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學派的哲學家阿里斯提普斯航海遇難,漂流到洛得斯海岸時,看到了砂上描畫著幾何圖形,便向同伴們叫喊道:「我們幸而有了希望啊!因為已經看到人們的蹤跡了!」
--維特魯威:《建築》
在大都,忽必烈曾下令
建造一座宏偉的逍遙宮:
聖河亞弗在那裡流經
深不可測的巖洞,
直瀉入不見陽光的大海中。
--科爾裡奇:《忽必烈汗》
1.引言
如果我們通觀現代科學的各個領域,可以看到一種戲劇性的、令人驚異的進化、在各個完全不同的領域中出現了相似的概念和原理,雖然這些觀念的類似性是各個領域獨立發展的結果,而且個別領域的工作者幾乎沒意識到這種共同的趨勢。因為,在科學的所有領域中都出現了整體原理,組織原理,實在的動態概念原理。我們還可以列舉更多的共同特性,諸如對自然規律基本的統計特徵和實在的內在矛盾性的認識。看來,要用概念結構描述實在,僅僅使用單一的構架是達不到目的的,而必須使用成對既對立的又互補的概念。這種對立互補概念在量子理論的互補原理(p.180)中得到了表達;互補性也可能以某種不同的形式適用於生物現象的描述(p.155)。另一個基本的洞見是,與經典物理學的連續性概念相反,基本事件具有非連續的性質、按照量子理論,實在的最終單位是非連續的,並且是不可再分的。生物學中與其相似的是突變論,按照突變論,進化不是以連續轉變的方式,而是以非連續的跳躍方式進行的。量子論與突變論的出現不只是一種歷史的巧合,後者與前者保持著密切的關係(pp.95,165f.),它們正好建立於同一年即1900年。也許,我們可以加上生理學中的全-無定律,這個定律也差不多是在同一時期提出的,按照這個原理,生理活動,比如肌內或感覺器官的活動,不是連續地增強的,而是以跳躍的方式增強的,因為隨著刺激強度的增加,新的要素,期中的每一個達到其功能的最大值時才能發生作用。
2.物理學
經典物理學試圖把所有自然過程分解為原子的活動,分解為按照力學定律、吸引與排斥的定律在空間運動的微粒。現代物理學不只是直接證實了原子的存在;它揭示了原子的結構,並完全攻克了放射性、元素嬗變和原子能釋放等新領域。然而,正是這些發展推翻了機械論的觀念。
機械論物理學的第一準則也許是要把物理過程分解為可分離的局部事件。與此相反,現代物理學看來必須要有整體性概念。按照海森堡的不確定原理,不可能同時確定電子的位置和動量。要確定電子的位置,必須照亮電子;但這意味著光量子擊中電子,由此引起電子動量的變化。因此,位置確定得越是精確,動量則越是不能精確地確定,反之亦然。由此得出以下的結論:第一,嚴格的決定論在微觀物理學領域是不可能成立的(pp.163f.),因為測不准關係給所有測量所必需的同時確定設置了不可克服的限制。第二,根據海森堡關係,就物理學微觀事件而言,測量儀器原則上不能與被測量的實體分開。這樣,在微觀物理學中出現了整體原理。事實上,整體原理在微觀物理學中比在宏觀物理學層次上具有更基本的意義(p.192)。因為,對於微觀物理學來說,不只是這樣的一個問題:為了認識整體,必須認識各個組分以及組分之間的關係;相反地,在基本事件的層次上,進一步的分解在原則上變得不可能,它們只能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處理。
第二,最有意義的是,在現代物理學中出現了組織原理。經典的定律從根本上說是關於無序的定律,而現代物理學和化學的中心問題是組織問題。正如波爾茲曼所證明的,因果關係朝破壞有序的方向起作用,因為經過一定的時間,熱運動不斷增加,起初存在的所有的有序無可挽回地受到破壞。但是,一個原子,比如說,一個汞原子,它由一個原子核和八十個行星般運動的電子構成,它保持著自己的組織;光譜線發射的系統,原子的化學性質等都依賴於這種組織;原子不管受到周圍粒子熱攪動的連續不斷的撞擊,仍保持著自己的組織。正如量子理論表明的,原子不顧熱運動的干擾而保持其穩定性和它的組織,是以基本物理事件的非連續性為基礎的。原子不能處於無論什麼樣的狀態,而只能假定它處於具有不同量子條件的分立的狀態。如果這些狀態用數字1、2、3等表示,那麼狀態1是最小能量的基礎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原子正常地存在;2、3等是激發狀態,如果得到必要的能量,原子會以跳躍的方式達到這種狀態。由於這個原因,太弱的擾動是無效的,因而原子可以不顧熱運動而在無限的時間內保持穩定。只有當溫度增加時,它才通過量子躍遷的方式變成激發態。對於分子、晶體、固態、甚至基因,也可以作相應的考慮。基因是具有特定組織和高度穩定性的大分子。只有在比較罕見的情況下,比如由於量子的打擊引起突變或由於熱漲落引起自發的突變,會躍遷到新的穩態,由此發生遺傳性的變異。這裡就有物理學的量子論和生物學的突變論之間的聯繫。基因分子向新的穩態的轉變,只能通過跳躍的方式發生,因為能量的轉變不是以任何微小量的方式發生的,而是以量子化的方式發生的。從生物學上說,這為從一個亞種到另一個亞種的轉變不是連續的,而是以跳遷的方式發生的現象,提供了解釋(cf.p.95)。
現代物理學的第三個基本變化,在於把剛性的結構解析為動態。經典物理學把原子看作像微型台球的固體。根據現代物理學的看法,它們是微小的行星般運動的系統,其中原子核像中心的太陽,它由帶正電荷的粒子和無電荷的粒子(質子和中子)組成,負電子圍繞它運行。同時,物慣表現為過程,表現為動態。質量與力的對立,物質與能量的對立,在日常生活和經典物理學中是明白無疑的,但在微觀物理學層次上則消失了。電子不是微型的剛體;它是能量的集中,物質波或波包。由於這個原因,物質轉變為能量,能量轉變為物質,是可能的。伽馬(Y)射線的量子,即高頻率的X射線,可以轉變為帶負電和帶正電的孿生對粒子,電子和正電子。反過來,物質也可以轉變為輻射。經典的質量守恆原理和能量守恆原理統一為愛因斯坦綜合的守恆定律。而且,在某些條件下,基本物理單位表現為粒子,而在另一些條件下表現為波動或波。根據玻爾的互補原理,粒子和波是對立的、但又是關於同一物理實在的必不可少的和互相補充的概念。
整體、組織、動態——這些一般概念,可以說是與機械論的物理學世界觀相對立的現代物理學世界觀的特徵。
3.生物學
近幾十年來,生物學思想運動趨向於「機體論概念」。由於這個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潛意識的和無名的,它的意義甚至更加明顯。這不是孤立的現象,而是我們的科學概念總變化的組成部分。
我們已考察過物理學機械論觀點在生物學中的影響。按照物理學機械論的觀點,生物學的目標在於把生命現象分解為可孤立的部分和過程(pp.10f)。於是,有機體被看作是許多細胞的總和,有機體的功能被看作是許多細胞活動的總和。同樣地,像物理事件被看作是受偶然性規律支配的那樣,有機體的組織和功能被看作是隨機突變和選擇的產物。另一方面,這種觀點符合經濟活動的時尚和經濟學理論。事實上,達爾文將馬爾薩斯關於人口增長超過其資源的理論普遍化,並把它應用於整個生命界。所謂生物界中的生存鬥爭不是別的,而是工業時代開始時曼徹斯特學派鼓吹的自由競爭在生物學中的應用。生物學中的功利主義觀念符合總的社會思想意識。生命的機器理論,完全是人們以技術控制無生命界而自豪,也把生物看作機器這樣一種時代精神的表現。
人們認識到機械論概念的局限性,最初導致了活力論。活力論假定有機體各個部分的聚集和機器-結構是受目的因控制的。隨後,人們認識到機械論和活力論的觀點都是不妥的,導致了機體論概念的產生。機體論概念試圖將科學意義賦予整體性概念。我們同樣可以在生物學、醫學和心理學中看到這種共同的趨勢。
我們已詳細地論述過現代生物學思想的基本概念及其對不同領域的影響。首先是整體性概念。我們不僅必須考慮有機體的各個部分和個別過程,而且必須考慮它們共同的相互作用和支配這些相互作用的規律。這些無論在有機體受擾動後的調節現象中,還是在有機體正常的活動中,都清楚地表現出來。其次是組織概念。生物界的基本特徵在於它是巨大的等級體系,它從有機化合物分子經過自我增殖的生物單位,延伸到細胞和多細胞有機體,最後到生物群落。新的規律均在組織的每一層次上顯示出來,而生物學研究的任務就在於逐漸地揭示這些規律。最後是動態概念。活結構不是存在,而是變易。它們是物質和能量不停流動的體現,物質和能量不停地流經有機體同時又構成有機體。動態概念構成了生物學許多領域中精確定律的基礎,也提供了理解諸如等終局性那樣的現象的基礎,等終局性迄今仍被人們看作是不能用科學的術語解釋的神秘現象。
雖然近幾十年來許多作者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但本作者可以斷言,他從1926年起發展起來的機體論概念,可以說是第一個邏輯上表述一致的新觀點,這一新觀點可作為生物學的作業假說。這個概念產生的豐碩成果,可以在後面得出的許多結論中看到,而且由後來的研究所證實並被詳盡闡述。那麼,再次概述這些方面的發展,也許是有益的。
許多科學家已接受了機體論觀點,有趣的是,可以看到其中有些科學家來自對立的陣營。例如,生物化學家尼達姆早先曾嚴厲地批判過生物學中的整體概念,後來他採納了機體論概念。正如尼達姆(1932年)所說,生物學理論的中心問題是組織問題。雖然J.S.霍爾丹(Haldane)考慮到對生物學問題的充分解釋涉及到生命系統的組織問題,但馮·貝塔朗菲和伍傑的機體論概念表明,有必要研究生命系統的組織實際上究竟是什麼。因而,組織不是一種解釋問題,而是生物學中最迷人的和最困難的問題。承認這個事實,與活力論毫不相干。另一方面,在動物行為領域從事工作的阿爾費德斯(Alverdes)(1933年),起初堅決主張活力論觀點,後來接受了機體論概念。阿爾弗德斯(1936年)、貝文克(1929年)、卡納拉(Canella)(1939年)、格斯納(Gessner)(1932年,1934年)、特裡比諾(Tribino)(1946年)和昂格雷爾(Ungerer)(1941年)的著作,可以說是對機體論概念的深入介紹。對於機體論概念,比寧(1932年)、格羅斯(1930年)和M.哈特曼(Hartmann)(1937年)從機械論方面作了批判的論述,文茨爾(1938年)從活力論方面作了批判的論述,布羅伊勒(1931年)、伯卡姆普(Burkamp)(1930年,1936年,1938年)和林斯鮑爾(Lins-bauer)(1934年)從中間立場作了批判的論述。在貝文克(1944年)、比察裡(Bizzari)(1936年)、布羅默(Brohmer)(1935年)、迪肯(Durken)(1937年)、馮·弗拉肯貝格(Fraken-berg)(1933年)、H.約爾丹(Jordan)(1932年)、O.苛勒(Kohler)(1930年)、尼達姆(1936年,1937年)、馮·內爾加德(1943年)、奧爾德考普(Oldekop)(1930年)、裡特(Ritter)和貝利(Bailey)(1928年)、E.S.拉塞爾(Russell)(1931年)、扎佩爾(Sapper)(1930年)、昂格勒爾(Ungerer)(1941年)、韋萊(Wheeler)(1929年)、伍傑(1929年)、沃爾特裡克(1940年)等人的著作中可以發現相似的觀點,其中某些觀點是由他們獨立地提出的,另一些觀點是在和我們的工作相互交流中提出的。物理學家薛定諤(1946年)也獨立地得出了類似於機體論的概念,「生命問題——雖然它並不超脫迄今所知的物理規律——但它可能包含迄今未知的不同的物理規律。然而,一旦人們認識這些新的物理規律,這些規律會像已知的物理規律那樣整合成為這門科學的組成部分。」米塔施(1935年,1936年,1938年)關於生物催化和關於自然界因果關係的等級體系的工作,也與機體論概念有密切的關係;阿爾弗德斯(1937年)的馬堡學派關於動物行為的工作,H.約爾丹(1941年)關於生理學基本原理的論述,赫希(Hirsch)(1944年)關於動態組織學的觀點,也是如此。在發育生理學領域,達爾魁(1941年)按照自己的看法表述了機體論概念。無需再作詳細的討論,我們可以注意到現代生物學的總趨勢是符合機體論概念的,這個作業假說在生物學的所有領域中得到了應用。這裡只能對本作者及其同事所作的應用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發展狀況,作一個概述。
關於活組織問題,本作者在1932年就表明它是未來的研究綱領:
「有種看法認為,物理結構的等級體系應以蛋白質的膠態分子團為終點,超出這個限度,只能應用無序的定律(即溶液中的概率分佈的定律,這個定律來源於熱力學第二定律)或摩爾定律;因此,有機體或者可能是純粹的『混合物』,或者可能是剛性的『機器』。這種看法似乎完全是任意的假設,它對遺留的實際的問題——有機體生命過程的有序性——毫無所知。相反地,從膠態分子團排列(其規律部分地為人所知)到非剛性程度和動態程度更高的有序狀態(其規律尚未為人所知)即被稱為原生質和細胞的『活組織』,很可能有連續的過渡。當然,活組織不僅是『非剛性』的,而且是『動態』的。這裡,『組織』問題與『穩態』問題聯繫了起來。」
正像弗雷-維斯林介紹的,原生質的亞顯微形態學在當時出乎意料的程度上遇到了這種挑戰。蔡格(Zeiger)(1943年)證實了原生質組織的「動態」概念(p.34)是必需的。在我們早期工作中形成的關於細胞理論及其局限性的概念(1932年,cf.pp.38ff.),與赫澤拉關於「細胞間組織」(1941年)的有意義的工作是一致的。在更高的組織層次上,動態概念克服了結構與功能之間的明顯對立,把有機體看作是以不同速度發生的諸過程的等級體系。這個概念是由馮·貝塔朗菲和本寧霍夫(1935年,1936年,1938年;cf.pp.134ff.)提出的。根據動態觀點和機體論觀點,對同源概念重新下了定義(馮·貝塔朗菲,1934年;見下卷)。馮·納茨默爾(Natzmer)(1935年)對生物個體性的看法與我們的看法幾乎在本義上是一致的。路格邁爾(Lugmayr)(1947年)根據托馬斯主義哲學的觀點討論了這個問題。
人們發現機體論生物學的觀念,在生態學中也是有用的。在林學中,萊梅爾(1939年)認為森林是一個在個體的變化中保持其自身的生物群落,他根據這種森林的機體論概念,引出持存森林原理。這個有趣的例子表明,機體論概念不僅有理論價值,而且也能適用於重要的實際問題和經濟問題。范澤洛(Vanselow)(1943年)也說明林學的現代概念與機體論生物學是一致的。H.韋貝爾(Weber)(1938年,1939年)根據機體論概念,對普通生物學體系中的環境(umwelt)概念下了定義。馮·於克斯屈爾(von Uexkull)在引用這個術語時,只強調了有機體與環境之間的關係即對感官-刺激作出反應這一面。因此,他的環境概念只限於感官生理學,但事實上這是一個偽心理學概念。可是,按照韋貝爾的看法,我們應當在更廣泛的意義上給環境概念下定義。這個概念表示對有機體發生影響的整個系統。這個系統依賴於有機體的特定組織,同時,也使有機體的自我保存成為可能。因此,環境不僅包括能作為刺激而發生作用的東西,還包括有機體自我保存所必需的全部綜合條件。另一方面,環境概念在人類活動領域中受到了限制。動物的環境依賴於它們的肉體組織。可是,在科學的演進中,出現了逐漸排除環境概念中的擬人化特徵的情況,即環境觀念中依賴於人類知覺器官特定組織的那些特質和範疇被不斷排除(馮·貝塔朗菲,1937年)。這種觀點類似於格倫(Gehlen)對於馮·於克斯屈爾所提倡的環境概念的批評;他也斷言這個概念不適用於人類文化活動。本作者對人的獨特性問題也曾作過討論(1948年;見下卷)。
開放系統理論在物理學、物理化學、生物能學和生理學領域引出了許多新的問題和新的見解(見pp.125ff,131ff,以及下卷)。普裡高津和維亞梅(1946年)、普裡高津(1947年)、賴納(Reiner)和施皮格爾曼(1945年)、斯克拉貝爾(1947年)等人的工作,我們已經提到過了。德林格爾和韋茨(1942年)將開放系統理論應用於基本生物單位(病毒、基因),把這些基本生物單位看作是處於穩態中的單維晶體;馮·貝塔郎菲已提出了一個更為詳細的模型概念(1944年,cf.p.30)
多特韋克(Dotterweich)(1940年)對「生物平衡」問題作了綜合的研究,儘管他對這個概念的解釋非常廣泛,從而包括了多種性質的現象。因此,他的概念大部分仍是形式的。他區分了迄今所理解的「生物平衡」概念的三種應用:(1)形態學上「器官平衡定律」(喬弗魯瓦·聖伊萊爾,歌德);(2)生物群落的平衡(埃捨裡希〔Es-cherich〕、弗裡德裡希〔Friederichs〕、沃爾特裡克〔Woltereck」等);(3)作為動態平衡或穩態的有機體論的生理學概念(馮·貝塔朗菲)。這些概念中,最後一個概念看來是基本的。可以將「器官平衡」看作是有機體在其異速生長過程中達到的穩態(p.139)。可是,生物群落的平衡並不表現為物理、化學實體的穩態,而表現為超個體單位的更高層次上的穩態。在開放系統的一般運動學(有點相似於我們的「系統論」)和梯度原理的基礎上,施皮格爾曼建立了形態發生中的競爭、調節、優勢和確定的定量理論(1945年)。
有機體作為開放系統的概念,導致了動態形態學(馮·貝塔朗菲,1941年),即把有機形態解釋為有序的過程之流的結果。這使形態學和生理學的方法和觀點的整合成為必要,並為發現新陳代謝、生長和形態發生的定量定律鋪平了道路。本作者及其在該領域工作的團體對於這個問題的論述,前面已作了列舉(pp136ff.);在下卷中,將作更詳細的概述。克拉特(Klatt)(1949年)對動態形態學已作了重要的討論。他最早(1921年)在形態學領域中應用定量方法,引進了現被稱之為異速生長的定律,他評論了對有機形態進行定量分析的意義、成果和限度。
關於近來的實驗結果與從機體論觀點推導出來的神經系統功能的概念之間的相符,已在前面指出了(p.121)。
醫學科學的發展與現代生物學的發展是非常相似的。微耳和的細胞病理學旨在將疾病分解為細胞所受的擾動。他拒絕諸如體質之類的概念,而體質概念在現代醫學中再次變得十分重要,恰恰是因為它建立在有機體作為一個整體的概念的基礎上,但微耳和卻認為這是錯誤的。然而,現代醫學顯然是朝機體論觀點的方向發展的;內分泌學或人的體質理論就是機體論醫學的範例。
事實上,機體論概念在醫學領域中作為一種「解放的成就」而受到歡迎。按照馮·內爾加德(1943年)的看法,H.齊默爾曼(Zim-mermann)(1932年)可能是第一個認識到現代生物學概念對醫學實踐具有意義的人。正如他所說的,「由於醫學主導觀念的發展與理論生物學主導觀念的發展之間有明顯的一致,醫學所取得的任何一點成就都可看作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成就。」機體論概念似乎「變得與現代醫學科學的主導觀念和必要假說最接近。」齊默爾曼在後來的一篇論文(1935年)中根據機體論生物學批判了所謂「生物醫學」。羅特舒(Rothschuh)(1936年)在對現代醫學的各種理論傾向作比較性的概述時,駁斥了機械論、活力論和心理活力論的理論,稱讚機體論概念是現代醫學可靠的理論基礎。克拉拉(Clara)(1940年)關於醫學中整體性問題的表述是緊接著馮·貝塔朗菲(1937年)所作的陳述而提出的。當婦科專家塞茨(Seitz)(1939年)就生長、性和生殖的調整的生物學、生理學和醫學問題,提出「生命過程(包括正常的和病理的)的整體論觀點」,這個觀點與機體論概念甚為接近。一般來說,我們的生物學概念與主要醫學家如阿朔夫(Aschoff)、貝蒂、比爾(Bier)、布魯格施(Brugsch)等人強調的概念是非常符合的。內爾加德(1943年)關於身體理療的工作與機體論概念有著密切的關係。動態形態學概念與克雷奇默爾(Kretschmer)的馬堡學派的康拉德(Conrad)(1941年)關於人類的體質類型的工作之間也有明顯的一致,雖然這兩條思路是完全獨立地發展出來的。機體論概念對醫學的影響特別值得注意,因為醫學還有臨床實踐這一面,所以它是對生物學理論的最好檢驗。
機體論概念在心理學領域中也得到了應用。蒂姆伯(Thumb)(1944年)概述了機體論概念對於心理學的意義,估價了動態平衡和穩態觀念作為心理學領域模型概念的意義。人們在心理學領域中發現了相似於生物學領域的原理。尤其當人們就像根據動態形態學觀點思考形態發生那樣,從發育規律的觀點沉思人類環境(umwelt)的建立問題時,生物學意義上的環境概念(馮·於克斯屈爾、韋貝爾)與認為這種概念不適用於人類的觀點(格倫)之間的爭論消失了。正如生物學中的動態和整體概念與心理學中的格式塔理論具有類似性,生物組織的等級體系與個性的階層(羅特哈克爾〔Rothacker」,1947年)有著對應性。機體論概念也應用於精神病學和社會學領域(伯羅〔Burrow〕,1937年;賽澤〔Syz」,1936年)。行為被看作是組織內張力的模式,對於精神療法來說,它主張不應把神經病患者看作孤立的個體,而應視之為處於一定社會單位中的個體。同時,上面提到過的人類獨特性(pp.184f.)的另一方面問題變得明顯了。在動物王國中可以發現對抗與合作的傾向,但是,我們只是在人類行為中發現了憎恨、罪惡和社會的無政府狀態。這些現象似乎與感情的傾向有關,而感情的傾向依附於這些語義的方式——形成概念與語言表達——正是這些遂使人類提升到所有其他動物之上的地位。
機體論概念在哲學中也有許多應用,以下我們所知的有關應用就是對我們學說的發展。卡西爾(Cassirer)學派的拉森(Lassen)(1931年)論述了與機體論概念有關的物理學非因果性問題和目的論問題。費賴斯(Fries)(1936年)把機體論概念作為歸納的形而上學的基礎。巴勞夫(Ballauff)(1940年,cf.以及1943年)對馮·貝塔朗菲的機體論概念和N、哈特曼(Hartmann)的分層(Schichtengesetze)學說作了綜合。按照分層學說,可以把實在看作連續疊加的層次,每一層次有它自己的規律。巴勞夫根據等級秩序和穩態保持的原理採納我們關於有機系統的定義,以機體論的方式(即持存於有機體中的唯有其特殊的有序規律)表徵自主性,並且闡明瞭有機系統概念的哲學結論。
我們已提到的等終局性的新概念,作為我們的理論在哲學上的重要推論,為迄今被人們認為是形而上學和活力論的定向性概念提供了物理基礎。
機體論概念的最終概括是一般系統論的創立(馮·貝塔朗菲,最早在1945年;見pp.199ff.以及下卷),一般系統論是精確的、數學化的本體論的基礎,也是不同科學領域中一般概念的邏輯相應性的基礎。
因此,可以說,機體論概念在從生物學的特殊問題直到人類知識的一般問題的許多領域中被證明是富有成果的。這個概念的最令人信服的證據是,它已被應用於完全不同的領域,如物理學、物理化學、解剖學、胚胎學、生理學、林學、醫學、心理學和哲學;並且使所有這些領域中的許多問題得到的闡明。
4.心理學
現代心理學的發展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正是在這個領域內第一次對整體性問題作了科學的探討。正像生物學探討軀體現象那樣,傳統心理學試圖把精神生活分解為孤立的事件,即心理原子。例如,認為視覺是對應於視網膜單個細胞興奮的基本感覺與大腦皮層視覺區相應的細胞的總和。但這種概念的不適應性不久就變得明顯了,心理學因此而引用了控制的因素,如「統覺」,按照馮特(Wundt)的說法,統覺是一種可以與生物現象中活力因素的假設相比的解釋。格式塔心理學試圖克服這種二難困境:按照馮·愛倫費斯(von Ehrenfels)(1890年)的說法,可以把格式塔定義為心理的狀態和事件,這些心理狀態和事件所特有的性質是不能通過其各個組分的累加獲得的(愛倫費斯第一準則)。例如,一幅感覺到的幾何圖案,不只是各種色點的總和;一首樂曲,不只是許多單個音符感覺的總和;一句格言,也不只是許多單獨詞義的總和。而且,同樣的形狀可以用其他的顏色,並在視野的不同部位呈現出來。同一首樂曲可以用不同的音調演奏。同一個意思可以用不同的詞表達。因此,格式塔當它的組成部分變化時,它仍保持原樣。格式塔是可變換的(愛倫費斯第二準則)。
現在,傳統理論用結構機械論解釋精神生活中的有序性。一種感覺器官,例如視網膜,受到大量刺激。來自視網膜每一個點上的局部的興奮,通過固定的神經通路,傳導到大腦視覺中樞的相應終點,因而視網膜要素的鑲嵌圖案與大腦皮層神經細胞相似的鑲嵌圖案是一致的。同樣,才幹、識別能力、聯想、條件反射等,可以用學習過程中有關中樞之間神經通路的確定加以解釋。
與此相照,格式塔理論證明,不可能把知覺解析為基本感覺和基本興奮的純粹總和。例如,像三角形這樣的圖案,即使它呈現為不同大小的形狀,出現在視野的不同部位,我們也能辨認它。視網膜受刺激的點是不同的,相應地,興奮過程通過不同的神經纖維傳遞到視覺中樞的另一些神經細胞。然而,不同的視網膜細胞、神經纖維和視覺中樞的細胞的興奮,產生相同的印象,即「三角形」。反過來,相同細胞的興奮可以產生不同的印象。例如,如果那些視網膜細胞起初落在其上的是三角形的映像,後來受到圓形圖案的刺激,那麼就會有不同印象產生。
格式塔是按照動態規律形成的心理整體。最重要的原理是完形趨向(pregnance)原理,即呈現最簡單的可能發生的形態或最「有意義的」形態的格式塔趨向。例如,如果在一瞬間內,排列成圓圈的九個點呈現到眼睛中,第十個點稍微在圓圈之外,這個在圓外的點好像移向圓周,以完成最有意義的可能發生的格式塔。或者,如果瞬間呈現的圖案顯示出許多細小的缺口,那麼會看到彌合這些缺口的運動,該圖案缺口的各端閃現在一起。如果一根棍棒在視網膜上的投影經過盲點,那麼就看不到任何缺口,而如果某個人的手投影落在觀察者固定眼睛的盲點上,那麼就看不到他的頭。其原因是,只有體現一定幾何圖案的格式塔才可能是完整的。
因此,知覺不是孤立的和彼此無關的感覺的總和,而是感覺形成受動態原理支配的完形系統。
記憶理論很可能也是以相似的方式而重新形成的。經典記憶理論的觀點是累加的觀點和機械論的觀點。它假定早先興奮的記憶痕或『卻像」保留在幾組神經節細胞中,好像貯藏在無數倉庫中,這些倉庫由無數神經通路相互連結起來——這種觀念顯然是行不通的(R.瓦勒〔Wahle〕)。可是,如果格式塔知覺是系統過程,以動態的方式組織起來、分佈在較大的大腦皮層區上,那麼興奮的後果不會由留在諸單個細胞中的孤立的記憶痕構成,而會留在較大腦區的某種變動中。事實上,實驗和臨床的經驗表明,就記憶而言,大腦不是作為細胞或有明顯界線劃分的中樞的總和而發生活動的。大腦中局部的損害並不只是破壞某種單一功能,而是其他功能都受到影響,而且,受損害部位的功能越是重要,對其他部位功能的影響就越強烈。由此,提出了與通路理論相對立的另一種概念。這種概念可以假定,在學習期間,當兩個有聯繫的刺激起作用時,腦過程表現為一個整合的總體。相應地,它會留下整體的記憶痕。在學習期過去後,新的部分的刺激會喚醒作為一個整體的記憶痕,由此產生聯想、回憶或條件反射(馮·貝塔朗菲,1937年)。
如果知覺不是若干單個感覺組成的鑲嵌圖案,而是已被領悟的格式塔按照動態規律將它們自己組織起來的話,那麼我們必定可以進一步斷定,與形成知覺相應的生理事件,不是若干單個興奮的束或總和,而是整體或「格式塔」。從這種考慮出發,W.苛勒(Kohler,1924年)提出了格式塔是否只限於心理學範圍的問題。他強調,一般說來,物理系統不是單純的總和,而是符合愛倫費斯準則的。因此,比如關於電荷在導體上的分佈狀態,是不能通過導體各個單獨部分上的電荷的累加而獲得的,而是取決於導體的整個系統。而且,一部分電荷移動後,系統又會重新確立。一般說來,物理系統中的狀態(例如,導體上的電荷分佈)和過程(例如,穩定的電流在導體系統中的分佈)取決於該系統所有部分的狀況。因此,它們被表徵為格式塔。最後,苛勒(1925年)將同樣的觀點應用於生物學問題。有機體中的過程按照整體的需要作出調節,這是生命現象最顯著的特徵。甚至包含所有單個反應的完整的物理-化學知識,也不可能對生命現象作出充分的理解。機械論者確信,生命活動的有序性,是由機器式的結構賦予的;但這種解釋面臨生命活動的調節現象而遭到失敗。另一方面,活力論者乞求超自然的力量;但是,正如杜裡舒的海膽實驗所表明的,部分依賴於整體,這並非是活力論的特徵,而是格式塔的一般特徵。熱力學第二定律所適用的每個系統最終達到平衡態,這可以用任何部分的狀態依賴於整體系統的狀態加以表徵。所以,機械論用預先建造的機器的模式解釋有機體中過程的有序性,活力論求助於超自然的力量,而與這兩種觀點相對照,還有第三種可能性,即整合系統中的動態調節。就這方面而言,物理學、生物學和心理學都與其中由動態造成過程有序的系統有關。基本的原理是平衡原理或完形趨向原理。在物理學中,這個原理表現為趨向於象徵平衡態的最小值狀態。在生物學中,有機體內過程的有序性和受擾動後的調整,同樣可以看作是趨向於建立平衡態的結果。在心理學中,精神事件看來是格式塔的。另一方面,物理學領域中的格式塔證明,允許將基本的生理事件解釋為格式塔過程。作為經驗的格式塔表現為大腦興奮過程平衡分佈的相互關聯,而大腦興奮過程則趨向於最簡單的可能發生的完形。
苛勒的概念標誌著現代機體論系統概念的引用。反對格式塔理論的主要理由有兩條。第一是認為它缺乏實驗的可能性,它只能綱領性地斷定經驗的格式塔對應於大腦中興奮的格式塔式過程。人們所作的任何嘗試幾乎不能更為嚴密地確定生理學的興奮-格式塔,也不能充分地弄清構成生物整體性的基礎的系統-過程。但是,諸如「平衡」,格式塔等一般概念,並非像早先杜裡舒所強調的,是一種解釋。所需要的是,對這些系統和過程以及決定這些系統和過程的規律作出精確的陳述。目前生物學在何種程度上有可能做到這點,本書的前面已作了論述。第二條反對理由涉及到格式塔理論所假設的生物學和心理學過程中的一般分佈類型。苛勒試圖用遵循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平衡態的確立來解釋有機體的調整活動。但是,這種概念原則上不適用於活機體,因為活機體不是熱力學平衡系統,而是遠離真正平衡而保持在穩態中的開放系統。因此,機體論調整理論需要新的原理,而這新原理必定可以從開放系統理論中推導出來。
總之,現代心理學和生物學的發展之間存在著一種驚人的一致。現代心理學教科書,諸如W.梅茨格(Metzger)的格式塔心理學著作(1941年),可以說,就原理對原理而言,是能夠被轉譯成機體論語言的。我們傾向於認為,一般系統論(pp.199ff.)作為一種調節工具,一方面建立不同領域通用的那些一般原理,另一方面防止不同領域之間無根據的類比,都將是有用的。
5.哲學
我們時代的未來的歷史學家會記下這一引人注目的現象: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不僅在不同的科學領域中,而且在不同的國家裡,都獨立地出現了有關自然、精神、生活和社會的類似概念。我們處處發現了相同的主導性的基本概念:表示各個層次上的新特徵和新規律的組織概念,內在於實在的動態本質和對立的概念。
一切動態哲學之父是赫拉克利特;他關於「萬物皆流」和「對立面的統一」的觀點,是世界觀最初的、深刻的和神秘的表達。現今,我們試圖用物理科學和生物科學的合適語言來表達這種世界觀。這種來源於赫拉克利特的思潮,產生了意大利-德國文藝復興時期一位神秘人物--庫薩的卡迪納爾·尼古拉(Cardinal Nicholasof Cusa)。庫薩是最後一位著名的中世紀神秘主義者,現代科學的前驅。他推翻了古代的和中世紀的地球中心說體系,主張宇宙的無限性。因此,他是現代天文學和焦爾達諾·布魯諾(GiordanoBruno)熱誠的哲學先驅。他沉思無限性,由此而創立了開方,這最後導致了萊布尼茲(Leibniz)的微積分的發明。他在物理學、地理學和醫學方面的見解,標誌著現代科學的黎明和從伽利略(Galileo)延續到我們時代的偉大的理智運動的開端。在庫薩關於對立面的統一的學說中,復活了古代哲學的主題思想,使之延續到現代。庫薩表述中關於實在-上帝的觀念(這個觀念可以只用對立面的陳述表示),用現代術語來解釋,也是對語言的符號體系最深刻的批判,我們最終在互補概念,同樣也必然在現代物理學概念中發現它最微妙的表達。這種智慧的遺產在雅各布·伯梅(JacobBohme)朦朧的神秘主義、萊布尼茲明晰的數學和自然哲學、歌德和荷爾德林(Holderlin)富有詩意的幻想中保持了下來。
歌德不僅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著名的博物學家,他是形態學——生物形態科學的奠基者。他設想在動物和植物多樣性中,好比有大自然藝術家的基本的設計藍圖和創造理念。因此,他認為植物形態的千差萬異都是某種理念的原始植物的變異,這種原始植物的基本要素——葉子——是以不同的方式發生變形的。可是,就歌德的世界觀而言,僅僅看到這種植根於柏拉圖理念學說的「唯心主義形態學」的要素,可能是表面的。在這種理念的形態背後,有著赫拉克利特的動態思想,我們可以在歌德的《Stirb undWerde》(《死與變》)和《Dauer im Wechsel》《常變中的永續》)中看到這種動態思想的表達。由於形態美的背後還存在著實在的矛盾性,這便使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只能使用符號。因此,「我們思想火焰的騰飛需要借助於形象和圖像,」而我們所做的這些畢竟是使用符號。所以,正像歌德對愛克曼(Eckermann)所說的,「某人做的是罐子還是罈子」,這畢竟是無關緊要的。而且,赫拉克利特關於對立面的統一的思想,是充滿悲劇性幻想的荷爾德林哲學的核心。正像後來尼采和巴霍芬(Bachofen)所揭示的,他從古希臘文化中預見到內在矛盾,用他自己的心靈反映這些矛盾,而又被這些矛盾所擊碎。
通過這些著名的思想先驅,可以追溯我們時代自然哲學之源。這些多種多樣的獨立的思想源泉匯入共同的思想之流。
哲學的發展先於心理學和生物學的發展。因此,尼古拉·哈特曼在1912年強調系統概念的必要性。那種認為因果性彷彿是許多單個因果鏈平行地起作用的看法是欠妥的。重要的是相互作用。在一個系統中,各種力互相平衡,因此,它們的共存導致了抵制破壞的相對穩定的結構。同時,每個有限的系統是更高系統的成員,同時它本身包含著更小的系統。這種內含物不只是一種被動的囊狀物而是相互依存的。較低序列系統的某些活動在較高系統的整合中起作用。反過來,較高系統的某些活動共同決定著較低系統的活動。生物體現了力的系統最複雜的構型。相互作用在其中是基本的;相互作用使所有部分過程整合為整體,並由系統規律支配這些過程的協同作用。哈特曼在他後來的工作中,發展了關於實在的分層理論。分層理論在不同的領域——無機的、有機的和精神的領域——甚至顯示出更高的和更複雜的範疇。
我們敘述了生物學和心理學的新概念是怎樣在德語國家中形成的。在非德語國家也同樣出現了類似的和獨立的發展,這是現代思想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現象。伍傑說得好,未來的生物學史很可能包括題為「二十世紀初為機體論概念而鬥爭」的一章。它將敘述這個概念在笛卡兒哲學的影響下是如何被忽視的;機械論形而上學甚至是如何不允許生物學將有機體想像為不同於一大堆微小的堅固粒子的任何東西的;本世紀初最早出現的機體論概念又是如何因不恰當的表述而受挫的,其中,杜裡舒只是用超自然的操縱者的概念代替荒謬的無操縱者的機器的概念;最後,為什麼最早認真接受機體論概念的,不是生物學家,而是某些哲學家和數學物理學家。
如同杜裡舒在德國所做的那樣,英國生理學家J.B.S.霍爾丹拒斥生命機器論。他從有機體協調的自我保存看到了生命的本質,認為這種協調的自我保存的活動原則上不可能用物理-化學的術語加以描述。像格式塔概念在德國那樣,機體論概念在英國擴延到無生命系統也包括在內的範圍。根據勞埃德·摩根(LloydMorgan)的看法,有機體的特徵就在於它的各個組成部分特有的性質歸因於整體,因此,一旦整體被破壞後,這些部分特有的性質也隨之消失。摩根所說的「突現」進化和「合成」進化,與德國文獻中的格式塔與總和的術語相對應。因此,每一層次——電子、原子、分子、膠態單位、細胞、組織、器官、多細胞有機體和生物群體——由於突現進化而獲得了超出從屬系統的新特徵。
數學家懷特海(Whitehead)的「有機機械論」,既超越了關於分子盲目活動的概念,也超越了活力論的概念。所有真正的實體是「有機體」,在有機體中,整體的狀態影響著從屬系統的特性。這個原理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並非活機體所特有。在現代物理學中,原子變成一個有機體。通過物理學概念的轉變,科學觸及到既非純粹物理的、也非純粹生物的方面——它變成對有機體的研究。生物學研究的是較大的有機體,物理學研究的則是較小的有機體。
繼霍爾丹學說之後的是斯馬茨(Smuts)和邁耶-艾比切(Meyer-Abich)的整體論。按照整體論,生物規律比物理規律更具有普遍性。因此,如果人們能夠對生物現象作出數學的描述,那麼,特徵性的生物參數消去之後,可以得到對生命和非生命現象都適用的簡化公式,這個公式與我們所說的物理規律是一致的。可是,目前還沒有例子能夠實際地證明從生物規律中推導出物理規律(以及從心理規律中推導出生物規律)的「簡化演繹」的程序。因此,整體論是一種哲學思辨,就我們現有的知識而言,它幾乎得不到任何事實的支持。
俄國的辯證唯物主義一方面來源於黑格爾(Hegel)的哲學,另一方面來源於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濟學理論。它的原理闡述如下:第一,自然界不是許多分離單位的聚集,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這個整體內各個組成部分是緊密相關和相互作用的。第二,自然界不是處於靜止的和不變的狀態,而是處於持續不斷的運動和進化的狀態中。第三,在進化過程中,受自然規律的支配,在從某一組織層次到更高組織層次的轉折點上出現了跳躍,量的變化變為質的差別。第四,內在矛盾是自然現象本身辯證地固有的,所以,進化過程是以對立傾向的鬥爭的形式發生的。
當然,模糊所有這些思潮深刻的意識形態的差別和對比是荒謬的,同時,我們暫不對這些思潮的價值作出評判。但是,這些思潮的基本對抗使「對立面的統一」變得更加明顯。從絕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出發點,從極不相同的科學研究領域,從唯心主義哲學和唯物主義哲學,在不同的國家和社會環境中,逐漸形成了本質上類似的概念,這表明了這些概念產生的內在必然性。這正意味著這些共同的一般概念本質上是真實的和不可避免的。
6.一般系統論
從我們所做的這些陳述中,浮現出一個驚人的遠景,一個迄今未被料想到的世界概念的統一的遠景。無論我們研究無生命事物、有機體、精神現象還是社會過程,處處都已逐漸形成了類似的一般原理。那麼,這些原理相類似的根源是什麼呢?
我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訴諸於科學的一個新領域,我們稱之為一般系統論。這是一個邏輯-數學的領域,它的主題內容是表述、推導對各種系統普遍適用的那些原理。「系統」可以被定義為處於相互作用過程中的諸要素的綜合體。不論系統的組成要素的性質以及這些要素之間的關係或力的性質是什麼,總存在著對諸系統都適用的一般原理。以上提及的所有學科領域是與系統有關的科學,從這一事實出發,我們可以探求不同領域中定律的結構一致性或「邏輯相應性」。
普遍地適用於諸系統的原理,可以用數學語言進行定義。對此,本作者將在下卷中作更詳盡的論述。那時,人們會看到,可以從關於系統的一般定義中引伸出諸如整體性與總和、逐漸機械化、集中化、主導部分、等級秩序、個體性、終局性、等終局性等概念;這些概念,迄今人們通常以含糊的、擬人化的或形而上學的方式進行想像,但實際上這些概念乃是系統的形式特徵或某些系統狀況從邏輯上加以推導的必然結果。
一般系統論具有多方面的意義。首先,我們可以區分現象描述的各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只表現為類比,即現象表面的相似性,它們既不與在這些現象中起作用的因素相一致,也不與適用於這些現象的定律相一致。一個例子是生命影像,這在20世紀初的生物學領域中是很流行的,例如,當滲透的「細胞」與有機體相比較時,它們是相像的。第二個層次表現為邏輯的相應。這裡,現象所包含的因果關係的因素是不同的,但受結構上相同的定律的支配。例如,液體流動和熱傳導現象都可以在數學上用同一定律表達。當然,儘管物理學家知道並不存在「熱流動」,但熱傳導是以分子運動的傳授為基礎的。最後,第三個層次是嚴格意義上的解釋,即對存在於個別事例中的條件和力的陳述,以及對由此推出的定律的陳述。類似,在科學上是無價值的。可是,相應,通常提供非常有用的模型,這種以相應為基礎的模型方法廣泛應用於物理學領域。
因此,一般系統論可以作為一種區別類似與相應的工具,以建立合理的概念模型,使一個領域的定律轉換為另一個領域的定律,另一方面,以防止不可靠的、不能允許的類比所得出錯誤的結論。然而,在那些超出物理-化學規律框架之外的科學中,諸如人口統計學和社會學,以及生物學的廣泛領域中,如果選擇適當的概念模型,就能闡述出精確的定律。邏輯的相應性是從一般系統的特徵中產生的,這就是為什麼不同領域中出現結構上相似的原理,並由此導致不同科學領域中產生平行演進的原因。
一般系統論確立了有明確意義的問題。因此,如福爾特拉所說的,可以建立與機械動力學相應的人口統計動力學或人口動力學。最小作用原理出現於完全不同的領域:如力學、物理化學中的勒夏忒列原理(按照普裡高津的看法,這個原理也適用於開放系統),電學中的楞次(Lenz)定律,沃特拉的人口理論,等等。再有,張弛振蕩(p 141)出現於某些物理系統中,同樣也出現於許多生物現象和人口統計現象中。一般週期性理論對於各個領域都是很需要的,由於穩態的存在等等,因此,有必要作出擴展像最小作用、穩定態和週期解(平衡和節律性變化)那樣的原理的嘗試,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嘗試對物理學是普遍的,因而對任何類型的系統都可適用。
從邏輯-數學的觀點看,一般系統論的地位相似於概率論的地位,概率論本身是純粹形式化的,但可以應用於完全不同的領域,例如熱理論、生物學、實用統計學等等。
在哲學中,一般系統論可以用一般原理的精確係統取代所謂「本體論」或「範疇論」的學說。實際上,N.哈特曼在能以數學形式表述的標題下,闡明瞭知識和實在的那些真正特徵。
在這個意義上,一般系統論可以被認為是通向萊布尼茲夢寐以求的通用數學(Mathesis uniuersalis)--包含各種科學在內的綜合的語義系統的一個步驟。也許,可以說在現代動態概念中,系統論能起的作用,相似於亞里士多德邏輯學在古代的作用。對亞里士多德邏輯學來說,分類是基本的方法,因此,關於共相的種屬關係的學說,表現為基本的科學研究法。在現代科學中,動態的相互作用是所有領域的基本問題,它的基本原理必將在一般系統論中得到表述。
7.結語
科學的進展並不是一種在智力真空中的運動;相反,它既是歷史發展進程的表現,又是歷史進程的動力。我們已經看到機械論觀點是怎樣在所有的文化活動領域中表現出來的。機械論關於嚴格因果性的基本概念,關於自然事件的累加和隨機特徵的基本概念,關於實在的終極成分的遠離性基本概念,不僅統治了物理學理論,而且支配著生物學的分析、累加和機器理論的觀點,支配著傳統心理學的原子主義和社會學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的觀點。承認生物是機器,承認由技術統治現代世界以及人類的機械化,這只不過是物理學機械論概念的擴充和實際應用。
科學的新近進展表明人類的智力結構發生了總體的變化,這種變化完全可以與人類思想的偉大革命相比。「正如馮·貝塔朗菲曾經認為的,理論生物學在哲學上提出的重要見解,是我們文明史上的第二次哥白尼革命」(蒂姆伯)。事實上,現代科學發展所導致的觀念——整體、動態、進入更高級單位的組織——都在生命世界中得到了最有意義的表現。我們可以期望這些智力的發展預示人類度過我們時代可怕的危機(如果這種危機不會導致全部毀滅的話)的新時期的來臨。因為,精神上的革命總是先於物質的發展。所以,由17世紀笛卡兒創立的機械論世界的理論概念,是我們時代達到頂峰的生命技術化的先兆。相似地,也許我們可以將新的科學概念看作為未來發展的前兆。荷爾德林的壯麗詩句不僅對於詩人,而且對於每一項創造性工作來說,都是真確的:「勇敢的精神像雷暴雨前翱翔雲空的雄鷹,它的騰飛預示著諸神的來臨。」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們必須作出回答。我們在純科學的層次上,用機體論概念詳述了生物學。我們主張,生命現象是可以用精確的定律說明的,雖然我們也許離這個目標的實現還很遠。我們強調必須否認任何活力因素在可觀察到的事物中的干預(可觀察到的事物成為科學研究的唯一題材)。於是就發生了這樣的問題:這是否意味著一種蒼白慘淡的唯物主義,一種無靈魂和無神的自然界?
讓我們看一下對這個問題的最準確的科學回答吧。就總的綜合而言,物理學已成為一種世界觀,它使人們可能領悟從量子領域中小得難以想像的單位直到大得難以想像的星系的實在。我們之所以能用物理學理論在概念上把握自然界,用技術在實踐上控制自然界,是因為我們用邏輯-數學關係之網——我們稱之為自然定律——把握了自然現象。這種自然定律的構造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普遍性和客觀性,這是現代物理學的勝利。人們已有可能運用這些定律達到對自然界的技術控制,這種常見的事實表明,這些定律在很大程度上與實在相符。
然而,與這些成就相伴而行的是某種退讓。現在物理學與其以前時代的自我斷言相對照,已認識到它的任務是在形式關係系統內描述現象。它不再期望把握實在的核心。鑒於早期物理學認為它在微小的堅硬物體中已發現了最終本質,現代物理學的陳述卻是不同的。物質被分解為某些振蕩過程——但振蕩只表示某些量值的週期變化,物質的最終本質仍未被確定。
物理學家並不回答電子實際上「是」什麼的問題。他所具有的最透徹的洞見只能陳述稱為「電子」的這種實體所特有的規律。同樣地,也不能指望生物學家解答生命就其「內在本質」而言可能是什麼的問題。即使生物學家具有先進的知識,他也只能更好地陳述表徵或適用於我們所面對的活機體現象的規律。
不能進行客觀研究的諸因素,不得納入能夠說明可觀察的事物的定律。在具有本質區別的層次上存在著企圖獲得關於實在的直覺知識的形而上學。我們不僅是科學的智者,我們也是人。用重要的符號表達實在的核心,這是神話、詩歌和哲學正試圖做的事。
然而,如果我們渴望用簡潔的語句把握生命的本質,那麼似乎可以在歌德特別喜愛的表達中找到這種語句。《常變中的永續》稱得上是一首含意深刻的詩。在赫拉克利特看來,河流似乎是生命的直喻,它的波濤永遠變化不止,但它在流動中持續存留,歌德-浮士德也給出了這種最深刻的知識。雖然不能注視實在的太陽,但是,他和科學的心靈仍滿足於一種保持著生命和思想的無窮無盡的力量的美妙隱喻:
就讓太陽留在我的後方!
那穿過巖隙奔騰直下的瀑布,
使我越看越欣喜若狂。
它一疊一疊地翻滾,化為千股,
然後又分作千萬道急流奔湧,
向空中噴濺出無數飛沫細珠。
可是從這種飛泉形成的彩虹,
拼成萬變之不變是多麼悅目,
時而分明,時而消逝在空中,
在它的周圍散作空濛的涼雨。
彩虹反映人類的努力上進。
細心揣摩,你就會更加領悟,
要從多彩的映像省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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