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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黑猩猩來到了營地


  1961年冬天,英格蘭奇寒難耐,而在劍橋,積雪末消,冷得連自來水管都凍住了。來自挪威凍漠的凜冽寒風,呼嘯著疲卷平原而過。嚴冬好像沒個盡頭。非洲,我的黑猩猩,我心愛的工作,離我如此遙遠,我不免時時嚮往。當然,我很喜歡在劍橋羅伯特·哈因德教授的指導下從事工作。可是,白鬍子大衛現在在幹些什麼呢?戈利亞和芙洛生活得怎樣呢?禁獵區又出了些什麼新鮮事呢?

  春天終於驅走了嚴冬,再過兩個月我就可以回到非洲去了。可是在我面前還有兩個嚴重的考驗,使我一想起來比去見狂怒的黑猩猩更感害怕。我得去參加倫敦和紐約的兩次學術會議,宣讀我的關於黑猩猩的學術論文。誰都希望知道這些關於黑猩猩的第一手材料。這一來就耽誤了時間。六個月的無定居的生活總算結束了,我便搭機飛向非洲。飛機橫越撒哈拉大沙漠時,旭日初升,萬里紅裝,景色如畫,這真是只有現代化航空旅行才有幸享受的美景啊!

  黑猩猩還認識我嗎?也許我得重新使它們對我習慣起來吧!但是,我的擔心看來毫無必要。當我回到貢貝禁獵區時,發現黑猩猩對我甚至比原先還要客氣些呢!

  當那一天晚上回到營地時,我看到,多明尼克和霍桑是多麼激動啊。據他們說,一隻體格魁梧的公黑猩猩來到了營地,在整整一個鐘頭裡,他津津有味地在油棕樹上吃著果子。我的帳篷就在這棵油棕樹樹蔭下。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於是我決定次日留在營地裡等候。

  這是多麼不平凡的愉快的一天啊!早晨我躺在床上觀賞絢麗的朝霞,不慌不忙地吃了早飯,然後就坐下來,用我新從英國運來的打字機整理我前一天的觀察記錄。然而完全出乎意料,大約上午十點鐘,白鬍子大衛居然從容不迫地走過我的帳篷,安靜地爬上油棕樹,當他把第一塊鮮紅的果肉從堅殼裡剝出來時,高興得呼嚕呼嚕地哼著。過了一個鐘頭,他下到地面呆了一會兒,偷瞥了一眼帳幕裡面,然後漫步離開了。曾經有好幾個月,黑猩猩在五百米外一見我就立刻逃跑,這曾使我掃興和苦惱。現在,他們中的一個居然來到了我們的營地,並且,竟像在自己家裡似的那樣安閒自在,從容不迫。

  當油棕樹上還有果子時,大衛每天都到這裡來。後來他停止光臨了。但這兒的油棕果的成熟時間不一,隔幾個星期,營地裡另一棵油棕樹上的果子成熟時,他又出現了。我沒有老呆在營地裡,因為老是觀察同一隻黑猩猩飽餐油棕果,並沒有多大意思。不過有時我也性急地等大衛來,他對我一點也不陌生,離得我很近,這使我非常高興。

  有一次,我坐在自己的營帳前,大衛飛快地下了樹,以他特有的不慌不忙的姿態逞直向我走來。當我們相隔大約三步遠的時候,他站住了,毛髮聳立起來,他的身廓似乎頓時增大了一倍;他那凶暴的樣子,使我感到有點害怕。黑猩猩毛髮聳起,是某種非常強烈的感情——如激動、忿怒、恐懼——的可靠信號。大衛這次的舉動是什麼意思呢?突然,他向我撲來,從桌上抓起香蕉,慌忙跑到一邊,他的毛髮逐漸鬆垂,安靜地吃著。

  這以後,我請多明尼克在每次發現大衛時就把香蕉擺出來,這樣一來,即使不是油棕果成熟的時候,黑猩猩也到營地裡來找香蕉吃了。不過,這類訪問很不規律,因此我也就不再呆在營地裡等候了。

  這次回到貢貝以後八個星期,我開始發作輕度瘧疾。我躺在床上,要多明尼克在營帳前放幾個香蕉,為的是讓白鬍子大衛能夠看見。那天早上,他真的來了,還拿走了一個香蕉。當他回到灌木林中,我看到在濃密的樹林裡還隱藏著另一隻黑猩猩,這就是戈利亞。當大衛坐在地上吃香蕉的時候,戈利亞期待著,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衛下嘴唇上沾滿了香蕉皮,他擠出香蕉的果肉,有時將撕下的香蕉皮舉在自己鼻子上瞅著。戈利亞把手直伸到朋友的嘴前,懇求給一塊香蕉皮。於是大衛把一塊嚼爛了的香蕉吐在戈利亞的手心裡,戈利亞立即吮吸起來。

  第二天,戈利亞也光臨我們這兒作客來了。我隱藏在帳篷裡,從一個小孔裡窺察猿猴。只見戈利亞毛髮蓬鬆,猶豫地跟著大衛來到營帳前,並且抓走了幾隻香蕉。

  這樣延續了幾個星期,這對我有著特別重大的意義。現在我每天在營帳附近留下一串香蕉。為此我請霍桑到禁獵區北部的伐姆剛戈村去採購香蕉。

  那時候,我們谷地裡的無花果成熟了,時常有大群黑猩猩走過營地。白天,有時候我在無花果樹旁度過,其餘時間我留在營地裡等待著大衛。他幾乎每天都來訪問。戈利亞很快也成了常客,不久威廉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有一天,大衛獨自一個來了,我決定親手給他香蕉。他走近了我,毛髮豎起,突然發出了就像咳嗽似的柔和的喉音,同時慌忙地揚起了下巴。這是威嚇的一種柔和的表現形式。接著,他驟然挺起身子,不失其莊重的神態。慢慢挪步,一隻手撫著油棕樹幹,很小心地從我手上取走了香蕉。

  戈利亞對待我第一次企圖親手給他香蕉,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他毛髮聳立,抓住椅子向我擲來,幾乎打著我的腿。然後鑽進叢林,兩眼炯炯發光,憤怒地注視著我。過了很久以後,他在我面前才像大衛那樣保持了平靜。如果我無意中作了一個使他驚恐的動作,他就對我恫嚇,嘶啞地吼叫,一隻手迅速地上下揮舞,或者激動地搖晃起樹枝。

  終於我能夠對某幾隻黑猩猩進行系統的觀察了:可是在先前這似乎是完全不可思議的。黑猩猩每天走動從來不沿著某一條固定的道路,所以我在一個月裡對同一些動物至多碰見一、兩次,何況它們活動的路線有時還和我在山中漫遊的路線叉開呢。只有當某些樹上果實成熟的短暫時期裡才例外。而現在,我能在營地裡經常觀察大衛、戈利亞、威廉的行為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了。此外,當一群黑猩猩在我們山谷中的無花果樹上吃果子時,我可以觀察它們中每一個的活動情況。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猜想:戈利亞似乎在這一地區的公黑猩猩中,佔有較高的等級地位;不久這一點被證實了。如果威廉和戈利亞同時走近一隻香蕉,威廉總是讓戈利亞佔先,而戈利亞也就拿起它。當和其它成年雄性在森林狹路相逢的時候,戈利亞從來不讓路。而一旦猿猴們匯合成群的時候,弟一個受到歡迎的幾乎總是戈利亞。

  有一天我親眼看到戈利亞把一隻母黑猩猩趕出,強佔了她的巢。這個場面我是在天幾乎快黑時從峰頂觀察到的。年輕的母黑猩猩用枝葉建了一個挺大的巢,舒舒服服地蜷臥在裡面。突然戈利亞躍上鄰近的樹枝,全身直立,用手抓住樹枝,在母黑猩猩頭上粗暴地來回搖晃。母黑猩猩高聲叫著跳出巢來,鑽到黑洞洞的灌木叢中去了。戈利亞馬上不鬧了,鑽進巢裡,在身下墊些新鮮樹枝,睡下了。而那只被趕出的母黑猩猩只好趕忙再做一個新巢。

  威廉有著長長的被咬傷的下嘴唇,顯然處於最低的等級地位。如果有哪只成年公黑猩猩打算侵犯他,威廉立即作出表示恭順的姿勢:伸手去觸摸等級地位比自己高的同伴,或者低聲叫著,恭敬地趴在對方面前。這時他嘴唇嘻開露出牙齒,顯露出神經質的臉形。起先,威廉在營地裡也顯得非常膽怯。當我第一次讓他從我手裡拿香蕉的時候,他全然驚慌失措了——長久地凝視著香蕉,然後搖動起樹枝,最後哽咽欲哭地坐在地上。我不忍心,只好把香蕉擱在他面前。

  白鬍子大衛在猿群中的等級地位很不好弄清,開始時,我只知道他具有安靜和柔和的性格。威廉或者別的年輕雄性走近他的時候,總是向他表示恭順,大衛則極力使它們安靜下來:用手撫摸對方的身子或頭,急促地為對方捋毛。如果戈利亞在營地裡過於激動(例如在我靠他太近的時候),他也安撫戈利亞。這種情況下,大衛伸手觸一下對方的腹股溝,或迅速地撫摸幾下戈利亞的手,用手指替他理毛。這種動作看來總能達到安撫等級上較高的公黑猩猩的目的。

  正在這時雨果來到了貢貝,我終於同意來一個專職攝影師來拍攝黑猩猩。路易斯推薦了雨果,國家地理學會根據他的意見撥了一部分必需的攝影器材。除了照片,雨果還要攝制一部關於動物行為的記錄片,和一部為地理學會會員講演用的影片。

  雨果出生於印度尼西亞,在英國及荷蘭受教育。他也跟我一樣,對野生動物的興趣使他來到了非洲。他之所以選擇攝影作為職業,就是為了什麼時候能有機會到非洲去拍攝關於野生動物的影片。在阿姆斯特丹的阿爾曼德及米凱爾·丹尼斯電影製片廠工作了兩年以後,他參與拍攝著名的電視片《薩法裡》。他到非洲正好比我晚一年。

  在丹尼斯電影製片廠工作時,雨果和利基一家是鄰居,因此認識了,兩年後他拍攝了關於路易斯在奧杜韋峽谷的發現的講演片。干是路易斯斷定,雨果正是那個應該派到貢貝禁獵區去的人。他不但出色地掌握攝影技術,而且真正地熱愛與理解動物。路易斯給我寫了一封信,向我介紹了雨果和他的才幹;他同時還給我母親寫了一封信,說他給我找到了一個挺不錯的丈夫。

  我一直在擔心,這些猿猴會怎樣對待一個帶著照相機、電影機的人,但我懂得攝制一部黑猩猩行為的記錄片是何等重要。我知道大衛的性情很平和,所以我不以為來一個陌生人會使他過分激動。

  雨果來到後的第一個早晨,白鬍子大衛很早就來到了營地:看來他就在附近過的夜。我決定最好是先讓大衛習慣新帳篷,然後再和它的主人熟悉。所以讓雨果呆在帳篷裡,看大衛吃香蕉。大衛吃香蕉時根本就沒向雨果這邊看。吃完了以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走近帳篷,撩起帳篷一角盯著雨果。然後不滿地咕嚕著,慢步走開了。使我十分驚奇的是,戈利亞,甚至還有那羞答答的威廉後來來的時候,對雨果的到來也很平靜。看來,他們把他也看作是營地的「擺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因此雨果在第一天就拍了很好的片子,把他們仨的各種姿態都記錄了下來:它們怎樣互相問候,互相捋毛,怎樣互相討東西吃。第二天雨果更走運了:他竟拍下了黑猩猩捕捉猴子並把它吃了的鏡頭。

  我第一次看到白鬍子大衛吃小豬的肉那個不平常的日子以後,只看到過一次黑猩猩吃肉,犧牲品是只年輕的林羚。但我還是沒法肯定,它一定是黑猩猩自己捕獲的。這回,我和雨果都親眼目睹了捕獵的情景。

  這次事件的發生完全出乎意外。我領雨果爬到了山頂,想讓他看看我所喜愛的地方。我們看到了四隻大概是離了群的、黑紅色的疣猴。突然我們發現一隻少年公黑猩猩小心地爬上了猴子旁邊那棵樹上,慢慢地沿樹枝爬著,坐下了。三隻猴子立即逃掉了,在我們看來,逃得還是很不慌不忙的。第四隻沒動地方,把腦袋轉向了黑猩猩這個方向。就在這一瞬間,另外一隻年輕的公黑猩猩從樹叢中竄了出來,直奔猴子坐的那棵小技,捉住了它!還有幾隻黑猩猩也閃電般地爬上了那棵樹。他們興奮地叫著、吼著,把猴子撕成了碎塊,一分鐘後這一幕就全部結束了。

  我們所在的位置距離發生事件的地點太遠了,無法把這一幕拍入鏡頭。實際上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就是我們離得很近,雨果也不見得能來得及做什麼。但他總算拍下了黑猩猩大嚼捕獲物的情景。

  這次特別順利的開端以後,雨果的運氣就變壞了。雖然他給大衛、戈利亞和威廉拍了不少好鏡頭,但作為記錄影片這都是遠遠不夠的。雨果必須盡可能地拍下黑猩猩的各種生活情景,可是,獵取這些鏡頭遇到了無法克服的困難:黑猩猩就像早先怕我那樣,怕這個陌生人。甚至連戈利亞和威廉也這樣,在森林中一見到他就溜掉了。

  就像珠蒂在時那樣,我在那些果實即將成熟的樹旁給雨果搭了些蔭蔽所。在蔭蔽所的牆上我還插了一些空瓶子,以便使黑猩猩習慣於照相機和攝影機的鏡頭。可是,他們一看到真的鏡頭,就害怕得悄悄地溜進森林去了。

  好可憐的雨果!他伯驚動黑猩猩,從來也不帶非洲人作隨從,自己扛著沉重的攝影器材,長時間地在螞蟻成堆的陡峭山坡與谷地中徘徊。可是他往往壓根兒碰不上黑猩猩,即使好容易碰上了,沒等他為未來的影片拍下幾米膠卷,黑猩猩就溜之大吉了。

  黑猩猩終於逐漸認識了雨果。因為他是它們已經認識的,那種「白皮膚猿猴「的一個代表;而這種「白皮膚猿猴「中的一個,它們已經習見了。加之,白鬍子大衛又大大加快了這個過程。他碰到我或者雨果時,總是離群走近來,看看有沒有給他帶來香蕉。其餘的黑猩猩仔細地注意著他的動作,以後看到雨果出現就平靜多了。

  大衛、威廉和戈利亞開始到我們營地來後不久,我就瞭解到,它們喜歡咀嚼布料或硬紙殼。出過汗的衣服特別受歡迎,這大概由於有鹹味的緣故。一次,雨果蜷坐在一棵結了果實的大樹旁的蔭蔽所內。黑猩猩們爬上樹枝,在一心一意吃果子。看來它們根本沒發現雨果。他開始拍片,突然,他感到有誰使勁從他手裡搶奪相機。他一時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看到了一隻毛茸茸的黑手,在拉他用來遮蓋鏡頭的那件襯衣。當然,搶劫者就是白鬍子大衛。它沿著小路一直跟蹤雨果,趕到蔭蔽所這裡發現了這個惹人的玩意兒。雨果抓住了襯衣的另一端擠命拉。襯衣破了,大衛帶著勝利品——一塊布片——爬上樹到同伴那裡去了。黑猩猩們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注視著這一切,而此後就允許雨果拍照了;不過他的蔭蔽所幾乎什麼都沒留下。

  也就是過了一個月,黑猩猩已經對雨果習慣了,只要他平靜地呆在原地,不去走近它們,它們甚至對攝影機卡嚓卡嚓的聲音也不在乎了。這一年雨季來得很早,雨果跟一年前的珠蒂一樣,無法從事攝影。日復一日,雨果坐在蔭蔽所裡等著猿猴。開暗了,陽光燦爛,而黑猩猩卻不來;好容易它們來了,雨果馬上抓住攝影機——可是,似乎老天偏要作對,這時就下開了濛濛細雨。

  但是,雨果終究還是拍成了黑猩猩在山谷中的行為的第一流影片。此外,他還在營地中繼續拍攝那形影不離的朋友仨。

  我們用香蕉來「馴服」大衛及其朋友的這種實驗,從一開始就被狒狒的出現搞得很複雜。這種猴子每天都大群大群地經過營地。有些成年的公狒狒,例如老色丹,就呆在我們這裡想得到點香蕉。有一次,大衛、戈利亞和威廉圍著一大堆香蕉坐著,有一個特別好鬥的狒狒逕直衝了過來。威廉閃電似地逃離了這場戰鬥,它抓了幾隻香蕉,寧願在安全地帶觀戰。它的嘴唇由於激動而直打哆嗦。大衛開始也逃走了,但後來又走近戈利亞;後者滿不在乎,照舊吃它的香蕉,一邊用手抱住他的好朋友。這一抱好像是給了大衛以勇氣:他轉臉對著狒狒大聲吼叫起來,並且不時揮動著手臂。當狒狒又衝向他時,他又向戈利亞跑去。這一次戈利亞站了起來,向狒狒方向邁了幾步,然後直了直身子,跳了起來,揮動著手臂,發出了狂怒的「哇哇」的吼叫。大衛也跟著戈利亞這樣做,但是他顯然竭力躲在朋友身後。狒狒退卻了,然後又向大衛進攻。

  這樣重複了多次:戈利亞衝向狒狒,而狒狒機靈地躲開他,每次都是向著大衛進攻,給他以猛烈的打擊;雖然大衛總想藏到朋友的背後去。最後,大衛和戈利亞不得不退卻,狒狒搶到了戰利品,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雨果把這一幕整個拍了下來,這是說明黑猩猩和狒狒之間發生格鬥的影片中最好的一段。

  國家地理學會同意雨果在貢貝河的攝影工作搞到十一月底,雨果走前還得拍攝黑猩猩使用工具垂釣白蟻的場面。按照往年的情況,我估計在十月份可以拍到這些鏡頭。可是,我們每天觀察白蟻巢,直到十一月初。還沒有看到任何白蟻活躍的跡象。後來,直到雨果離開禁獵區只剩下兩星期時間了,我們才看到白蟻開始活躍了。有一次,雨果在觀察離營地不遠的、準備作為拍攝對象的一個白蟻集,看到這上面有些潮濕的新土堆,他清理了一下新通道的洞口,伸進草去,高興地感到蟲子把草咬住了。黑猩猩都挺怪,大衛、威廉和戈利亞經常走過這白蟻巢,但就是連一次也不去仔細端詳白蟻是否在活動。雨果簡直是絕望了。有一天他專門拿著香蕉走到大衛跟前,想把他引到白蟻巢那兒去。大衛拿著香蕉吃了起來,雨果就把一根掛滿了多汁的蟲子的草棍遞給他。黑猩猩看了看白蟻,發出帶威脅性的瘖啞的咳嗽聲,把草棍打落在地了。

  然而在雨果走前的第十天,黑猩猩還是表演了它們在制備和使用工具上的靈巧。雨果成功地拍下了這朋友仨在靠近營地的白蟻洞旁的照片。拍到了十分引人入勝的鏡頭。雨果希望用這些成果去說服地理學會,讓他明年繼續拍攝黑猩猩。

  十一月底雨果走了,我又成了一個人了。孤獨並未使我苦惱,但我再也不像雨果來以前那樣怡然自得了。他成了我的忠實的伴侶,我和他不但分享成功的喜悅,分擔失敗的苦惱,而且共同體驗對於黑猩猩、森林、群山和大自然的熱愛之情。我領他走遍自己所喜愛的地方,這些地方除了我以外,任何白人的足跡都沒有到過。我們一起經受烈日的炙烤,一起在塑料披肩下被雨淋得直打哆嗦。我知道,雨果有著和我同樣的感情,與我同樣執著地珍愛和理解動物。因此並不奇怪,當他一旦離開,就勾起了我的思念。

  那年貢貝的聖誕節使我久久不能忘懷。我買了香蕉,擺滿在用銀箔和棉花裝飾起來的小樹周圍。這天早晨,戈利亞和威廉一同來到營地,它們看到這麼多的香蕉,都興奮得高聲喊叫起來。他們互相擁抱,戈利亞還拍了拍威廉張得很大的嘴,而威廉則把手放在戈利亞的背上。最後,他們倆安靜下來並開始大嚼,一面不斷心滿意足地哼哼著。

  大衛來得晚得多,他是獨自來的。當他吃香蕉時,我緊挨著他旁邊坐了下來。他顯得特別安靜;過了一會兒。我小心地撫摸他的肩。他機械地抖落我的手,但我又一次照前這樣做了。這一次他當真允許我撫摸他了。一分鐘,不再多了,他又一次抖落我的手。但他總算允許我觸到他了,他忍受了和人體的接觸!要知道,這是一隻一生生活在熱帶叢林中的成年公黑猩猩呀!這樣的聖誕節禮物我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這一天我邀請了幾個非洲客人和孩子們來喝茶。起先孩子們挺拘束的,感到不自在。但當我把紙帽、氣球以及一些小玩具拿給他們時,他們就活躍起來,跑呀鬧呀,叫呀笑呀。氣球甚至使莊重的伊基·馬塔特也大感興趣。

  客人走後,我覺得我應當到峰頂去一趟,哪怕是一個人呆上一個小時也罷。傍晚我匆匆回家,準備愉快地享受聖誕節的晚宴。關於這頓晚宴,多明尼克已向大家澇叨了好幾天了。雨果臨走以前,和多明尼克兩人,已經仔仔細細地連最小的細節都籌劃過了:第一道菜是填餡子雞,最後一道是美味的澆汁的布丁。我回到營地天已黑了。想到這些講究的吃食,使我饞涎欲滴。但是我大為掃興,多明尼克為慶祝節日準備的竟是另一套:飯桌上擺著空空如也的盤碟和刀叉,還有沒開過的肉罐頭。這就是我的聖誕晚宴哪!等我問起多明尼克,填餡子雞等等都在哪兒啊,他哈哈大笑,連聲說著:「明夭。明天」,然後就走到容積達十八公升的桶子旁邊去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桶裡裝的是某個關心他的人從布班戈村給他捎來的本地啤酒。第二天多明尼克將功補過,為我準備了節日午宴,但是他還宿酒未醒。

  過了聖誕節以後我得離開營地,去劍橋學習一個學期。我在這裡的最後兩周叫威廉的病搞得很鬱悶。它得了重傷風,眼睛流淚,不斷咳嗽,乾咳時全身都顫動。威廉一病我就離開營地跟蹤他——這時我已能完全平靜地和大衛、威廉一起在林中活動了,只有戈利亞不允許我這樣做。威廉沿河谷走了幾百米,爬到一棵樹上,用枝條搭一個大窩,還鋪上樹葉。在窩裡一邊呼哧,一邊咳嗽,一直躺到下午三點鐘。有時也安靜一會,那大概是睡著了。

  有好幾次威廉就在巢中便溺,這對於黑猩猩來說是很反常的,因此我懷疑他大概感到挺不舒服。後來他站了起來,吃了幾口樹葉,轉身慢慢走向營地。在營地吃了兩三隻香蕉,他就爬上我帳篷附近的一棵樹上,建了一個新巢。

  這天晚上我久久未能入睡。那天是圓月,但是半夜以後烏雲籠罩,開始稀稀落落地掉雨點了。我從床上爬起來,沿著陡坡在上爬了一段路,這樣我的位置就比威廉的巢高了些。我的大電筒的強光照耀著他,黑暗中露出了他的身影:他坐在潮濕的巢中,膝蓋抵到了下巴頦,雙手抱著膝。除了短短的間歇,整夜都下著雨。雨滴打在我帳篷頂上發出均勻的聲音,間或傳來威廉的咳嗽聲。當真正的暴雨傾盆而瀉時,威廉發出了幾聲顫抖而憂傷的嗥叫,然後靜寂了。

  早晨他下了樹。他全身劇烈寒戰著。連他那鬆弛的下嘴唇也哆嗦著,可如今卻一點也不引人發笑了。我多麼希望能給他蓋上暖和的被褥,給他身邊擱上熱水袋啊!可是,我唯一能送到他面前的,卻僅僅是幾隻冰涼的香蕉。

  下一個星期我一直與威廉在一起。他總在離營地不遠的地方呆著,老是在建造一個又一個的巢。有幾次他與大衛、戈利亞結伴,但是,一旦他們向山上走去,他就回到營地來。看來他也明白,他已經無力進行長途跋涉了。

  一天早晨,我和威廉一起坐在我們營地上面的山坡上,我看到,有只從基戈馬來的載著訪問者的船靠了岸。這時白鬍子大衛的名聲已經遠遠傳到禁獵區以外去了,因此人們有時星期天專門坐船來,想來看看他。按說我應當下去問候這些來訪者,可是我和黑猩猩相處慣了,與陌生人接觸反而感到很不舒服。威廉已經下到帳篷那兒去了,我也就跟著他。他坐在營地對面的灌木叢中,我就坐在他旁邊,我們一起注視著那些來訪者。他們喝著咖啡,鬧騰了一陣,這樣也就沒能看到大衛、掃興地回去了。我在想,如果他們得知,我和黑猩猩並肩坐在灌木叢裡,就像端詳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異己者那樣瞅著他們,他們該作何感想呢?

  我離開營地前兩天,威廉把多明尼克帳篷裡的毯子搶走了。他嚼了它一段時間;後來白鬍子大衛也來了。先嘗了幾隻香蕉,然後也嚼起毯子來。他們兩個反覆地坐在一起約有半小時光景,亂哄哄而又心滿意足地各自吸吮著毯子的一頭。突然威廉像一個名符其實的丑角——他確實經常很像——把毯子蒙在自己頭上,探著手,似乎想要摸著找到大衛,隔著他所造起來的屏障去碰對方。大衛吃驚地看著他,拍著他朋友的手。很快他們倆一齊消失在叢林之中,只留下了乾咳得很響的回音,和落在地上的毯子。從此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威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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