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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德國不斷變化著的革命語言


  在前面的章節中,我們主要通過法語和英語——在17和18世紀進行學術討論的兩種主要的日常語言——的著作描述了科學這一概念和名稱的演變、發展,以及這個概念在科學變革中的運用。在這個時候,德語尚未成為世界上科學家們、政治和社會思想家、哲學家、歷史學家和神學家的通用語言;它成為一種通用語言是19世紀的事情。但是,對革命的討論,以及關於在討論中所使用的語言的一系列爭論開始於18世紀末期。這些討論和爭論的方式此後一直影響到德國的思想以及有關這一主題的寫作。

  看一看德文有關革命的文獻,人們就會對兩種用法之間的爭論留下深刻印象:法文中的「revolution」(革命)一詞和可以提出的德文中的代用詞,這些代用詞中最主要的是「Umwalzung」(暴力變革,徹底變革,革命),其他還有「Umdrehung」(旋轉)、「Umsturz」(推翻,顛覆)、「Umschwung」(驟變,根本改變,轉變),「Umlauf」(循環,運轉)(和「kreislauf」<循環運動>)。另一主要用法是德文中的「Umkehren」(翻轉,顛倒,回返)。其他的用詞還有:「Veanderung(改變或更迭),「grosse Veranderung」(大變革),Staasveranderung(國家的變革或更迭)。

  『Umwalzung』一詞來源於『um』(環繞、旋轉)和『Walzen』(滾轉、旋轉,如同英文中的『Waltz』<華爾茲舞>),而且因此是德文中「革命」一詞的同義詞。『Umdrehung』通常用其旋轉的直接含義(革命);例如,德文中『R P M』(revolutions per minute)的同義詞是『U/min』(Umdrehungen in der Minute);『Drehung』的意思是(像車輪那樣)旋轉、轉動,因此也包含著循環交替或革命的意思。「Umstarz」具有「推翻」、『傾覆」.「瓦解」、「顛覆」、「顛倒」、「天翻地覆」的意思,因此也包含著社會和政治的「顛覆」、「推翻」、「劇變」和「革命」的含義。「Umschwung」意指「回轉」,「突變」、「改變」和「回轉」。『Um-lauf』的含義是天文學中的「運行」,也意指「循環」;這後一種含義也用『Kreislauf』一詞表達(正如用『Blutkreislauf』一詞來表達「血液循環」一樣)。動詞『Umkethen』還意指「旋轉」或「顛倒」(倒轉,顛覆)。它也許是與『Umwalzung』最接近的詞,而且是16世紀通用的德文詞中與『revolution』在意義上最接近的詞。因此,當路德抨擊哥白尼體系(對此,他只聽說過,但從未研究過)時,據說他(在他的「席間話」或「餐桌談話」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Der Narr willdie ganze Kunst Astronomiae Umkehren」(這個愚蠢的傢伙企圖推翻整個天文學的)。在進行這同一個討論的一篇拉丁文報告中,哥白尼被視為一個「企圖推翻整個天文學的」人(「qui totam astro-logiam invertere vult」),這裡「invertere」的意思就是「倒置』域「顛倒」和「推翻」。

  因為『revolution』是一個從法文來的(最早是從拉丁文產生)詞,所以格林兄弟(Grimm brothers)著名的《德語大辭典》未曾收入(R捲出版於1893年〕,這使得學者們追溯德國著作家們從中世紀一直到最近使用幾乎所有主要語詞的方式。但是,在18世紀中葉,詞典編纂者約翰·海因裡希·策德勒並沒有表現出如此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而且在他的巨著《世界百科大全》(從1732年到1750年共出版了54卷)中『die Revolution』這個條目收入第引卷(1742)。在這一條目之下共有兩個定義,但未作任何引證或舉例。第一個定義涉及政治的變革:革命「是說一個國家在其行政和政策方面經歷了一次重要的變革」。這個定義是相當寬泛的,因此它同樣可以包括進這樣一個革命的概念:革命是確立某種全新的、沒有前例的東西的行動。同時,它也包含這樣一個思想,即一場政治革命是一個週期性的循環現象,是向某個先前狀態的回復。第二個定義顯然是循環論的:行星環繞太陽作軌道運行的週期。

  儘管策德勒引入並介紹了『die Revolution」這個概念,而且它作為一種德文的表達似乎已完全融合到德語中來,但是,後來的詞典編纂者並沒有如此簡單地接受這個外來詞。約翰·克裡斯托弗·阿德隆(Johann christoph Adelung)在1774-1780年編纂的四卷本《高地德語方言詞典》並沒收入「革命」(Revolution)這個條目,雖然「革命」(Revoution)這個條目出現在1793-18O1年增訂的六卷本中。在這兩個版本中間,曾發生過兩個值得注意的事件:法國大革命,以及加速用他們的德語同義語取代外來語詞的運動。例如,法語中的『edition』一詞在這時被放棄,轉而贊成將兩個詞根譯成德文:『Ausgabe』(版,版本,版次)。18世紀末這個民族主義的爆發可以與希特勒執政時代的做法相匹配。例如,在希特勒上台以後,外來詞(如『Telephone』被勒令由它們的最相近的純粹德文的同義詞取代(如『Telephone』就由『Fernsprechapparat』取代)。

  阿德隆對上述兩個事件作出了強烈反應。他直接提到法國大革命,並且討論了將『Revolution』一詞譯成德語的嘗試。阿德隆像策德勒那樣,劃分出了不同的革命變革的類型(革命變革被界定為「事物的過程或關係中的一種全面的變化」):(1)自然的革命,或自然中的革命是指改變了地球面貌的偉大事件。(2)公民(社會)革命則是指一個國家的政體或制度組織的徹底變革,這樣一些變革通常都伴隨著暴力,如在以共和制取代君主制的過程中所表現的那樣。這方面的例證有英國的光榮革命和法國大革命。阿德隆強烈反對「近來」用一個德文詞取代『Revolution』(革命)一詞的企圖。他特別指出,在所提出的替代中,「最不成功的」是『Umwalzung』和『Staatsumwalzung』(「顛覆」和「國家的顛覆」),因為它們只是「一個外來詞的字面解釋」。其他這樣的詞還有『Veranderung』或『Umanderung』(變化,改變),『Umschattung』(改造),『Hauptveranderung』(主要或首要的變化),以及『Staasveranderung』(國家的變革或改變)。他斷言,如果人們不得不去在德文找一個『Revolution』(革命)的同義詞的話,那麼,『Umwandlung』(改變,轉變,改造)可能是被優先考慮的。

  對阿德隆的回答見於約阿希姆·海因裡希·卡姆佩的兩卷本詞典(1801年)中。卡姆佩抨擊阿德隆是一個「吹毛求疵的語言學家」,並且要求德國人用他們自己的詞彙『Umwalzung』取代外來詞『Revolution』,以作為表達政治變革的語詞。卡姆佩還誇耀說,正是他本人在1792年的一篇政治著作中引入了『Umwalzung』這個詞,用以指稱法國大革命。而且,他不客氣地斷言,在過去十年中,數以千計的德國著作家都「稱讚」他在他已經引入的新的意義上使用『Umwalzung』。一位批評家指出,『Umwalzung』意指一種有形的和有規律的運動(如同地球圍繞它的軸旋轉一樣),因此,用於政治變革是不適當的。儘管這裡所說的政治變革有些是以一種和平的、有序的方式發生的,但是,許多其他變革並非如此——尤其是那些受選票和群眾行動影響的政治變革。卡姆佩暗示,革命的唯一可允許的含義是一個週期性的事件的最初的詞源學的意義,因此這個詞不能表示在政治革命中所發生的各種政治變革。此外,他還指出,『Um-wal-zung』中的音節間的連接是比『Re-vo-lu-tion』中音節的連續更和諧悅耳的。

  卡姆佩沒有討論『Revolution』或『Umwalzung』可以正當地運用於任何激進的變革而不是在政治學領域運用的可能性。這是更為奇怪的,因為他引證了康德(以及赫爾德)的一些話,以說明主要的德國思想家對『Umwalzung』的用法。但是,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康德談論過科學和哲學中的「革命」。幾年前,《康德全集》的前九卷都附有一個經計算機編排的動詞索引(馬丁,1967-1969)。這個全集包含了康德的全部主要著作。表達革命意義的語詞出現的次數如下:

  die Revolution    57 
  der Umlauf      33 
  die Umdrehung    25 
  die Drehung     15 
  die Umwalzung    12 
  der Umschwung    10 
  der Umsturz     7 
  der Kreislauf    6 




  顯然,康德使用『Revolution』(革命)一詞的次數幾乎是他使用『Umwalzung』一詞次數的五倍,而且比使用任何其他同義語要經常得多。

  康德在大量著作中都曾求助於革命概念。在他早期的科學著作——特別是那些論述天文學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自然通史和天體理論》(《宇宙發展史概論》)(1900,1970年版;初版為德文版,1754)——中,對天體的沿軌道運行作了相當多的論述。在其《學院之爭》(1798;參見康德《全集》,1902年版,第7卷,第59,85,87,88,93頁)這篇論文中,他討論了政治革命。在一本論述宗教的小冊子(《在理性範圍內的宗教》)中,他兩次特別提到「人的氣質中的一場革命」(1793;康德,1960,41-43)。但是,除去在其《純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中對科學中兩次偉大革命的討論外,康德似乎沒有更多地考慮科學中的革命。

  康德的同時代的人歌德多次提到法國大革命以及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發生的革命。它們多見於書信、詩歌、散文和遊記中。在為他所翻譯的狄德羅的一篇論文(1798-1799)所寫的序言中,歌德指出(1902,33:206-207),狄德羅已經引起了一場「藝術中的革命」。歌德認為,每一個「藝術中的革命」都會促進「對自然的全面認識」。歌德在他的自傳《詩與真》(1811-1831)中說,在文學中也發生了革命。他本人就參加了不止一次「德國文學的革命」(同上,1902,24:52)。他在1820年說,展望中的某些發展也是「革命性的」(37:119-120)。那些斷絕和放棄對過去的依附或迷戀的人總能產生一個革命性的變革」(「revolutionaren Ubergang」)。在他的一個格言中(4:221),他談到那些認為他們可以保持克制的弱者的愚蠢的『革命觀點』(「revolutionare Gesinnungen」)。

  歌德對於科學中的革命的看法主要表現在他的引起人們廣泛爭論的《顏色學》(1810)以及輔助性著作《顏色學史資料》中。這是歌德展開對科學史論述的唯一著作。在這部著作中,歌德稱讚培根擁護一門以經驗為基礎的科學。儘管曾經接受傳統的亞里士多德哲學的教育,但是培根卻贊成以經驗為基礎的科學,這對於歌德來說恰為一典型例證,即通過這種方式,「革命的思想」,即「革命的思維方式」可以作為獨立的個人的貢獻,而不是在普遍的社會背景之下的緩慢的吸收,而得到發展(1947-1970,6:147)。歌德還特別指出,培根的能力和活動是「對權威的反叛」(「gegen die Antoritatanstrebende」),並且用「revolutionarer Sinn」(「革命的意識」)這個短語來描述培根的思想和影響的特點。他具有一種革命的意識和精神;這種意識和精神最充分地表現在他的關於自然科學的著作中(p.152)。這是歌德就在一場激進變革的意義上的科學中的革命這一主題所曾作出的最清楚的表述。

  但是歌德的確贊成科學變革的循環論,雖然當他在《顏色學》中就這一主題進行討論時並沒有在這種意義上使用「革命」這個現行的詞。他認為,歷史就像是活的有機體,從來就不是靜止的:「一切事物都不是靜止的」。事物在不斷進步,但它從來就不是直線的,所以,前進的運動是循環的,實際上是螺旋狀的或盤旋上升的——就如同植物的生長一樣。歌德對植物的螺旋狀生長趨向進行了極富創造性的研究。就這種關於歷史以及科學的歷史發展的觀點而言,歌德受到維柯的《新科學》的影響。《新科學》是啟蒙運動時期表述循環論歷史觀的主要著作。歌德閱讀了這本著作並贊成其學說(菲埃托爾1950,131)。在其筆記中,歌德詳細地展開了一系列的循環,以描述科學的成長和發展(見格羅特1972,14—18)。

  在德國有關革命的著作的歷史中,亞歷山大·馮·洪堡的觀點是特別重要的,因為他的著作被如此廣泛地閱讀。他在1845年到1862年期間撰寫並出版了五卷本的《宇宙》這部空前的科學巨著。在這部巨著之中,洪堡試圖運用受過教育但沒有經歷專門的科學訓練的大眾能夠理解的語言,對整個宇宙的物質結構進行精確的全面的描述。這部著作對所討論的每一主要學科的科學史都作了表述。據估計,這部著作在19世紀50年代銷售了八萬多冊。幾個不同的英文譯本也已出版。

  洪堡把宇宙的歷史劃分為七個時期。第一個時期開始於古希臘,而最近一個時期則是以17世紀望遠鏡的發明為開端的一系列科學發現。他寫道,假如印度人的(印度-阿拉伯)數字系統為希臘人所知的話,那麼,在關於宇宙的數學知識中就可能會產生一場革命(「eine Revolution」)(1845—1802,2:198)。洪堡聲稱,哥白尼已在天文學的世界觀中引起了一場革命(『Umwandlung』,198),並且也引發了一場「科學的革命」(『Wissenschaftliche Revolution』,350-351)。洪堡寫道,「哥白尼所引發的科學的革命難得連續不斷地向前發展,以達到它發現宇宙的真正結構的目標」。當洪堡轉向17世紀和望遠鏡發現之後的天文學,談到伽利略和開普勒時,並沒有像談及哥白尼時那樣使用「革命」這個術語。就此而言,他也許是步歷史學家J.-S.巴伊的後塵。洪堡也並沒有認為牛頓的成就是一場「革命」,也許是因為在這部著作中,牛頓及其萬有引力定律沒有引起充分的重視,而且只是附帶地提及。這可能是歌德著作的一個影響。歌德的《顏色學》的大部分章節致力於反駁牛頓的著名的光的理論,並且用歌德本人的理論取代這種理論。歌德和洪堡是非常好的朋友。洪堡哲學的許多思想都受到歌德哲學的影響或者說與歌德的許多哲學思想相似。

  洪堡探討了「進步的速度得以迅速提高」的方式或途徑,並且提出了「所有自然科學中都期待週期性的、無止境的改造和轉變」這樣一個思想(同上,3:24)。但是,如果說在德文版的《宇宙》中只在幾個地方提及科學中的革命,那麼讀者在E.C.奧特(Otte)所譯的英文版中可能會發現有比洪堡當初寫這本書時更多的地方提到了革命。例如,奧特(1848—1865,1:48)寫道:「愉快的革命」,其實,洪堡原來在這裡所說的只是「die gluckliche Ausbildung」(愉快地造就、培養)。

  在19世紀另一位重要思想家G.W.F.黑格爾的早期著作中(1817),人們發現,黑格爾依照布豐、赫爾德和施勒策爾的方式探討了地球上的革命。在其《哲學史》中,黑格爾稱以康德為中心德國哲學時期一場「思想方式中的革命」(1927-1940,19:534)。他還堅持認為,來源於牛頓和洛克著作的「形而上學的經驗論」可以看作是精神活動中的「完全的革命」。雖然黑格爾稱讚牛頓和洛克的「形而上學經驗論」是革命性的,但他對牛頓進行了激烈的批判——這一態度和立場後來一直延續到恩格斯的著作中。他嘲笑牛頓的光理論是「野蠻的」(1970:2,139),並且嚴厲批評牛頓在實驗方面的愚笨和錯誤(同上;參看,1927-1940,19:447)。特別是他嚴厲批評了牛頓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一開始對開普勒的面積定律(聯結各行星到太陽的半徑向量在等時內掃過等面積斷作的所謂數學的證明。他把牛頓關於正弦和餘弦在無窮小三角形中可視為相等的設想看作是違背了數學的基本原理(1969,273)。此外,而且更為嚴重的是,「數學完全不可能證明物質世界的質的規定,因為它們是以題目的質的特點為基礎的定律」。但是,黑格爾在談到歷史中的革命時的確曾提及科學中的革命。在他的《哲學全書》的第2部分自然科學中,黑格爾說:「一切革命,無論是科學中的革命或世界史中的革命,其發生僅僅由於精神〔Geist〕改變了它的範疇以理解和檢查屬於它的東西,以便以一種更真實、更深刻、更直接和更統一的方式獲得和掌握自身」。

  弗裡德裡希·恩格斯著名的科學著作《反杜林論》的另一個標題是《歐根·杜林先生在科學中實行的變革》。在英文中,這一標題被譯作「歐根·杜林先生在科學中的革命」。但是,人們對於恩格斯的意圖尚存有一些疑問,因為他在文中用了兩個詞:『UmwalZung』和『Revolution』。這一問題顯然使一位法國翻譯家感到困惑。在第一個法文版本(1911)中,翻譯者不願用「歐根·杜林先生在科學中的革命」這個可疑的標題,而是採用了一個描述性的標題:「哲學,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以「反對杜林」為副標題。然而,作者在修訂本書時把這一標題改為「歐根·杜林先生在科學中引起的混亂」(1932)。恩格斯在這部著作中沒有一處提到科學的『Revolution』或『UmwalZung』(參見下面第23章)。

  在19世紀,如在20世紀一樣,『Umwalzung』作為『ReVolution』的對應詞而流行和通用。兩者之間主要的差異似乎是(而且現在仍然是):『Umwalzung』很少用於——就我所知———循環的或週期性的事件,如一顆行星在其軌道中運行(revolution),而且通常也不用來指示「重大的」政治革命,如法國大革命或俄國革命。科學家們(如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談及科學中的革命時,既用『Umwalzung』,也用『Revolution』。然而,我還沒看到有誰用『Umwalzung』來稱呼科學的革命(Scientific Revolution)或產業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