謂瑪雅人的帝國,實際上是同一群人在不同時期建立的若干聚居點的總和。

  另一種說法將地區差異解釋為獨立的政治實體。這種觀點比前一種觀點普遍。在西班牙入侵之前有3個主要的政治實體,它們是奇岑伊扎、烏斯馬爾和瑪雅潘。而在古典時期,根據考古資料,似乎數量要更多些,可以確定的至少有四處:(1)中心地帶,由危地馬拉的佩騰中北部、墨西哥南部和洪都拉斯組成,中心城市是蒂卡爾:(2)烏蘇馬辛塔河谷地,中心城市可能是帕楞克;(3)東南部地區,中心城市是科潘;(4)西南部地區,主要政權所在地可能是托尼那。

  人口的流動,甚至大規模遷徙,在歷史上都是常有的事。事實上,沒有一個地區是絕對封閉的。人種、語言、宗教、習俗、曆法、工藝以及其他文化因素,都處於不斷地交流、滲透過程之中。瑪雅潘在後古典時期曾經為北部遷移來的托爾特克人佔領,兩種文化在所有層次上進行過一次大雜交。撇開這些突發事件不談,美洲各地區之間發達的商貿往來也一定為文化傳播提供了方便之門。還有一種文化傳播形式是戰爭吞併,或強行的文化侵略,比如說在其他民族的宗教裡加上自己民族的神賜、強行推廣自己的語言。

  總之,文化交流的方式很多。譬之若中國文化,對周邊地區的同化發生得太頻繁、太深刻了。如果1000年後某位「考古學家」在日本發現漢字、在朝鮮發現扇子、在新加坡發現中國式建築之後,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更不用說中國本身就是一個民族大融合的歷史產物了。

  但是相較政治實體而言,文化實體的內聚力、連續性還是要頑強得多。強權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種、改變語言、改變宗教,以混血、外來語、外來神的形式逐漸植根於文化之中。然而,一種在語言文字、曆法算術等方面比較發達的文化(如瑪雅文化),往往具有比政治同化更強的文化同化力量。正如恩格斯所說,較不發達的民族可以用武力征服較發達民族,但入侵之後,他們往往會被後者的文化征服。

  當我們今天看到瑪雅文化留下的影子時,看到的是他們的象形文字、他們的拱門建築,其他如金字塔神廟等,在美洲其他文化的聚居地也有發現。我們確實只能用一個文化學概念,瑪雅文化,或者一個民族學概念,瑪雅人,來形容這種獨特的文化和創造它的人民。我們如何能夠將一個前後生存了3000多年的文化,用政治學中的一個最籠統的概念,帝國,來概括呢?尤其當我們將瑪雅人視為古代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而不是將他們視為橫空出世的新大陸成員時,這種想當然的思路就更顯得簡單化了。


飛地·文化地理「馬賽克」


  瑪雅世界在文化和語言上的分佈都不是整齊劃一的相鄰地區組合。和其他中美洲文化一樣,瑪雅世界存在於一種複雜的文化地理「馬賽克」(mosaic)中。文化認同感、語言親疏度完全不同的人群像七色板一樣,一塊一塊地拼接在一起。這種特別的文化地理模式具有其特別的功用。

  所謂飛地,就是指這種馬賽克佈局中的一些小塊。它們是由一群群遠離自己文化的中心地帶,處身於其他文化傳統的領地包圍之中生活、工作的人們組成。猶如國中之國。

  這種地理分佈上的鑲嵌特點,當然有助於推動各種文化之間的交流。不過,飛地最首要的功用還是經濟上的。它能保證與其他地區特有的原始資料獲得接觸。比如,有機會深入另一地區腹地,獲得那裡獨有的動植物、種植環境、適宜氣候或鹽場,甚至可以通過飛地接觸到遙遠的市場。這實在是一種生態性的分佈策略。

  由於這個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共用規則,中美洲普遍存在這種現象。公元7世紀時蒂卡爾(Tikal)曾經去干預道斯皮拉斯(Dos Pilas)的內政,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它控制了兩國間的過渡地帶。中美洲最大的政治實體,阿茲台克人建立的帝國,居然也允許在它的心臟地帶存在一個與它對立的特拉西卡蘭(Tlaxcalan)城邦。此外,中美洲關於領土的觀念,並不強調排外性。像我們在歷史上其他地方常見的那種文化分佈形態,擁有同一種語言、文化、政治傾向的民族形成鐵板一塊的聚合分佈,在這裡卻並不常見。

  當然,瑪雅文化以這種形態與周圍文化共融,在政治、軍事上也有其特殊的作用。瑪雅歷史上並未形成過統一的、高度集權的帝國,而始終是以文化的嚴密聚合體和政治的鬆散聯合體面目出現。最繁榮的幾個階段,也只是幾個發達的城市中心的政治聯盟。文化在地域上的分散性也許是原因之一。不過另一方面,飛地機制也對瑪雅社會的穩定、發展起促進作用。瑪雅貴族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同其他統治群體的密切關係,以此來鞏固其統治與權威,保證他們的王權不致旁落、徽號得以傳承;當然,還通過這種密切關係解決聯姻的問題,組成姻親聯盟。

  飛地還是國家一些重要政治活動的關鍵。政治領域可能會經常以群島的形式出現。由統治中心向外伸出許多聯結深入其他政治實體的內部。飛地猶如圍棋中的飛子,它所產生的勢遠遠大於這個單子兒本身。另外,瑪雅商人可能還是軍事諜報的主要來源。就像中國戰國時期一樣,有時,商人所起的作用關乎興亡絕續。

  飛地在邊界領域存在文化、語言的尖銳對比。這種現象不僅存在於瑪雅世界內部不同群體之間,同樣也存在於瑪雅世界與中美洲其他文化之間。飛地本身可能是一個大的社區,也可能只是幾戶人家而已。瑪雅人種植玉米,但因為當地土地、森林資源的特點,有時會有必要遠離自己的村鎮去開墾新地。如果那裡的地碰巧合適,他可能會舉家遷居異地。這種天高任鳥飛的感覺也許會令現代人非常嚮往。

  然而,歐洲入侵者的嚮往似乎並不局限於感覺。他們先是懵懵懂懂地如入迷宮,不斷與各支印第安人遭遇。逐漸地開始摸清這種馬賽克分佈的機制。瑪雅世界所經受的毀滅性打擊也就是從飛地開始的。殖民者採用入鄉隨俗的辦法,借鑒中美洲本土歷史經驗,以飛地滲透外部勢力。瑪雅世界主體的殞滅固然有許多因素造成,但是飛地對外部滲透的開放也是原因之一。


羽蛇神是否中國龍


  瑪雅人奉若神明、而且奉為重要神明的羽蛇神,在頭形、身形及藝術表現手法(如雲紋、彎須)上,與中國的龍有相像之處。許多到過瑪雅遺址的中國人,都驚異於這種相似性。在墨西哥、危地馬拉,甚至於在歐美國家的一些學者中間,也廣泛流傳著類似的猜測。那麼,羽蛇神到底是不是中國龍呢?

  羽蛇神的名字叫庫庫爾坎(kukulcan),是瑪雅人心目中帶來雨季,與播種、收穫、五穀豐登有關的神祇。事實上,它是一個舶來品,是在托爾特克(Toltec)人統治瑪雅城時帶來的北方神祇。中美洲各民族普遍信奉這種羽蛇神。

  羽蛇神在瑪雅文化中的地位可以從許多方面觀察到。古典時期,瑪雅「真人」所持的權杖,一端為精緻小人形、中間為小人的一條腿化作蛇身、另一端為一蛇頭。到了後古典時期,出現了多種變形,但基本形態完全變了,成為上部羽扇形、中間蛇身下部蛇頭的羽蛇神形象。

  羽蛇神與雨季同來。而雨季又與瑪雅人種玉米的時間相重合。因而羽蛇神又成為瑪雅農人最為崇敬的神祇,在現今留存的最大的瑪雅古城,奇岑-伊扎中。有一座以羽蛇神庫庫爾坎命名的金字塔。在金字塔的北面兩底角雕有兩個蛇頭。每年春分、秋分兩天,太陽落山時,可以看到蛇頭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與許多個三角形連套在一起,成為一條動感很強的飛蛇。象徵著在這兩天羽蛇神降臨和飛昇,據說,只有這兩天裡才能看到這一奇景。所以,現在它已經成為墨西哥的一個著名旅遊景點。而在當年,瑪雅人可以借助這種將天文學與建築工藝精湛地融合在一起的直觀景致,準確把握農時。與此同時,也準確把握崇拜羽蛇神的時機。

  羽蛇神的形象還可以在瑪雅遺址中著名的博南帕克畫廳等處看到。要說它的形象,與中國人發明的牛頭鹿角、蛇身魚鱗、虎爪長鬚,能騰雲駕霧的龍,還著實有幾分相像。起碼在蛇身主體加騰飛之勢(羽蛇的羽毛)的基本組合上,是一致的。此外,如畫廳一室屋頂上畫的羽蛇頭、瑪雅祭司所持雙頭棍上的蛇頭雕刻,與龍頭也有較大的類以。而且,羽蛇神和中國龍崇拜都與祈雨有關。

  有人說瑪雅人的羽蛇神是殷商時期的中國人帶過去的中國龍。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麼其中所說的瑪雅人,首先應該改成中美洲人。因為,中美洲的許多民族都有對羽蛇神的崇拜。而且,與中國龍有關的雨水紋圖案也可以在中美洲許多國家和地區的古跡中發現。

  然而,要證明中國龍與中美洲羽蛇神的傳播、吸收關係,難免有很多牽強之處,確實,有人猜測,中國人早在哥倫布到達美洲前數百年就「發現了新大陸」。但是,中國在五六千年前就有了龍這種想像出來的動物圖案(這一點已為考古發現所證實),而瑪雅、或中墨西哥及其他中美洲地區的羽蛇神崇拜也早於這個所謂的「發現」時間。(這個發現一說尚有待證實,而且,即使此說成立,大概也是在12世紀)即使中國與大洋彼岸的美洲很早就有洲際文化交流,然而,文化使者的數量一定不會很多,文化交流的效果也只會限於文化的較淺層。像托爾特克人那樣通過反客為主來將自己的神強加給瑪雅人的事,恐怕不會發生在登陸的中國人身上。

  有些西方學者非常希望在美洲、東南亞、甚至歐洲各文明之間找出一種一脈相承的一統關係。甚至任想像力隨意馳騁,不惜將大陸板塊漂移、跨洋航海交流、甚至怪力亂神的指點山河等等不是一個層次的問題扯到一起,欲證明一些文明間的相似有著深層而精緻的根源。這種一覽寰宇小的普遍聯繫傾向,也許發端於人們喜歡將知識片斷羅織成網、聯成體系的自然願望。但是,如果我們著眼於古代中美洲各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關聯,如果我們將神秘而遙遠的古代瑪雅文明放到它實實在在的地理、歷史、文化環境中去,同時,也把中國龍觀念自身的形成、發展、演變過程放到中國歷史文化的真實背景中去,那麼,這種純粹由一種表面相似和傳播猜想所組成的觀點,恐怕很難站得住腳。我們不能簡單地在羽蛇神和中國龍之間劃等號。

  關於歐亞大陸和美洲大陸的聯結確實有許多誘人的發現。其中包括比海上往來更為確鑿(已有大量考古發現和人類學研究的證實)、更為有趣的陸路交通。也就是從亞洲通過白令海峽(海平面較低時這條通道是寬暢的陸路)到達美洲之路。美洲印第安人很可能是蒙古高原上的一支向東遷徙而形成的。然而,這個過程應該在上萬年甚至幾萬年前。以中國華北地區為中心的中國龍的故鄉,與羽蛇神的「統治」區域,可能在更遠古的時候來自於同一個文化源頭。

  文化是不斷在交織、變化中的。然而,有一些根本的、原始的元素卻會以種種變化了的形式保存下來。羽蛇神羽扇作尾,保留蛇身本形;而中國龍在蛇身這個基本形態之上又添加了那麼多特異功能,幾乎把動物界飛禽走獸游魚的特長集於一身。這兩種被崇拜的象徵性動物當然不是一碼事。中美洲各地現在都有羽蛇神崇拜,但是這種羽蛇形態的最早發祥地卻難以考證了。中國人現在於世界各地舞龍雕龍,聲稱自己是龍的子孫。可是,回想一下中國5000年歷史上幾朝改天換地、不斷民族融合的過程,這龍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這龍崇拜本身,都是一個不斷形成、演變的過程。這兩種崇拜形象除了在蛇身(瑪雅人從古典時期開始就崇拜蛇神)這一點上相同以外,實在是各有各的特徵,風馬牛不相及。

  這個蛇身的基本相似點確實引起人們對兩種文化淵源的思考。只是,這種思考不應被簡單化的聯結引入歧途,不應導致草率的等式。

  說到蛇,另一個賦予它重要意義的文化就是聖經文化。小到希伯來文化,大到基督教文化。如果給羽蛇神和中國龍有相似關係加上這只角,構成一個概念和地域文化上的大三角形,那麼,它們所引發的思考一定會更豐富吧。也許人類對蛇這種防不勝防的無聲突襲者懷有普遍的恐懼。這種恐懼起源極早,而且深深植根於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之中。又或許歐亞、美洲各地的早期人類,確實在遠古時代發源於同一類文化,保留著類似的文化憶痕。又或許這些全然只是一種文化上的巧合。畢竟這些蛇形都不是各自文化的全部,而僅僅只是一個小側面。

  文化的表象真是大有趣了。它不僅處處體現了人盡量解放自己、為自己獲利的過程,也處處體現了人盡量限制自己、為自己設置障礙的過程。有勞動力的開掘和解放,也有勞動力的重新分配和消耗。與此同時,文化還製造出那麼多特殊的符號和象徵。它們既是對原始記憶的複寫,又是對文化潛意識的建設。也正是因為這些特殊形象的重要文化地位與文化功用,所以,當我們在地域上如此遙遙相隔的文化中看到它們的相似性時,才會那麼驚奇和激動。而能否在它們之間發現某種聯結,這個問題才會對我們變得如此重要。

  羽蛇神不是中國龍,也更不會是聖經中的撒旦化身。但是這三者確實都是蛇的變體,又確實都從最初就在各自的文化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文化角色。單憑這一點就發人深思。不過,猜測不等於事實,相似僅供啟發。


「瑪雅一中國文化連續體」


  著名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曾經提出過一個「瑪雅-中國文化連續體」的假設。在談這一文化聯繫時提到了「亞」形問題。「亞」形在中國文化中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明堂宗廟的平面圖即為此形;殷墟墓坑的平面圖亦為此形。但是,金文中亞字有兩種形式,一為方形缺四角,另一為左右上下中五個方塊合成十字架形。這兩種形狀孰先孰後關係到對這個符號的解釋。

  張光直先生不知怎麼產生到新大陸史前考古中尋找旁證的靈感。他發現中美的瑪雅等文明也有「亞」形符號,並且這個符號是由方形四角加四株「宇宙之樹」內凹而成。由此他想到,作為天地溝通場所的宗廟明堂也是在四隅象徵性地標誌通天神木,從而使方隅內凹成「亞」形。

  不過,張先生並沒有將這種文化連續體定義為前後相繼,而是認為它們很可能源於同一種祖型文化。

  隨著瑪雅研究的深入和世界對中國的日益瞭解,這種連續體假說越來越不像是捕風捉影。我們當然不是要在中國文化和瑪雅文化之間的相似之處劃等號,更不想用「洋際文化交流」這種草率而不合邏輯的胡亂聯繫來解釋早期文明的相似。所謂文化連續體的思考,是要將這兩種遙遙相隔的文明,放到人類演進歷程的更大時間跨度中去,將文明的源頭引向人類的祖源。

  長期以來,史學家們輕易地同意:我們人類的所有人種全部來源於非洲。直立人於距今約100萬年前離開非洲,在溫帶地區建立了苦幹個聚居點。這些最初分散的人群最後都或遲或早地演化為蒙古人種、尼格羅人種和歐羅巴人種。但是,這個直觀明瞭的框架遭到來自史前考古領域的多次挑戰。而且這100萬年至世界文明發祥期的數萬年之間,還有那麼廣大的空白需要填補。於是,從文明發祥時期向上推溯,成為另一條有效的研究路線。

  瑪雅文明是古代美洲最先進、最完善的新石器文明。迄今為止,在美洲只發現了舊石器晚期以後的人類活動痕跡。比較一致的觀點是認為美洲人類來自他方。那麼,他們是從何方、又是於何時遷徙來的呢?一說從歐洲而來,但缺乏有力依據。舊石器時代晚期,北部通道格陵蘭島被大面積冰川所覆蓋,人類無法選擇這條通路。由歐洲通向亞洲的必經之地,裡海,也因發生海侵而面積增大,從而隔斷歐亞,令人無法跨越這片水域。

  另一說從亞洲而來。通道是現在美、亞洲之間寬度僅90公里的白令海峽。35000年前,海平面曾一度下降,水深只有近40米的白令海峽露出海底,成為寬達1500多公里的陸地,在古地理學上稱作「白令及亞」。之後海平面回升過,但在25000年至12000年前的那段時間裡,海平面下降再度達到了開通這條通道的效果。這樣一個寬暢的通道完全可能是第一批踏上美洲大陸的人類所走過的路。

  從中國華北向東北延伸、通過白令海峽、直至北美,在這樣一個區域裡廣泛發現一種共同的舊石器期工具,楔形石核。這種石核可能產生於更早的兩極石核,也是製造石片的用具。這種工藝在中國華北有很長的發展過程,可以上溯至大約三萬年前。而沿著這條路線,愈向東走,這種石核出現的時間越晚。與其說這是技術交流的結果(事實上這種可能性很小),不如說這是某一支人類帶著這種技術向東遷徒的結果。

  中國人屬於較典型的蒙古人種,也就是「黃色人種」。黑髮,粗而且直;體毛很少。幼兒臀部有□部色素斑(蒙古斑),在中國有些地區俗稱「青屁股」。眼裂較狹,而且多數人具有位於眼內角的內眥皺裂。蒙古人種現在分佈於西伯利亞、蒙古、東亞、南亞、以及太平洋群島等地。還有一個重要分佈區就是美洲。美洲印第安人雖然有較大的變異,但仍可認為與蒙古人種為同一群類。就瑪雅人而言,不僅擁有內眥皺裂、幼年□部色斑、體毛較少等蒙古人種的獨有特徵,而且瑪雅人與中國人的掌紋線極為近似。

  因此,從人種學、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中國與瑪雅擁有同祖的可能性確實存在。然而,那畢竟是在一萬年前甚至更久遠年代裡共有的源頭。相比較於中國5000年文明和瑪雅3000年文化,實在也還有各自的跨度。在中間這若干千年間,兩種文化的產生,可能經歷了截然不同的發展軌跡。我們只能說,它們可能都保留了某些最根本的文化元素和文化憶痕。


伯仲新世界


  當哥倫布自稱發現美洲新世界時,美洲印第安人早已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千萬年。當西班牙入侵者自稱在把文明播撒到這些「野蠻人」中間時,他們焚燒、摧毀了這裡長期以來建立的有序文化,殘殺、奴役著這些創造了燦爛文明的印第安人後裔。

  在西班牙人眼裡,瑪雅人和其他美洲民族一樣,都是信邪教的魔鬼。用外來文化的眼光判斷,總是掛一漏萬或者因自負而歪曲醜化。這也是文化內聚力和自我肯定功能的一種表現。

  所以,我們不妨將瑪雅文化同與之共處美洲大陸的另兩個文化相比較。據此來作出一個較為公正的判別。我們選取的秘魯印加(Inca)文化(位於南美洲)和墨西哥阿茲特克(Atztec)文化(處於中墨西哥高原地區),都是發展程度相對較高的古代美洲文明。從比較中我們可以更直觀地瞭解瑪雅文化。

  在建築方面,瑪雅人無可爭議地列於首位。瑪雅建築規模龐大,設計複雜,裝飾精美。在這些方面,其他文化無法與之爭勝。印加文化的巨石藝術確實在切割的精確性方面(數噸重的巨石堆壘整齊劃一)略勝一籌。但是,瑪雅建築在總體上的優勢仍很明顯。阿茲特克人的金字塔特別壯觀,比如聖·胡安·提提華坎(San Juan Teotihuacan)的日、月和主神金字塔。然而,其總體觀感笨重、平淡,缺少裝飾,缺少品位。自然無法與瑪雅相比。

  不過,在公路修建方面,印加人顯然比瑪雅人高明。瑪雅人是用石塊鋪路,表面鋪的是經水和壓力作用處理過而變硬的石灰石子。而印加人用磚塊砌成的公路,綿延於高聳的安第斯山上,實在是一項工程傑作。相比之下,瑪雅人在平原上建的道路就很沒水準了。

  雕刻方面,瑪雅人的成就引人注目。在這個領域內他們是無人可比的。與瑪雅浮雕的典雅、圓紋雕刻的精緻相比,印加、阿茲特克、托爾特克等地的雕刻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不在一個級別。這只要看一看瑪雅石碑即可。雖然有許多缺損之處,但構圖巧妙、勻稱,凸紋深刻、圓滑。與其他地區雕刻作品的平淡無奇,相差懸殊。

  然而,在陶藝方面,瑪雅人就要輸於其他兩家了。無論是阿茲特克人,還是古代印加入,都燒製出了非常出色的彩陶。總體上皆優於瑪雅陶器。不過,瑪雅人製造的一些最成功的作品卻堪稱古代美洲陶藝製品的上乘之作。尤其是那座著名的「跳舞者」。其優美的體態,獨具風格的手、腳部的處理,被譽為達到了無與倫比的藝術頂峰。

  古代美洲最精美的紡織品出自秘魯的納斯卡(Nasca)文化。瑪雅古典時期的紡織水平,從理論上講應至少與之相仿。

  在瑪雅石碑上可以見到繡制繁複的纖維織品。可惜的是,尚未發掘出實物。草編製品,瑪雅人留存的也很少,不足以與其他文化比較。

  瑪雅人的繪畫是又一個長處。可證之於壁畫、彩繪的陶器、象形文字手稿和圖譜,尤其是那樣不厭其煩、細心繪製的花瓶圖案。

  寶石加工是瑪雅人可以令他人相形見絀的又一優勢領域。主要是對諸如石水晶、黑曜岩等較硬石塊的切割和拋光。不過,瑪雅人的優勢只是對印加文化區而言。與中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相比,還稍遜一籌。只有在玉石加工方面,瑪雅人還有自己的驕傲。他們留下了許多玉牌、玉面具、玉掛件。但是,阿茲特克人留下的作品規格更大,所用石種也更多。他們還有許多鑲嵌藝術品,用總重量達到30磅的大量玉石、黑曜岩、玉髓、斑岩以及其他硬石塊,鑲嵌成大型作品,顯示出嫻熟高超的技藝。如此規格的精工細作在瑪雅遺址中未曾發現。也許它們曾經在瑪雅歷史上出現過,但無從查考。

  羽毛粘貼、羽編裝飾是美洲印第安人中流行的一種工藝。在這方面,阿茲特克人又處於領先地位,瑪雅、印加人次之。當年西班牙入侵者科爾特斯從墨西哥帶回本國的貴重「戰利品」中,有一頂頭飾非常引人注目。它是用600根克沙爾鳥的尾羽製成,碧綠閃亮。還有祭司所穿的一件長袍、一塊臂章,都是用蜂鳥羽毛精工拼貼而成。現在都存於維也納的帝國博物館。而瑪雅人的羽毛飾物,雖然在大量保存下來的石雕上可以看到它們的影子,但是實物卻絲毫沒有保存下來。

  古代瑪雅人在金屬製造方面非常落伍。事實上,在古典時期,他們甚至於根本不知金屬為何物。即使到了後古典時期,金屬製造也僅僅局限於簡單的敲打、壓凸面紋以及掐絲工藝。這一落後局面主要應歸因於瑪雅地區金屬天然礦藏的缺少。

  中墨西哥、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及哥倫比亞地區的金飾品、金製塑像,不僅數量多,而且很有藝術價值。在這方面,瑪雅人是望塵莫及的。

  上述這些文化成就,範圍遍及建築、道路、雕刻、陶藝、寶石加工、羽製品、金屬製品、黃金加工等等,大到城市規劃,小到日常飾件。它們共有的特點是具體、可見,與人們的物質生活密不可分。

  瑪雅人的才華似乎大多表現在石頭或與石頭有關的方面,比如建築、雕刻等等。而那些質地易碎、易磨損的東西,留存極少,因而也難以判斷。另外據查,新時期的瑪雅社會中,與周邊各文化間的通商往來,已較普遍,因而這類小玩藝兒的流通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如果我們著眼於抽像的智慧成就,比如文字、天文學、數學、曆法的發展、史事的記載,瑪雅人在這些方面是絕對鶴立雞群的。是他們發明了「新世界」的文字。阿茲特克人,以及其他中墨西哥民族的文字體系都步其後塵,甚至可以說,是對瑪雅文字的模仿。印加人採用彩繩打結的方法幫助記憶、進行計算。這種方式同瑪雅象形文字相比實在是太粗糙、太原始了。

  在天文學領域,瑪雅人比托勒密時代前的埃及人還要高明。阿茲特克等其他美洲文化無法望其項背,根本沒能達到他們的精確度。在數學方面,瑪雅人更是功不可沒了。他們發展出人類最早的算術進位系統,其中包含零的概念。這是人類歷史上最輝煌的業績之一。

  瑪雅人的歷史書雖然一本也沒留存下來,但我們在《奇蘭·巴蘭》中還是可以看到它們的抄件。留存下來的大量石碑雖然到9世紀時突然終斷了記錄,但作為一種記事方式,它們還是向我們見證了瑪雅人進行精確紀年記錄的事實。所有的早期西班牙歷史學家也都一致認為,瑪雅人確實有自己的歷史記錄。

  最後,在社會組織、政體建設方面,瑪雅人不如印加,甚至也不如阿茲特克。印加的行政體系是一個真正政治意義上的帝國,有一個至尊無上的獨裁統治者。而瑪雅的古典時期中,沒有一個統治者或一個城邦曾經統領過所有瑪雅人。然而,有資料表明,瑪雅潘的考科姆家族曾經在後古典時期末期擁有一定程度的凌駕地位。

  我們將瑪雅文化同與之毗鄰的其他美洲文化相比較,希望在找出瑪雅文明真正的偉大之處的同時,將瑪雅人從神話傳說的主角還原為新世界上現實地存在過的一個民族。瑪雅人在物質文化、精神文化領域裡的偉大成就,尤其是勝過古埃及、古巴比倫的天文學成就,同他們刀耕火種的農業生產水平、新石器特徵的工具水準相對而言,確實如他們留下的那些石城一樣,恢宏而且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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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瑪雅知之愈深,我們就愈是熱衷於它那些與我們的文化傳統區別巨大的鴻溝。瑪雅人的文化,他們的哲學,他們的世界觀(時間和空間、物理世界和超自然宇宙)都是連續的,也就是說他們把現實與非現實的一切方面都看成一個完整整體的各個不同側面。瑪雅人認定的「現實」包括了我們認為「非現實」的部分。說到底,有個民族竟然發明了一個與我們自己的體系完全不同而又同樣甚至更為深奧的信仰體系,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智慧工程!但他們做到了。

  如果說有什麼超出了浪漫神奇的魅力之外的東西需要我們去關注,那就是瑪雅民族創造的複雜精緻的文化隱喻體系。它給我們提供了遠比淺薄的神秘感所能提供的更為強勁的智力上的刺激。

  瑪雅文明有其自身與眾不同的風格、體制、結構和發展史,它們自成一格,自足而圓滿。即使僅僅是對瑪雅文明作本書這樣一次簡單的考察,也已經有助於改善我們對我們自己和其他文化的理解。

  直到今天,我們對中美洲這個悠久燦爛的瑪雅文明的瞭解還依然是極為有限的。儘管專家們已經把數萬座金字塔記錄在案,已經發現了一百多個城市遺址,但是,對於這地形複雜、叢林幽深的幾十萬平方公里廣袤土地的文化空間容量來說,可能還僅僅是淺井初嘗。即使在最充分研究過的地點,人們的眼光也是過分專注於那些最宏大最吸引人的所在。考古發掘專家和文化學者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在最終破譯瑪雅之謎之前,它的浪漫與神奇還將陪伴著我們。甚至可以說,等到真正揭開它神秘的面紗之時,瑪雅文化可能向人們展示更加耀眼奪目、驚心動魄的人類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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