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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禮物


  廣播喇叭通知新聞記者火速到駕駛台開會。我沒有聽錯,是駕駛台,幹嗎跑到那兒開會呢?

  喬治王島南面的3個海灣的海洋調查已經結束。這3個海灣各具特色,喬治灣寬闊開敞,有時使人覺得像個遼闊的海,可是拉塞雷灣卻是那樣神秘,高聳的冰峰和陡峭的巖岸雲霧繚繞,彷彿到處埋伏著可怕的危險,使人覺得有點恐怖。至於麥克斯韋爾灣,也許是我們經常停泊在她的懷抱,不論是風平浪靜還是風急浪高,她在我們的印象中總是那樣親切,那樣迷人,甚至還有一種無法言狀的安全感……

  駕駛台裡正在召開一次特別的電話會議。陳德鴻總指揮坐在報話機前面,向停泊在柯林斯灣的「J121號」打撈救生船,向菲爾德斯半島的長城站以及在座的南大洋考察隊和「向陽紅10號」船,佈置了春節前的工作安排。他講到祖國將要派一個代表團到南極來,出席長城站的落成典禮,要求兩船兩隊以實際行動迎接祖國親人的到來。為了和祖國人民在同一時刻歡度新春佳節,定於2月19日過春節。兩船兩隊要因地制宜開好春節晚會和舉行會餐,並且在當天上午9點30分舉行長城站落成典禮。

  他接著宣佈,南大洋考察已於2月11日上午11時35分勝利結束。

  我望著擋風玻璃外的海灣,又下起雪來了,雨雪紛紛揚揚,這倒像祖國南方過春節的景象。浪湧輕搖,一群南極鴿悠閒地躺在波浪的懷抱裡,任憑波浪的起伏一動不動,使人想起池沼裡的野鴨子。人的思想確實古怪而且難以捉摸,幾天以前,在狂風惡浪中航行的時候,那掀天的海浪和奔騰的怒海使我們畏懼膽寒,我們打心眼裡詛咒它,恨不得快快離開它。可是當我聽見從總指揮的嘴裡說出南大洋考察已經結束,我卻不知怎地湧起一股惆悵和惋惜,南大洋畢竟在我的記憶中留下難忘的印象。大海教會了我們很多東西,也鍛煉了我們,更重要的是她使我們大大地開拓了自己的眼界。只有這時,我才感到我們的航程太短,許多應該去的地方永遠失去了機會——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是多麼希望再一次闖入她的驚濤駭浪,尋訪那一個個被冰雪覆蓋的神秘島嶼,登上那南極大陸的莽莽冰原……當然,這只是我的夢想而已。

  我在前艙的一個房間裡找到金慶明,作為南大洋考察隊一隊之長,對於我國首次南大洋考察,究竟應該怎樣評價,我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這次考察在我國南極科學事業上的地位,」我問道,「你認為哪些學科取得了突出的成果,意義何在?你認為哪些組的工作是出色的?還有,你個人對這次考察有何感受?」

  金慶明沉默了一會,鏡片後的目光陷入深沉的思索。

  「這次南大洋考察的勝利完成,說明中國人民完全有能力進入南大洋進行海洋調查,說明我們已經進入這個領域,」金慶明手裡拿著一支鉛筆,輕輕地敲著桌面,「這是一次多學科多項目的綜合考察,涉及南極海域的各種環境:開闊性的大洋盆地、陸坡的次深海、大陸架的淺海、深海洋盆,還有海灣、水道,在10萬平方千米的南極海域全面地完整地完成了6個專業、23個項目的海洋綜合觀測……」

  他接著告訴我,這6個專業和23個項目是生物、水文、氣象、化學、地質和地球物理等6個專業,至於23個考察項目則有磷蝦、浮游生物、葉綠素、底棲生物、微生物、溫鹽深觀測、測流、波浪、水色透明度、測風等氣像要素、營養鹽、溶解氧、酸鹼度、痕量金屬測定、氣溶膠、有機化學、底質采樣、懸浮體、沉積物化學、大氣塵埃搜集、重力、磁力、測深等。

  「我們共完成綜合觀測站34個,測線長度3600海里,測站觀測深度從幾十米到4000多米,累計工作日24天。」金慶明翻開桌上的筆記本,給我念了一連串的數目字。

  「慢點,我記一下。」我對他說。下面是我記錄的一些主要數字,也是這次南大洋考察實際觀測資料和標本樣品的數量。

  「重力測量22,100海里,其中測區1920海里;磁力測量21,300海里,其中測區1682海里;水深測量25,900海里,其中測區4850海里;溫鹽深觀測,用4種方式記錄了6萬組數據;營養鹽等10項水化學分析共有3600組數據;浮游生物樣品754瓶;葉綠素測定共1224組數據;底棲生物255瓶、40袋、2大桶;微生物樣品461培養基、近千株樣品;磷蝦捕獲105千克;底質泥樣約800千克……」

  金慶明如數家珍地說了上述數字,他合上筆記本,定眼看了看我。

  「在南極海域,同一條船上進行這樣多的學科和項目的綜合觀測——幾乎囊括了海洋學所有的專業項目,這在世界上也是不多的。」他加重語氣說,「由於我們的調查區既穿越了海灣、水道,又經過淺海大陸架、次深海陸坡和深海洋盆等不同海區,所以我們取得的資料有較好的代表性。」

  「我覺得還有一點是很突出的,不知道你注意沒有?」金慶明用徵詢的口氣對我說,「我們這次南大洋考察大部分是採用國內製造的先進儀器。這些儀器經過南大洋風浪的考驗,證明它們適於南極海域使用,質量和性能都是過硬的。」

  「你能不能談具體點……」

  「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溫鹽深測定,我們這次帶了兩套裝置。一套是美國進口的馬克-Ⅲ型CCT,它的優點是可以隨著海水深度的變化,自動記錄海水每下降1米的溫度和鹽度,連續測定各層的數據,這對於瞭解海水水層的微結構很有幫助。我們還帶了一套國產的3000米溫鹽深自記儀,是國家海洋局第三海洋所研製的,可以接到磁帶磁盤和微機上,精度也很高。我們這次通過實地使用,兩套儀器記錄的數據完全一致,國產儀器取得完整的溫鹽深資料,實測最大深度突破了3000米大關,達到3082米。這就令人信服地說明,國產海洋調查儀已經比較先進,達到了世界70年代的水平。」

  金慶明接著說,這次記錄的重力、磁力、深度的地球物理剖面,是在單船不靠港的情況下記錄的最完整的剖面,也是迄今世界上最長的一條剖面,工作里程累計22,000海里,工作時數長達3個月。「我們所用的儀器都是國產的,磁力測量用的是北京地質儀器廠生產的海空核子旋進式磁力儀,連接儀器的一根長達700米的磁力電纜是鄭州電纜廠生產的,在累計24,000海里的漫長航程中沒有出過故障,經歷了西風帶和南大洋的狂風惡浪,這是很罕見的。」金慶明說,「重力測量所用的DZY-2型海洋重力儀,以及配套的WO-1型重力儀陀螺穩定平台也是國產的,過去我國海洋調查一般都採用聯邦德國的KSS-2型海洋重力儀,現在看來,國產儀器的性能不亞於聯邦德國的同類產品……」

  是的,南大洋考察廣泛使用了國產的海洋調查儀器,對於保證科學考察的勝利完成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用國產的拖網設備採集了100∼1500米不同深度海底大生物量的極區冷水群落底棲生物,總結出南極海域的底棲生物具有單位面積數量大、種類多、個體大3個特點;

  用國產的10米柱狀取樣管在4000多米的深海取得了人土6.3米、樣長3.41米的沉積物樣品;

  用國產拋棄式浪高儀實測出極圈附近10級風浪時的最大波高為8.6米;

  用國產磁力儀測得太平洋至南極海洋中脊磁條帶正負交替變化的異常區和大幅度對稱的異常值,同時測得重力異常值,從而為該海區的洋盆擴張和大地構造的解釋提供了依據;

  聽到這個情況,我是高興的。南大洋考察不僅考驗了我們的科學家和技術人員,也考驗了國產的海洋調查儀器。我在「向陽紅10號」船,遇到一些技術人員,他們是儀器的設計製造單位派來的,有的本人就是儀器的設計人員。武漢地震研究所工程師李樹德和張世照,就是DZY-2海洋重力儀的設計者。他們隨南大洋考察隊出海調查,同時實地檢查儀器使用情況,積累了很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他們一致反映,我國海洋調查依賴進口儀器的時代應該結束了,採取國產儀器不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是這樣的。」金慶明也同意這樣的觀點,他說,「我們這次考察,無論是經驗的積累,幹部的培養,以及器材裝備的使用方面,都為今後我國的南極考察事業準備了條件。」

  「正是由於我們的儀器裝備比較先進,給科學家們提供了先進的測試手段,我們在較短的時間內獲得了10萬平方千米海域完整準確的綜合性海洋學觀測資料,井且對南大洋有了一個初步的科學認識。」金慶明手裡的鉛筆在桌上的地圖上虛晃了一下,接著又下意識地敲著桌面。

  他繼續說,南極海域是一個生物生產力高、資源豐富的海區,根據這次獲得的幾十個站位不同層次的高營養鹽和高葉綠素含量的數據,南極水體中的營養鹽比一般溫帶、熱帶海區要高幾倍至數十倍。海洋生物在海水中賴以生存的溶解氧含量比一般海區高10%∼20%,表明海區生產力高低標誌之一的葉綠素含量也比一般海區高,因此浮游植物和動物相當豐富。底棲生物、魚類的數量之多、個體之大、分佈之廣,也十分驚人。

  大海對於勤勞的人是慷慨的。我知道,南大洋考察隊的科學工作者取得如此令人矚目的成果,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他們付出的辛勤勞動,往往是常人不易瞭解的,這裡面充滿科學探索的艱辛,包含著勝利的喜悅和失敗的痛苦……

  在我的記憶裡,後艙一間被儀器和各種裝置塞得滿滿的艙室,給我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象。我記得每天晚上,當我登上一級級舷梯,走到和它毗鄰的備用電訊室——我在這間堆放電影拷貝的房間暫借到可以寫作的一席之地——掏出鑰匙開門時,隔壁的這間艙室總是燈火通明,傳來幾個年輕人緊張而又愉快的聲音。

  有時候,我也順便到他們屋裡坐一坐,但我不敢坐得太久,因為他們總是很忙,一邊和我交談,手裡還在不停地忙著。屋子裡有電冰箱、可調式培養箱,還有一台像是電子儀器車間裝配工序的操作台,台上是有機玻璃的透明罩子,兩面各有兩個圓孔,可以把手伸進去,科學工作者面對面地坐著,在那裡進行操作。至於地上,角落裡,到處是整箱的玻璃器皿,走路也得留神,稍有不慎就會把它們撞碎。

  這間實驗室是南大洋考察隊微生物組的實驗室,這個三人小組的科學工作者都是山東人,他們是國家海洋局第一研究所的微生物學家張建中、劉福源和張進興。

  在南大洋考察的日日夜夜,每當船隻到達指定的站位,考察隊員們紛紛跑上後甲板或者左舷開始作業時,微生物組的考察隊員卻拎著采水器跑到前甲板,他們研究的是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必須找一個受船體影響最小不致污染的地方,在船上只有船首是最理想的地點。

  不管風浪多大,他們都是這樣。顛簸的船首往往激起排山倒海的浪濤,像瀑布一樣朝他們猛撲而來,他們依然像弄潮兒一樣鑽進浪濤裡,小心翼翼地採擷一朵朵的浪花。他們使用的儀器是兩種采水器,一種叫住貝爾擊開式采水器,一種叫腹背式采水器,前者用於表層采水,後者是分層采水,從表層、20米、50米、100米、200米、500米,一直到1000米。

  他們需要的並不是海水,而是海水中生存的微生物。42歲的張建中是小組裡年齡最大的,他畢業於山東海洋學院水產系,後來又在著名遺傳學家方宗熙教授門下當研究生。他說:「把水樣取出之後,先得用一種濾膜將微生物抽濾出來,再將濾膜放入培養皿裡,倒入培養基,這是第一步。然後,把一個個玻璃培養皿放在可調培養箱或者冰箱裡。」

  「這樣就行了嗎?」我接過他們遞過來的一個玻璃培養皿,打開看了看。

  「不不,」畢業於廈門大學海洋系生物專業的劉福源搖搖頭,「可調培養皿的溫度是14攝氏度,冰箱是4攝氏度,濾膜上面的微生物經過兩個星期——在14攝氏度下培養,或者三四個星期——放在4攝氏度下培養,便長出菌落。」

  「我們統計菌落的數目就可以知道海水中細菌的數量分佈。」坐在一旁不吭聲的張進興補充道。他和劉福源在廈門大學是同班同學,而且年齡也一樣大。

  微生物組的實驗室操作比起其他生物學的課題要繁瑣複雜得多。他們在船上帶有高壓消毒鍋、烘箱和冰箱,所有的試驗器材都在搖晃動盪的船上進行消毒。過去,短距離的海洋調查,器材事先都在岸上消毒。這次考察時間長,容易污染,消毒的準備工作都在船上做,這就無形中加大了他們的工作量。更何況這3位海洋生物學家對海洋的顛簸很不適應,3個人暈船得很厲害,劉福源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服幾片抗暈靈,遇到狂風惡浪,抗暈靈也不靈了,每人一個塑料桶放在身邊,邊吐邊於。

  當菌落在濾膜上長出以後,他們的工作更加繁忙了。這時候,他們坐在接種罩前面,把雙手伸進與外界隔絕的罩子裡面,把菌落分離出一個個菌株,像繡花一樣將它放進玻璃試管,試管裡有一塊凝脂狀的斜面培養基,這樣,從大海中採集到的菌種就可以保存下來了。

  「我們這次考察的課題是南大洋海水和海底沉積物中微生物生態學研究,包括種類組成和數量分佈,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張建中是山東安丘人,說話還有很濃的鄉音,「因為在海洋生態系的食物鏈上,微生物佔有很重要的作用。」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課題,」說話老是慢條斯理的劉福源補充道,「我們還進行了磷蝦體內微生物的分離與研究……」

  我很感興趣地問道:「為什麼偏偏選中磷蝦?」

  「磷蝦是目前國際上引人注目的水產資源,」張建中解釋道,「許多國家現在已經在進行商業性捕撈,國際市場也出現了很多磷蝦食品。不過磷蝦的防腐、保鮮、加工遇到一個棘手的問題,這就是磷蝦打撈上來以後很快水解腐爛,這是什麼原因呢?一種說法是它的體內有一種□,再一種可能就是微生物導致了腐爛。」

  他說,世界各國都在熱衷於研究蝦病,但是根據他們掌握的科技情報,至今還沒有人研究南極磷蝦的蝦病,更談不上從微生物學的角度研究磷蝦體內的細菌。正是如此,這3個年輕的微生物學家向這個嶄新的領域進行了勇敢的探索。

  他們的辦法是用無菌手段取出磷蝦的消化道(胃、腸道),經過碾磨、稀釋,然後放在培養基上;此後的操作程序就和從海水中提取微生物一樣,使它長出菌落,再分離出菌株。

  「我們這次在南大洋取得了大量菌種,其中異氧細菌500多株,□母菌和絲狀真菌400多株。」張建中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向我宣告了他們的成績。他特別強調指出:「過去我國研究海洋微生物,都是從我國周圍的黃海、渤海提取菌種,而這次是從南大洋海域採集了大量低溫菌種,無論從種類、生化特性,都大大豐富了我國海洋微生物的基因庫。」

  「你們這回從南極海洋中弄到了不少寶貝……」我也為他們取得的成果而感到高興。

  這時,一直沒有吱聲的張進興笑了起來,「我們帶的試管都不夠用了,只好把平面培養基放在低溫冰箱裡保存菌種,過去這種辦法誰也沒有試過,這回是逼出來的,結果證明這種辦法也可以保存菌種。」

  「太好了!你們創造出一種保存菌種的新手段,這也是很大的收穫吧。」

  不過,要真正評價我國首次南大洋考察的成果還為時過早。在我結束對金慶明隊長的採訪時,他說:「最後的成果還必須等到回國以後。大量的工作要回到實驗室去做。比如,我們採集的許多底棲生物,恐怕要邀請全國著名的專家學者進行鑒定……」

  「那麼,最快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們的成果呢?」

  「我們爭取在明年春節以前完成考察報告,這份報告預計有40萬字,還有一本圖集,包括平面圖、剖面圖和垂直分佈圖,還有一本資料彙編。」金慶明不慌不忙地說,「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分別寫出論文,估計要到1986年底或1987年初,舉行我國首次南大洋考察論文報告會……」

  1986年底或1987年初,這即是說還得花費2年的時間,我們才能精確地知道大海奉獻的禮物是多麼寶貴,有多大價值。科學研究的艱苦由此也可窺豹一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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