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識
已經是第二個年頭在工地過春節了。窗外傳來一陣陣人和機械的喧嘩聲。由於工期緊迫,春節也沒有停工。我也不太理會這些,仍和去年一樣,躲在工程監理處的小樓裡飲酒度歲。與去年不同的是:今年我邀請了文物局的代表宋斯萌和業主代表鄺達曼兩位和我共度除夕——留在工地過年的大男大女大約只有我們3位了。
我使出吃奶力氣,精心製作了幾道家鄉名餚,還備上一瓶五糧名釀來招待這兩位佳賓。別看我們現在廝混得熟,情同手足,其實,相識也不過兩三年,而且在初識時還鬧過不大不小的彆扭。誇大點講,真叫「不打不相識」。
和斯萌的初次見面,是在4年前召開的光明特種材料研究所基建工程設計審查會上。那時我還在建築設計院裡工作。這份待審的設計書就是我的傑作,我自信設計書的質量堪稱優秀。不但是方案合理、論證有據,而且技術先進,造價、工期兩低,更具特色的是文字結構嚴謹,通暢流利,即使達不到進「古文觀止」的水平,作為「作文範本」可是綽綽有餘了。加上我在會上臨場發揮口吐蓮花,說得那些上了年紀的審查委員連連點頭,眼看就可以順利通過,不想忽然從座位席中站起一位女委員,侃侃發言:
「我認為設計中對文物發掘保護方面考慮不夠,所列經費過少,也沒有根據。作為文化界代表,我不同意。要求設計院按國家有關規定重新編製,並應和我們隨時聯繫,聽取我們的意見。」
這正是半路殺出程咬金,陣勢大亂。我斜眼覷去,那是個瘦伶伶的女同志,瓜子臉,還有幾點淡淡的雀斑。後來知道她是文物局的宋斯萌處長,一個有名潑辣的老姑娘。年少氣盛目無餘子的我豈能忍受,站起身來激烈辯論。我從工地的地理位置——靠近松花江的邊荒地區說起,這地方到現在都屬於窮困地區,可想而知在往昔是如何的渺無人煙了,哪來「文物」?接著我又大談勤儉節約的民族傳統美德,狠狠批評那種不講具體條件大手大腳的錯誤做法,力主概算決不能再增加……我發揮得淋漓盡致,自我感覺極其良好。但那位宋處長不為所動,用簡單而堅定的言辭一次次地駁斥我的理由,看來她對工地的歷史地理條件以及法律制度方面的知識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似乎句句話都有根有據,幾個回合下來,我就招架不住了。在情急之中,我失去了禮貌,氣呼呼地說了句損人的話:
「拆穿了講,文物局不過想雁過拔毛多弄幾個錢發獎金罷了。你們到底要多少,乾脆說個數,別在這裡糾纏不休。」
這話激怒了老姑娘,她憤然起立:
「我抗議鐘工程師這種污蔑性的話,如果他不道歉收回,我就退席。」
事情鬧僵了,幸虧一些老委員都是和稀泥的老手,慌忙勸止了鬥爭的雙方。最後會議決定,責成設計院會同文物局重編文物保護一章,另行送審。這在我的個人奮鬥史上是少有的敗仗。就這樣,宋斯萌作為文物局代表來設計院和我重編那一章內容。開頭時我對她忌恨有加,還讓她穿過好些玻璃小鞋以洩私憤,但相處一年下來,她的堅定、直爽、公正的性格漸漸感動了我,尤其她在文史方面淵博的知識,實非淺顯如我輩所能望其項背。加上她在生活上對我的關心照顧,在「重編」工作完成後,我們之間的芥蒂已經全消了。2年後工程開工,我調工程監理處任副總監,她也來擔任生態環境監理,我們就像姐弟一樣相處無間了。
至於我和鄺達曼的交情要短一些。那是開工後2個月,研究所忽然把他們派駐工地的總代表召回另有任用,改派他來繼任。我到火車站去接他時,發現他是位戴著深度近視鏡、有些迂腐氣的「老九」。「此子可為我所用」,我暗中對自己說。所以開始時我們相處得不壞。毛病出在一次夜間小酌。我多飲了幾杯五糧液,頭腦醺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了。我在吹了一頓自己在建築結構上的造詣後,挑戰似地問他:
「達曼,聽說你們這個『特種材料研究所』就是研究玻璃的,是嗎?」
「嗯,不能說玻璃,應該稱為光學材料。」
「光學材料?別吹得那麼好聽,玻璃就是玻璃嘛,何必面上貼金呢。達曼,這玻璃有什麼好研究的,還要蓋什麼研究所大樓,我看你們也是花國家的錢不心疼,弄些皇糧養幾個人吧。」
達曼把酒杯一放,抹下臉來厲聲道:
「我不許你貶低我們的研究工作。你不要狂妄自大,你肚子裡有多少貨色!玻璃,你知道玻璃有多少奧秘?幾代科學家都研究不窮。像你這樣淺薄的人,磨成粉還不配當玻璃的填料呢。」
後來的事我有些記不清了,反正兩個人動了全武行。我打碎了他的「酒瓶底」,他砸爛了我的祖傳瓷酒壺,直到鄰居聞聲而來把他架走。此後,我們有半個多月彼此不搭理。但接著我患上重感冒轉肺炎,還是他首先發覺,護送我上醫院。從醫院出來後,我們彼此說著道歉的話,形容詞都用上最高級,我們的友誼才又恢復了。我們經常夜飲,但達曼堅決不許我過量。「以半斤為極限——為了我們的友誼」,他經常這麼說。
這些往事如過眼雲煙,我們終於成了知己,也不怕別人說我們開三家店。由於我燒得一手好菜,逢年過節總是我設宴款待他們,大除夕就更不必提了。我們飲著佳釀,品著佳餚,信口漫談,窗外下著鵝毛般大雪,室內溫暖如春,也是人生一樂。我又打趣宋斯萌:
「我的宋大姐,開工到現在也沒挖出半塊秦磚漢瓦,看來你的預言要落空呢。」
「我寧可自己的預言落空,也不願挖出個文化堆積層,迫得研究所所址搬家,你這個設計負責人就要哭鼻子啦。你知道我是最怕小弟哭鼻子的,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呀!」斯萌反唇相譏。
「我估計文化層是挖不出來的,」達曼挾了塊醋魚放在嘴裡品味,「就怕碰上軟基,要處理,就影響工程進度了。小鐘,你們的勘探點好像太少了。」
「大哥休得驚慌,山人自有算計。從宏觀調查到微觀分析,這裡不會出現什麼軟基的。」我放下酒杯,拍打胸脯。
正在酒酣耳熱之際,電話鈴卻掃興地響個不停。是誰這麼敗人興致,我惱怒地提起話筒,但還來不及容我發話,現場指揮胡工程師的大喉嚨就響了起來:
「是鐘工嗎?快到現場來。在廠址的東北角,出現了一大塊軟基,比淤泥還差,一台推土機已經陷了下去,我們挖出了好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你快來看一看……」
我愕然地立著不動。斯萌和達曼再也不打趣我了。他們也站起身來,幫我披上大衣:「小鐘,別著急,我們陪你去看一下。」
工地挖出個大糞窖
半小時後,我們3個人匆匆來到開挖現場。呈矩形的研究所和試驗工廠的地基已大致開挖出來,在東北角圍著許多人。胡工程師一眼看到我就大叫:「鐘工,你來了。哦,鄺代表和宋代表也來了。好極了,好極了。」他帶我們擠進入叢,急不可待地責問我:「鐘工,設計文件中講得很清楚,這兒的地基全是巖基,可是我們挖到東頭就出了大毛病。你瞧,連推土機都陷下去了。」我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有一台巨型推土機已沒入地面以下,只露出個翹起的屁股——駕駛座。「我派人去觸探一下,沿這條線以東竟是淤泥一樣的東西。我調了一台抓斗機過來,已抓起一大堆破爛,倒在那邊。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我們這才注意到有一台抓斗機停在「安全區」內,正在抓取「軟基」中的東西,一堆堆地倒在地上。宋斯萌聽到「破爛」二字,突然兩眼閃閃發光,也不說一句話,立刻奔了過去,在「破爛」中掏摸起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手裡捏著一個破陶茶壺蓋在空中揮舞,興奮地叫道:「這不是破爛,這是豐富的文化堆積層,大豐收、大豐收!」那模樣簡直像貓頭鷹抓到一隻肥大的田鼠一樣。
「他娘的!」我心中暗暗詛咒,「又是軟基,又是文化層,這光景簡直不讓我這個設計師活了。」我不高興地膜了興沖沖奔過來的宋斯萌一眼,挖苦地說:「宋姐,你又發現什麼寶藏了,這麼高興?」
「你看,這是我在土堆裡發現的陶片。這是一種粗陶器,是北方少數民族燒製的。從質地、造型和花紋上分析,可以初步認為這是金代的產品。所以啊,這文化層表層就大約有八九百年歷史了。我估計下面一定能發掘出更重要的文物來。」
「就算這個破茶壺蓋是幾百年前的東西,天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丟在這裡的呢?也許是前幾年剛被丟棄的吧,根本不是什麼文化層。」我不服地說道。
「問得好,但是請你仔細看看這個碎片。」宋斯萌胸有成竹地把破蓋放在我手中,「你看,這壺蓋外形是走了樣的,顯然這是燒窯時出的廢品,誰人會把廢品保留下來?可以斷定這是在熄火取出成品後就把廢品剔除廢棄的,我估計在這裡可以找到不少這種『廢品』——現在可成了寶貴的珍品,而且我敢打賭附近一定還有個土窯的遺址。」
「我不管你們爭論什麼廢品珍品,我急待知道這軟基是什麼東西,範圍多大,我們的工程怎麼處理?」胡工程師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胡工,不要著急。聽我說,」我鎮靜下來,「這裡不可能出現大漏子的,讓我來補充查勘一下吧。」我打開隨身攜帶的快速物探箱,接上電源,開啟計算機和激光光源,對地層表部進行淺層掃瞄和反射分析。這是我們研製成的最新設備,不用多少時間,在屏幕上就揭露了「軟基」的真相。我細緻分析後,心中瞭然,就揮手讓他們過來,鄭重宣佈:
「現場的地基確實都是可靠的巖基,除了幾條斷層和巖脈外,不存在大面積的軟基,我們的勘探結論是可信的。至於說到這裡出現的問題,現在也真相大白了,」我用手指著屏幕,「這是一個大石坑,或者說是一口深井。平面範圍是30米寬、40米長,深達80米,這顯然是一口人力挖成的井。由於我們的勘探網格是按100米的間距佈置的,它湊巧漏了網。但不會影響我們的工程,只要把坑內的堆積物挖除,回填石碴,再在表面澆一層混凝土就行了。」我侃侃而談,指揮若定。
「可是這要挖掉近10萬立方米堆積物,再回填10萬立方米,還說不影響工程!」達曼雙眉緊皺。
「人工開挖的?我很難想像,近一千年前的人能在岩石裡挖出這麼大的井來。要知道,那時可沒有鑿巖機和吊車啊!」宋斯萌提出疑點,許多人都贊同地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
「古代人並不比我們笨,這裡剛巧有幾條斷層交匯,又有巖脈穿插,風化又較深,形成天然的破碎帶,不用炸藥也可以挖深的。」我反唇相譏。
「請問鐘大工程師,他們花盡心力挖這麼個大深坑又幹什麼用呢?是抽水馬桶的化糞池嗎?」斯萌還是不死不活地挖苦我,引起人們一場哄笑。我惱羞成怒,惡聲說:
「尊敬的宋大姐,這個問題應該由你們搞歷史的來回答。如果要問我,我要說你還真的說對了。根據物探結果,這口大井中堆存的東西很複雜,有淤泥、沙子、腐殖質、瀝青,還有些已分解變質的油脂和其他有機質,而且還有人和動物的殘骨,也許正是古人修建的一座大糞窖。」
突然,從抓斗機那邊傳來一陣驚叫聲和喧嘩聲,原來抓斗機抓起的一大塊板結土上掛著一具白色可怖的骨架,我們都發了一會怔,達曼喃喃地講:「也許不是一個大糞窖,而是個大棄屍坑!」
可是斯萌沒有理睬,她像一頭貓頭鷹看見一隻田鼠那樣,奔向骨架去了。
太陽變成了月亮
在討論如何處理這個大糞窖——或者棄屍坑時,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達曼和胡工主張多抽調幾台抓斗機,加速挖出堆積物,再用載重卡車運到奔碴場上。宋斯萌斷然拒絕。她認為這個石坑大有講究,應重點發掘。她主張抽調一些有經驗的文物工人,逐層仔細清理,萬萬不可搞破壞性施工,「那將是對歷史對子孫的犯罪。」她加重語氣地說。
達曼聽了大不以為然:「照你這麼搞法,這10萬立方米的歷史垃圾什麼時候才能清理乾淨,工程還要不要搞?影響科研進度誰負責?」
「按照你們的方式去搞,這10萬立方米可能埋有重要文物的歷史遺址就會完全被破壞,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你們又有誰敢負責?」斯萌寸步不讓。
置身事外的我,坐在椅子上悠閒地點上一支煙,蹺起二郎腿,瞇著眼聆聽他們之間的舌戰,時而給雙方注上一點「助燃劑」以增加樂趣。但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時,還是由我提出了一個和稀泥的方案:在豎井側面架設起高速運輸皮帶,隨著井中堆積物的清理,皮帶也跟著下延。由施工處僱用一批有經驗的開挖工,在文物局代表的指導和監理下高速挖掘。如無「珍品」,就傾倒在皮帶機的進料斗中,可以快速轉送到地面運走;發現「珍品」,就連同周圍的土壤一起挖出,放進預備好的木箱中另由吊車吊走。如果有「國寶」級的大收穫,那就專案處理。雖然雙方對這個方案都有些不滿,最後總算求同存異地被接受了。
於是,宋姐回城去搬來不少援兵,分成小組,日夜在現場輪值。開始時,他們把挖出來的每塊碎陶破瓷和斷骸殘骨都當作「珍品」,一一封存。後來這類珍品收不勝收,氾濫成災,宋斯萌只好提高規格,只選些成件的陶器或有研究價值的遺骸才裝箱。發掘到石坑下部,屍骨成堆,達曼所說的『棄屍坑』看來是言中了,而且發掘出好些真正的殉葬珍品甚至一二件『國寶』,這使斯萌陷入亢奮狀態。
由於要處理文化層,東部範圍的工程只好暫停,整個進度也有所放緩,我和達曼倒因而輕鬆不少。時間過得也快,轉瞬一個多月過去了。這天下午,日長無事,我約了達曼去現場蹓躂。現在,工地上已是另一幅景象。大井已挖了一半多,我們站在井邊下望,只見一簇簇的工人用特製的工具細緻地刨著土,小推車來回如飛,斯萌和她的助手們手腳不停地監視著,時而有一大箱的「珍品」被吊車隆隆吊起。我和達曼好奇地乘升降機下到開挖面看熱鬧。只見白骨成堆,猙獰可怕。我蹲在一具遺骸旁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這具遺骸較長,想見當年一定是位頎長的男子,不知何年何月被棄屍於此。我正浮想聯翩,忽然發現屍骨旁的土中有一塊白色東西。挖出一看,原來是顆晶瑩的玉質印章。我心中一動,四顧無人注意,就順手牽羊裝進褲袋。
然後我們又回到地面,看到挖出的廢土已堆成小丘。這些經過文物專家鑒定後的廢棄物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夾雜著可怖的骷髏。我們掩著鼻子,繞著土丘巡視了一圈。一塊淡黃色的石頭片忽然引起了達曼的注意。他俯下身去,端詳了一番,又使勁將它從土中挖出來。他找了些廢紙擦乾淨表面的表土,用雙手捧住朝向太陽照看了一下,立刻發出一聲驚呼,把我嚇了一跳。
「達曼,什麼事呀?」
達曼沒有作答,他又一次舉起石板對準太陽,顯然他在通過這石板窺視太陽。半晌,他吃力地放下石板,用手敲敲額角說:「天啊,我發了瘋嗎?」
這塊石板呈正方形,我估計邊長約30厘米,4∼5厘米厚,顏色淡黃,好像是一塊半透明體。我推推達曼說:
「你怎麼啦?對石頭發生興趣了?這堆廢碴可是經過我們的文物專家過濾過的呀,不會有什麼珍品和國寶留給你的,你發什麼呆!」我見他仍不作答,繼續發揮,「我看這是一種板岩,由於容易一片片地剝離開來,老百姓常常用它當作瓦片蓋屋頂用的。這塊板岩看起來有些半透明,也許還利用它作天窗用呢,可以說是塊天然玻璃吧。你喜歡它,儘管搬回去好了,不會有人告發你盜竊文物的。」
「半透明,天然玻璃?……」達曼迷茫地喃喃自語。他忽然抬起頭來直瞪著我,兩隻眼珠似乎要從眼眶中突了出來:「小鐘,你曾經看到過一塊夠把太陽變成月亮的玻璃嗎?」
「你在說什麼?你真的發精神病了嗎?」
「你自己去試試!」達曼向那塊天然玻璃指了一下。我懷疑地用雙手捧起「玻璃」——那傢伙大約有10多公斤重,使勁舉起來朝向太陽。天啊,通過「玻璃」望出去,天空上竟然掛著一鉤新月,放射出淡淡的清光。我雙腿一軟,幾乎栽倒在地上。達曼慌忙扶住了我。我無法置信,向「玻璃」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不是新月又是什麼!儘管明亮的太陽高懸頭上,陽光令人目眩。這一下子我再也說不出俏皮話了,呆呆地立著不動。
達曼仍然盯住那「玻璃」,不語也不動。好一會兒,他猛然拉住我的手激動地說:「鐘工,請你快快招呼司機過來送我回籌建處,我要立刻開展研究。我猜想,我們可能已經得到一塊地球上甚至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珍寶了。」
兩個勞改犯
我吃早飯時,在食堂中遇到了宋斯萌,把我們在廢料堆上找到一塊奇怪的石片,「能夠把太陽變成月亮」的事告訴了她。她輕蔑地向我眨眨眼睛,分明是不相信我這個經常愚弄她的「弟弟」。我光火了,拉著她一起來到達曼的辦公室。
「達曼,你還在研究這塊天然玻璃嗎?」我們走進辦公室時,看到達曼正全神貫注地用一些不知名的儀器掃瞄著那塊神秘的石頭,就招呼了一聲。他抬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招呼道:「啊,小鐘,宋姐,你們來了,請坐。我彷彿進了迷魂陣,被這塊神秘的天然玻璃愈搞愈糊塗了。它的分子晶格排列十分特別,不同於任何一種材料,它既透明又不透明,它是一面魔鏡,又是個寶庫,一座迷宮,裡面蘊藏著無限的秘密。它很敏感,壓力、溫度、濕度的變化都會使它的性能發生變化。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是怎麼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們幫助我破譯這個謎吧。」他站起身踱起步來。
我捧起那塊奇石,裝作內行的樣子摸摸敲敲,並介紹給斯萌;「宋姐,就是這塊奇石,你見到過這種東西嗎?」
斯萌把奇石豎立在茶几上,翻來覆去地擺弄著,忽然聽到達曼一聲驚呼,他喊道:「宋姐,你扶住那塊石頭不要動,你們看對面的牆壁,那牆上是什麼東西,看呀!」
我們呆了一下,向對面望去,只見雪白的牆壁上出現一塊模糊的陰影。仔細辨認,可以隱約看出其中有些黑影在活動。達曼奔了過來,扶住奇石,慢慢調整方向,還招呼我們移動小茶几,幾經調試,牆上的畫面逐漸清晰起來,好像是一台舊式的黑白電視機屏幕。
我們索性把門窗關上,拉好簾子,然後共同觀看起這部無聲黑白「電視」來。我看了一下手錶,正是上午9點,「電視」中放映出來的卻是黃昏時候的景象。畫面上出現的是一間破舊房間,房內空無一物,只有一個土炕,點著一盞暗淡的油燈。炕上盤腿坐著一個人,炕下還站著另一個人。在眼睛適應了後,我能清楚地看出炕上坐的人年齡較老,約摸六七十歲了吧,形容憔悴枯槁,一隻眼睛已經瞎了,面上髭鬚盈腮,頭頂長髮蓬鬆,身上披著一件十分齷齪的長袍,還用一根草繩繫在腰間,喃喃地似在訴說著什麼。炕下站著的人比較年輕,約摸三四十歲,也是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
我咕嚕了一句:「這好像是兩個服苦役的勞改犯,真窮得可以。看樣子也不是近代人,宋姐,你博學多才,古代是不是也有勞改犯,搞過什麼文化大革命,建過『牛棚』的?你能從衣裳上看出他們是哪個朝代的人物嗎?」
斯萌困惑地抓抓頭皮,自言自語:「長袍,束腰帶,髮髻……坐相……看樣子是八九百年前的金代裝束,和大坑中的文化遺址年代一致,」她無意中碰了一下奇石,牆上的畫面頓時凌亂,過一會兒才恢復穩定,「但是這塊石頭怎麼會像電視機似的放出畫面來呢,我真懷疑我們是否在做夢?達曼,請告訴我,這是什麼道理?」
達曼皺起眉頭默默地思索著。半晌,他抬起頭望著我們,眼中閃出興奮的光芒,「宋姐、小鐘,我想我已解開了這個謎團。我們可能在無意中得到了一件真正的稀世奇珍,一塊地球上甚至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材料。」他用一支鉛筆敲敲奇石的邊緣,「就是它,這就是科幻小說家描寫過的,光學家們夢寐以求的寶貝——慢透光材料。」
「慢透光材料?」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對,慢透光玻璃!」達曼提高了聲音,「這是一種神奇的材料。我們都知道,光線從一種介質射入另一種介質時,光速有所改變,方向角度也有變化,但光速的變化很有限。而對於慢透光玻璃來講,情況完全不同。光線射入其中後,就像進入了迷宮,彎彎曲曲,拐來拐去,轉不出來。等它歷盡曲折鑽了出來時,已經幾百年過去啦。所以,我們通過這塊玻璃所看到的,以及從這塊玻璃中放出的光線在牆上映示出來的都不同於當前的情景,而是幾百年前的情況。這才能解釋為什麼它會把太陽變成月亮,它會在牆上放映出金代奴隸的生活實況。你們說,這樣的解釋合理嗎?」他瞪起眼睛要我們表態,那架勢大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樣子。
我們被他的架勢懾住了,而且說實話我們所有的那點光學知識也貧乏得可憐,開不得口。但我素來有不服氣的習慣,想了一下,反駁說:
「達曼,我們可沒有你那麼高深的光學知識,但是我記得光在真空中的速度達到每秒30萬千米,要穿過這麼薄的一塊石板,所需時間簡直短到不可思議。現在居然要花上幾百年,這也未免太神奇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有什麼神奇。只要這塊玻璃能使光速減緩10億億倍,穿過它就得數百年。在數學上講無非是在10的右肩上添個負指數-17罷了,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這塊石頭怎麼能使光速減緩10億億倍的呢?」斯萌也不大相信。
達曼又皺起眉頭:「這就是我要繼續研究的難題了。還有這塊石頭的來源,總不能像《紅樓夢》那樣說它是女媧補天用剩的吧。我目前的猜想是:這塊石塊曾經歷過巨大而複雜的地質構造運動,它的分子排列十分奇特,光線通過它時要發生無限次的反射,走過極其曲折的道路。可以想像,現在還有無數光子正在這座迷宮中拚命穿梭,它們最後都要一一放射出來,帶給我們許多信息。」
「而幾百年前,這裡的老百姓無意中撿到了它,在修房子時就用它做了天窗——或者瓦,它就記錄下當時發生的一切。最後房子塌了,它也同其他廢物一樣被丟進了石坑,直到今天才重見天日。」斯萌有些信服了,又補充了上面這段話。
我可沒有興趣聽他們對話,還在觀看「電視」。只見那個老頭顫巍巍地從長袍內摸出一個東西,用手擦著,又放到臉上去親,我看清後不由地失聲叫了一聲,達曼和斯萌立刻回頭看我,「什麼事,小鐘?」他們齊聲問。
我感到頭腦有些昏沉,吞吞吐吐地說:「宋姐,我向你坦白一件事,都怪我太自私,那天我在大井的開挖現場上,在一具屍骨旁邊撿到一顆印章,我就帶回做紀念品了。昨夜我還把它洗了一下,上面有4個篆字,我也不認識。方纔我看見這個老頭子從長袍裡掏出一顆東西,好像就是那顆印章,也許從這裡可以搞清他們是什麼人……」
我還沒有說完,斯萌就幾乎跳了起來:「快,快,快去把印章拿來!」
等我把印章拿來,斯萌立刻搶了過去。看了一眼,她的眼睛突然張大了。「道君皇帝!」她叫道,「你們知道這個老頭子是誰?他就是北宋的昏君、風流天子宋徽宗趙佶!炕下的這個年輕人一定是他的兒子宋欽宗趙桓!奇石中放映出來的就是他們兩人被俘至金國做奴隸受辱的珍貴史料!這真是激動人心的事件呀!」
我們都吃驚非淺。我又懷疑地說:「宋徽宗?這可能嗎?我記得史書上說,宋徽宗被金人擄去,國死在五國城。據考證五國城在吉林依蘭縣,離這裡有兩三百千米呢,怎麼可能棄屍在這口坑中?」
「是的,根據正史,宋徽宗是在南宋紹興五年四月死在五國城的,年齡是54歲,但這都是金國的說法,而且南宋在過了『兩年』後才獲悉此訊。根據南宋人編寫的一些野史如《南燼紀聞》、《宣和遺事》記載,金朝皇帝時常把這兩個俘虜移來轉去,宋徽宗最後被移到均州,死在均州,時間在紹興六年,即公元1137年。我們現在這個地方正是當年的均州呀!當然,很早就有人說這些野史荒謬不可信,但反正是疑案一樁,這以後再說吧。達曼,現在我們只能看見形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求你快想法子讓我們聽到他們的話吧,我真急不可待了!」
達曼又一次皺起眉頭:「聲音也是一種波動,也以一定速度在介質中傳遞,但我不知道透過這塊奇石出來的是哪一年的聲音?振動的強度有多大?能不能增益到可以辨認的程度。但我會努力研究的。」
九哥不肯救父兄
達曼立刻投入到緊張的研究之中。他請示上級後,把工程任務交給一位副代表負責,自己乾脆搬進材料試驗室中去住。一星期後,我和斯萌去試驗室看他時,他已把那塊奇石裝在精密萬能試驗機上,前面架設了一塊高級屏幕。奇石周邊纏繞著許多線圈,還佈置了大量攝像、錄像錄音和控制用的電子設備,簡直像巨型飛機中的駕駛艙一樣。
「達曼,看你紅光滿面,研究工作一定大有進展吧?」斯萌邊打招呼邊問。
「大有收穫,突破性的進展!」達曼笑容可掬,滿面春風,他讓我們坐下,「現在已查清,這塊奇石確實是塊天然形成的特慢型透光材料,它是一種正交各向異性體,這就是它的主X軸和主y軸。另外,我發現沿正交軸施加正應力,會顯著改變它的透光速度。材料受拉時光速就快,受壓時則慢。所以我把它裝在這台試驗機上,以便調節壓力。這些就是調壓鈕,它們簡直像錄像機上的快進檔或慢放檔一樣,我們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觀看900年前的形象,或者800年、700年……的形象。不過它不能倒轉,所以我很謹慎,並不隨意把奇石中所藏信息提前釋放出來。」
達曼拉上窗簾,閉上燈光,按下幾個鍵。屏幕上又出現那兩個「勞改犯」的形象,可比上次看到的清晰多了。這兩人似乎正在炕上艱難地吞吃著一些粗糙食物。達曼按動調壓鈕,施加一些拉力,屏幕上的形象就急劇變換。解除拉力後,畫面已變成兩個人在抱頭大哭了。「已經飛過去了7天。」達曼一面看儀表,一面向我們解釋,我們都激動不已。
「還有個大收穫,就是關於聲波的問題。」達曼興致勃勃地打著手勢,「我發現聲波進入這塊奇石後,也大大放緩速度,並測定在標準情況下,奇石能使聲速放緩13億億倍左右,所以我們如能聽到透過奇石傳來的聲波,那也是八九百年前的聲音,和光波基本相同,但並不完全同步。施加應力對聲波波速沒有顯著影響。所幸我又發現溫度對它有一定作用。這些線圈就是控制奇石溫度用的。我經過極其精密的對比調試,才使聲音和形象同步起來。所以現在你們不再是看『無聲電影』,而是看『彩色電視』了。
「不過,還有個問題,就是透射出來的聲波信息已十分微弱,不但人耳絕對聽不到,用精密儀表也檢測不出來。我是利用核磁共振原理採集其無限微弱的信息,進行多量級放大,用濾波器消去雜音,最後經過計算機矯正處理成入耳可以辨認的信號。你們必須戴上這種特殊的耳機才能聽到。」他取出幾副耳機放在桌上。
斯萌立刻伸手取過一副搶先戴上,懇求道:「達曼,快快放『錄像』吧,我急於要聽聽宋徽宗的聲音,我真等不及了。」
達曼衝她一笑,熟練地調整著各種儀器,屏幕上的形象越來越清楚。徽宗趙佶仍盤腿坐在炕上。欽宗趙桓在打掃屋子。徽宗伸手在自己胸部撫摩了一會,接著從耳機中我聽到一聲淒厲無比的長歎。
「陛下,怎麼啦,胸部又不舒服了嗎?」欽宗聞聲前來,伸手要給徽宗按摩。徽宗擋住了他:
「朕這心病是不會好的了,這條命也是生不如死啊。皇兒,我祖宗開國近二百年,以仁義治天下,不意傳到朕,一旦覆亡。我家三千餘口,悉淪為臣虜。如今只有你一人在此陪朕受難,那得不悲愴欲絕啊!」
「陛下,過去的事,不想也罷。再說,是天意禍宋,奸佞誤國,臣兒又治理無道,禍延陛下。陛下且善養龍體,毋過分悲痛了。」
「不能怪你,罪過在朕,在朕!朕還有什麼面目見列祖列宗於地下!也不知後世將加朕一個什麼惡溢,朕好海也!」徽宗說到這裡,不禁失聲痛哭,欽宗也嗚咽不止。
一會兒,徽宗又俯下身子貼近欽宗低聲問道:「皇兒,我倆囚禁在此,外頭音信全斷,不知大勢如何。昨天阿計替引來一官員,觀其狀是南方人,你可聽到什麼消息?」
欽宗伸頭向四周看了一看,然後也悄悄貼著徽宗的耳朵說:「陛下,那人確是從大宋來的,是個小官,姓苗。臣兒也暗下和他談上幾句。這苗官兒還有眷念故土故主之心,私下告訴臣兒不少話。據他說,天下事仍有可為。九哥確已在建康即位,而且出了李綱、張浚、韓世忠、劉錡、岳飛等賢臣良將。金賊曾幾次南犯,都被殺退敗回。那人還說,現在岳飛等在河北秘密招募志士豪傑,力圖恢復江山,我大宋是不會亡的。」
徽宗立刻以手加額,喃喃祝禱:「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皇兒,朕被迫離宮時,就下了手詔給九兒,讓他立即繼位,來救父兄,將國事都托付給他。這樣看來,所托得人。只要九兒能任賢臣、用良將,痛擊金虜,光復山河,賊虜知道天命未改,我大宋不可欺,一定能像當年宋遼議和一樣,以盟國相處。那時,我父子倆就有回國之期了。」徽宗睜大了未瞎的那隻眼睛,流露出一點希望。
欽宗發出一聲令人毛髮豎立的長歎,臉上也露出十分悲憤的神色,但似馬上感到不妥,立刻閉了嘴,還裝出扭曲的笑容。徽宗察覺到什麼,他一把抓住欽宗的手追問:「皇兒,你要和朕說實話,究竟怎麼啦?」
欽宗開始還搪塞幾句,禁不住徽宗嚴厲詰問,加上心中久郁的悲憤,終於吐露了真情:
「陛下,臣兒認為:民心不死,將帥用命,大來是不會亡的。不過要想靠九哥恢復故土,迎陛下和臣兒回朝斷無可能。臣兒已經不作南回的打算,預備死在這冰天雪地的異鄉了。」
「這是為什麼?」徽宗顫巍巍地問,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陛下,恕臣兒直言。據那苗官兒說,這些年我朝好幾次大敗金兵,已可直搗金賊巢穴。但每次都被九哥『見好就收』,嚴令禁止進軍,功敗垂成。臣民一起向他籲請,他總是說:『朕豈不想直搗黃龍,但二聖北狩,母后被俘,如果逼金過甚,父兄要受禍。所以不得不忍辱受羞,爾等要體察朕心。」』
「傳告構兒,只要能恢復祖業,就是金賊把朕剮了,朕也甘心。而且我朝勢愈盛,金賊愈不敢侮我。構兒怎麼這點都不明白!」徽宗顯得大義凜然,又擺出皇帝威風。不久,他又垂頭喪氣:「唉,何人可給朕傳語呀。不過這總是構兒一點孝心。只要他不棄此心,我們總還有回朝希望。」
「孝心?」欽宗苦笑一聲,「還不如說是心機吧。反正大臣們一上表籲請北伐和迎回我們時,九哥就大發雷霆,殺的殺,貶的貶。而且每當我朝得勝時,金賊就派人威嚇九哥說:『現在上皇和淵聖皇帝都在我邦,爾再無禮,就放他二人回來,爾好自思之。』九哥就立刻屈膝下跪了。」
「啊……有這樣的事?」徽宗顯得又吃驚,又氣憤,有些語無倫次。
「陛下呀,古往今來,為了爭奪皇位,弒父殺兄的事多著啦,也不怪九哥。自從我捉摸透九哥心事後,就多次暗中托『行人』傳話給九哥,一次比一次懇切。我說,陛下固然早已倦勤,回去後定然退歸林泉,我也已經心如死灰枯木。如能南回,只求當個道觀主持,能夠太平度日,不致天天受凌辱以淚洗面就心滿意足啦。務求九哥安心,顧念父兄骨肉之恩,速速統師北伐,痛創金虜,解救父兄回朝。」
「說的甚是,難道他無動於衷嗎?」
「哼!」欽宗憤怒地咬咬牙齒,「臣兒不斷向南方來人打探消息。臣兒的話倒是句句傳到了。誰知九哥板著臉發火說:『靖康一役,二聖北狩,此乃我大宋奇恥大辱。朕誓必臥薪嘗膽,生聚教訓,掃平虜廷,以大禮迎回二聖,仍恭請淵聖皇帝復位,朕即退回藩邸,豈可苟且乞和,草率迎回二聖,再令父兄蒙羞。你可傳言二聖,請其安心等待時機可也。』陛下,臣兒聽了此話,如冰水灌頂。徹夜沉思,霍然醒悟,九哥為了不讓陛下和臣兒回去,什麼事都會做得出來。他一心追求的就是向金虜屈膝乞和,做個江東的兒皇帝。所以,無論大宋與金虜交戰是勝是敗,臣兒是永無南回之期了。」
宋徽宗像木雞般呆坐著,最後,一顆粗大的淚珠從他未瞎的眼眶中滾下。他憤怒地罵了一聲:「畜牲!」
徽宗決定上吊
我們面面相覷,一聲不吭。許久,達曼歎了一口氣說:「好一個宋高宗趙構,這做皇帝的誘惑力竟有這麼大,連國破家亡、父兄被俘的奇恥大辱都可以不計,向不共戴天的世仇叩頭乞憐。可歎、可恨!」
斯萌冷靜地說:「其實,宋高宗的心事早被許多人看穿。文徵明在一首詞中明白無誤地指出:『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又說『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可謂誅心之論。只是今天我們直接從微欽二帝的對話,可以用第一手資料定高宗的罪罷了。」
我們繼續往下看,都是些生活瑣碎。達曼和斯萌有些不耐煩,就各去忙他們的事,囑我「留守監視」,如果出現什麼有興趣的事,就去通知他們來看。我很樂意承擔這個差使,手裡握著調壓鈕,看到沒有什麼大事就加點拉力放「快檔」。一個鐘點過去了,約摸也放了近30天的快檔,我發現了些情況,慌忙把達曼和斯萌叫來:「你們快來看,宋徽宗這老頭兒又不知要搞什麼花樣了。」
我們看到屏幕上只有徽宗一人,合目坐在炕上,呻吟求死。過了一會,忽然勉強爬了起來,在壁洞中掏摸出一件破舊的長袍。他用力把它撕成幾條,然後絞結成一條長索,打了一個活結。他站在地上,仰頭向樑上望了一會,就把布索掛了上去。
「啊喲,不好,宋徽宗要上吊了,快來人呀,那個小皇帝上哪裡去了?」我一時情急,失聲叫了起來,忘記他已是死了近900年的幽靈了,惹得達曼和斯萌直望著我笑,我不由得面紅耳赤。
但是,欽宗倒好像聽到我的叫聲,從門外匆匆跑進來。他看到掛在樑上的徽宗,不由驚叫一聲,撲上前去,把父親抱了下來,撫摩救活,並跪在地上號啕痛哭說:「陛下不可如此!上年在五國城陛下已輕生過一次,是巨兒救下。今日豈能再如此。如果陛下捐生,教臣兒何容於世!從此孤苦一人,更無乞活之念,只能也追隨陛下於九泉了。」言畢又放聲大慟。
徽宗嗚咽道:「皇兒,非是朕棄你不顧,決心求死。實念我以帝王之尊,失國被俘。忍辱偷生至今,無非尚存一線希冀,盼上天見佑,王師北伐,還我山河,雪我奇辱,迎我父子返京,再享餘年,樂觀太平。朕亦欲潛心著述,將一生荒佚失國原由,一一寫述,作通鑒之續,為後世之戒,朕之願也。今者已知構兒貪戀帝位,斷絕骨肉恩情,永棄朕於犬羊之邦,朕還要這殘軀何用。皇兒,容朕早作解脫去罷,只求金主憐我自戕,或能放你回去。」
欽宗不免再次慰藉。這時徽宗以手撫喉,看來是疼痛難禁,呻吟不已。忽然從門外進來一人,近前問道:「上皇何事?」欽宗流淚道:「適才上皇又自盡覓死,為我救活,現喉部疼痛,求大哥熬些藥湯相救。」那人皺眉道:「怎生又萌此短見。此地比五國城更為窮困,哪來藥物,恐怕連『不雲木』也難尋找。也罷,且容我出去一覓。」說著,又向徽宗發言:「陛下,不可再尋短見,寬心且待佳音,也免得大王傷痛和我阿計替為難。」說完掩門外出。
「阿計替是個『金籍宋人』,」斯萌悄悄向我們說,「他原籍河北,陷入金邦為民,是金主命他追隨和監視徽欽二帝的,也就是『牛司令』或『御用掛』。不過此人心眷故國,對徽欽二帝還是百般照顧,否則的話,這兩人恐怕早已被折磨死了。」
話未說畢,阿計替又走了回來,手中拿著幾根枯楊柳枝一般的木枝,約有筷子長短,放在水中熬煎。口中連說:「好運道,幸喜還有幾根不雲木,也是官家福氣。」水沸後,他注視半晌,盛起半碗湯,讓欽宗服侍徽宗飲下,沉沉睡去。阿計替皺眉對欽宗說:「這不雲木煎藥治病,水沸後木浮者病可愈,木沉者不可救。今皆沉底,上皇之命恐在旦夕,須作算計。」欽宗聞言抽泣不已,哀求道:「望大哥上報金國皇帝,就在此處將我兩人敲殺,何苦如此折磨!」阿計替連連擺手:「大王休作此言,教皇帝知道了須是不好。現南北兩朝還在交兵,皇帝豈會殺害你二人,要留著與康王討價呢,大王且是寬心,或許兩朝最終議和,康王坐穩龍庭,仍會迎大王回去,不可再萌他念,阿計替須是擔當不起。」
正在談著,那邊徽宗又喃喃夢囈起來,其聲極為模糊,從耳機中難以辨認。我們把它錄了下來,再用計算機在徽宗的語音庫中進行模糊識別和匹配,才破譯出來,原來是這位風流天子的臨死懺悔詞,翻來覆去的幾句話:
「朕好海也。想當年皇兄駕崩,朕以藩王入繼大統,自認天命攸歸,喜不自勝,豈知朕非治國之君,不如由簡王繼位,容朕留意書法繪事,何等不美,亦不致傾邦覆國,好悔也。
「朕好海也,憶朕即位之初,亦思有所作為,納忠言,用賢相,革敝政,卻貢奉,欲重見太平興國之治,奈何為善不卒,就墮魔道,皆朕之罪,夫復何言!
「朕好悔也,不當排斥正士,押近奸諛,重用蔡童高梁諸賊,君臣荒誕,甚至夜宿娼家,與人爭妓,今為囚徒,亦是報應也。
「朕好悔也,不該橫徵暴斂,巧取豪奪,竭天下之力搜奇石,營良岳,困竭民力,國基遂空,皆朕為之。
「朕好悔也,朕不該不治國事,奢侈淫糜,不御外寇,文恬武嬉,崇信道教,普天之下建寺立觀,既苦我民,又覆我國,朕之罪也。
「朕好悔也,朕忽視強寇壓境,不事兵備,但知招降納叛,舉措失當,一味苟且偷安,獻幣自保,一旦金兵大舉,州郡盡潰,乃至宗廟傾覆,陵寢為墟,朕之罪誠不容於天地也……」
均州葬禮
「看樣子宋徽宗已快進入彌留狀態了,他這幾句話倒也出自肺腑,可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了。」達曼在仔細聽了徽宗的懺悔詞後,下結論似地說。
我們都認為宋徽宗已活不久了,但還不知究竟在何日駕崩。大家都想看看這位亡國之君的最後下場,我還特別想弄清他又怎麼化成文化層中的那具頎長的屍骨的。我們三人商定輪流值班監視。我很希望能獲得「首見人」的榮譽,自告奮勇多值幾個鐘頭的班,特別我是只「夜貓子」,所以每天的「晚班」常常由我包了。但是這個皇帝的「韌性」還相當足,拖了幾天還不見駕崩,我在值班中也沒有看到什麼重大事件。只是有一天,一位金國的官員神氣活現地來到四室,手中提了一壺酒和一條乾肉喝令徽宗接旨,原來是金國太子生日,著賜趙佶趙桓酒肉,著跪拜謝恩。這時徽宗已奄奄一息,無福消受了,只能由欽宗一人謝恩領來了這塊臭羊肉和一壺冷酒。對這些事,我也懶得一一記錄。此後,徽宗病勢更沉重,已經有幾天未能進食,連便溺都不能下炕,要由欽宗背負服侍。阿計替千方百計弄來幾粒丸藥給徽宗服用,勉強嚥下後呻吟不絕,兩天後全身又出了斑點,潰爛化膿,長夜哼聲不絕,他又怕驚醒倦極昏睡的欽宗,只好強自忍住。我看到這種慘不忍睹的情況,也感到難受,同時知道離斷氣的時間已近,就打電話催促達曼和斯萌前來為上皇送終。
他們來後,徽宗已停止呻吟,掙扎著從炕上起來,靠著土壁坐著。一隻瞎眼緊緊閉著,另一隻眼睛呆呆瞪著,只露出眼白,偶而有一顆淚珠沿頰滾了下來。齷齪蓬鬆的長髮技到他的兩肩。身上披的舊青袍,已千瘡百孔,露著長滿瘡的枯黃肌膚。我估計一定還有許多蚤蟲正在啃嚼著這枯乾的軀體,吮吸最後一點血汁。斯萌不禁歎道:「這就是當年的風流天子、寫得一手瘦金體、擅長畫翎毛花卉工筆畫的道君皇帝!這就是怠棄國事、荒淫奢糜,甚至出宮嫖宿李師師的道君皇帝!」
我們正在嗟歎,徽宗的眼神逐漸停滯,也不再流出淚水,手足也漸漸僵硬。「看樣子太上皇要晏駕了。」我自言自語。果然,他終於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走完了可悲可恥的一生道路。似乎有什麼「天人感應」,熟睡在其旁土炕上的欽宗突然驚醒,看到徽宗的模樣,立刻爬了過來。他發現徽宗已死,又推又搡,放聲大哭,不勝悲慟。一會兒,阿計替聞聲趕來,放平徽宗的身體,摸了摸他的頭,就勸慰欽宗說:「上皇已經仙去,大王也不必悲慟,辦理後事吧。」
欽宗抽泣著說:「求大哥速速稟告金國皇帝。太上皇好歹是一國之君,既已駕崩,還求大國開恩,移入梓宮,賜葬山陵,我南朝君臣都將感戴大德。」
「梓宮?」阿計替吃驚非淺,「大王是指棺材吧?沒有這樣的東西!太上皇死在這裡,入鄉隨俗,只可能按這裡的規矩辦事啦。稟明皇帝?燕京離這裡幾千里,又值冬盡春至,道路泥濘,誰肯為此去燕京面君,還是趕緊在此就地收拾吧。」
「那總得求大哥賜一口薄皮棺材,淺土埋葬,總不能像對付我的朱皇后那樣,用張蘆席一包丟在土裡了事。」
「這裡連蘆席也用不到,也沒有什麼殯葬之地。全州就只有一口大石坑。人死了都抬到這坑的旁邊。把屍體架起,先用野草、茶肭子點火焚燒,燒到半焦爛時,用水噴滅,再用木棍將屍體擊打,使其皮肉脫離。然後用一根木杖貫穿屍體,像串烤羊肉一樣,投入坑中,沉到坑底。人人都是這麼辦的。這樣,坑中會有油滲出上浮,可以撈出來點燈用。」阿計替一面說,一面還指指炕頭那盞昏暗的油燈。
欽宗聽說,又驚又苦,還想哀求,阿計替兩手一伸,斷然拒絕。欽宗見哀求無效,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叫道:「蒼天在上,可憐太上皇也曾身為大國之君,縱有失德,何至死無葬身之所,連骸骨都不能返回故園?如果這是天意如此,我趙桓也不願再活,寧願縱身入坑,始終侍奉太上皇吧!」
阿計替過來拉起欽宗,再次開導:「大王不必如此。活人是絕不許入坑的。就是死人,也必須經過火燒、水淋、杖擊後才可入坑,方能撈起浮油點燈,否則就撈不出燈油。這是祖宗留下的章法。再說,大上皇病崩,阿計替可以呈報皇帝,如大王自盡,這照顧不到的罪名,阿計替可也擔當不起。」
正說著話,從門口進來了五六個人,口中嚷道:「死人在哪裡?」阿計替吩咐一個人去報官,又指揮其他的人把徽宗屍體放在兩根木杖上,一聲吆喝,抬了起來,往外走去,去經歷這火燒、水淋、棒擊、貫木、入坑的大禮了。欽宗邊號哭邊眼了出去。人影消失後,屏幕上只留下一間空蕩蕩的上房和一盞垂垂欲滅的油燈——也許這燈油就是從棄屍坑中撈上來的人油和原油。
窗外吹過一陣夜風,窗欞格格作響,燈火掙扎了一下就滅了。剩下一片漆黑。看來要等三四個小時天亮以後畫面才會再現。達曼關閉了電源,沒有吭聲。好一會兒,我打起精神笑著向斯萌說:「宋姐,這一幕歷史劇確實動人。我知道你是位詩人,何不題詩一首以資紀念呢。」
斯萌動了動嘴唇,細聲答道:「這北宋亡國和南宋苟安的史事,確實發人深省。我早年寫過一首詠史詩,抄出來請大家指正吧。」
她抽出筆來,在一張白紙上籟籟地寫下一首七律,詩日:
百萬金師下汴梁,錯將後事付康王。
曲端遭戮悲何限,武穆銜冤恨正長。
五國幽靈埋雪窟,六陵殘骨對斜陽。
錢塘江上空潮汐,留得青山號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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