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
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
山枕膩,錦裘寒,覺來更漏殘。
————五代 李煜 更漏子。
燭淚滴盡,最後一盞光明也失去了顏色,讓原本就不甚溫暖的屋子,益加清冷。
已是二月中旬,理當是春臨大地的溫暖時刻,卻讓寒雪強佔住山頭,不讓春天進駐。
這樣淒寒的夜晚,片刻也不容情的,頻頻催促床上人兒嬌弱的病體漸漸流失命的跡象。
再暖的錦被也溫熱不了打從心中冷出催魂的冰寒。
她就要死了。她知道。
長年拖著這樣的一副病體,受盡折磨;死亡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有多久了?十
年了吧?苟延殘喘地度日至今,再也沒有力氣去強撐另一個十年。她戰勝不了死亡,卻出乎
意料地活得比母親更久。她慶幸著,老天是這樣安排了一切。母親死了,結束了她悲慘且殘
忍的一生;而她自己,也將因為沒有解藥抹身而讓傷口的毒蔓延全身,再不久,她就要死了。
人在死前,是不是都會看到過往的一幕幕,那些曾以生命去經歷的事?
不甘心呵。真的不甘心!
在愛情上,放不下的是那位曾對她海誓山盟,卻至今音訊全無的薄倖男子。難道真如母
親所詛咒的,全天下的男人皆薄倖?所以在得了她的身子後。便不會再珍惜;在離去前種種
保證,都只是甜言蜜語?母親遇人不淑,而身為女兒的她也會承其命運,只能怪自己太過癡
傻?如果……他不愛她,為什麼要用那雙誠摯的眸子再三地信誓旦旦?為什麼不在離去前,
直言不愛她,讓她斷了一切情絲?!
如果她的生命,必得在今日終結,誰願意給她一個答案?她不願意相信……那樣的男人
會負她。所以,她被殘了雙腳、下了毒,讓她日日夜夜必須為這段情遭受母親無情的懲罰,
每日必須服藥以抑製毒性:只因她不恨他,不相信他會負她,不願向母親承認愛上男人是一
件錯事。十年下來,她可以在面對無情且殘忍的母親時,大聲否認自己被玩弄了;但,私底
下,在受了那麼多苦後,她如何能不怨?她如何能瞑目赴黃泉?
而,在親情上,她也放不下……
「娘娘……」
嬌怯的聲音由門口傳來,黑暗並無法阻隔她的到來,一雙小手在不久後小心地撫上她形
容枯槁的面容。那曾經比花朵更嬌美的國色,在年輕的二十八歲便已凋零。
紅顏薄命,是誰睿智得一語成簽?
小淨初啊,她那苦命的女兒。
「淨初,冷不冷?」用她僅存的力氣,緊緊擁住她小小的身子。她放不下啊!如果她這
僅存的殘命,能用以當條件,她祈望老天讓她這女兒不要重複她的命運,希望在她成長之
後,有一名至情至性的男人呵護她一輩子;她願意永世沉淪於地獄中,只要女兒幸福!
「娘娘,你身子好冷。」
十歲的小女孩,敏感地預知將有什麼事發生,顫抖的小身子緊貼著母親,想用自身的溫
暖去換取母親生命的熱度。
「乖,不怕哦。不要怕,你的姨娘就快來了。」
「就是嫁到很遠很遠地方的仙芝姨娘嗎?」
「是的。」
如果,當年她也學小 一般,不顧一切地隨心上人下山,是否今日會有所不同?她的妹
妹雲仙芝,在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個暗夜,遇到了一名上山為妻子找尋藥草的男子,傾心之
余,偷偷跟隨那名男子下山:從此音訊全無。母親氣急敗壞地下山找了好幾個月,卻找不
著。在她們姊妹暗中聯繫的回音裡,她知道妹妹找到了她的幸福,她成了那名男子的偏房。
後來為了怕讓母親知曉,便不敢聯絡:十年下來,沒通音訊。
後來,她的初戀也來了。一名準備赴京經商,卻在山中迷路的文生,闖入了她的生命
中;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男人。一名英俊儒雅的男人,很快地得到她全心的愛戀,讓她懂
得愛情的模樣。他要她與他一同下山,可是她無法像妹妹那般不顧一切,她那一輩子不快樂
的母親教她放不下,她更想得到母親的祝福:她天真地相信母親會讓她嫁人,而不能理解到
嚴重偏執、對男人痛恨到變態的母親是不可能祝福她的。
她叫他先下山,從京城回來時再來接她,而她則利用這一段時日告訴母親她要嫁人的事。
然後,母親將她關在石牢中,然後……他音訊全無……
如果事情再重來一遍,應該可以有不同的結局吧?可是,人生沒有第二次機會,她選擇
了這種結局,注定要在二十八歲魂歸離恨天。
她可憐無辜的淨初,在甫出生之初,便已被剝奪了看這世間的權利。當時母親含哭帶笑
的厲吼,如今仍能清晰地在她身邊迴旋:「全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小娃兒,只要你
看不到男人,就不會被蠱惑;只要看不見,你就不會讓男人騙去身體與感情!姥姥幫你,幫
你今生今世都不會被男人傷到了心!這人間太污濁、太可怕了,男人更是女人的劇毒,讓姥
姥來幫你吧」
血光閃動,交織著嬰兒哭聲,與她產後淒厲的哀號,至今仍是她的惡夢。而小淨初那雙
美麗的眸子,無緣見識到世間的美好。是她的錯;若說她二十八年的生命會有什麼愧疚,便
是她帶給女兒失明的一生。
淚水滴落在女兒臉上,在這樣的黑暗中,她卻依然能看清女兒美麗的容貌。這是回光反
照嗎?強自抑下一口血氣,教她怎麼放得下,她這薄命的女兒
淨初呀,十歲的年紀,卻已有仙資玉質的形貌,想必再過個幾年,會是比她更加出色的
大美人吧?這樣的美人兒,得到天下偉男子的傾慕是必然的,但……那一雙無法視物的眼,
卻更可能將她的幸福斷送。哪一個男人會愛上有殘疾的女子?也許最初的驚艷可以博得天下
男子瘋狂的追求,但這種專寵不會有太久的風光,幾年過後,恩愛不再,而她可憐的淨初卻
依然失明,依然需要一雙終生呵護她的手來扶持她。
她死不足惜,但她該把淨初交到誰手上才能放心?
「娘娘,你別哭,別哭呀。淨初會很乖的。」
那一雙小手摸索著要替她拭淚,而她的淚下得更凶了。老天爺……如果當真有靈,幫助
她這苦命的孩子吧……
由遠而近的奔馬聲,蹄印鏗鏘有力地擊在雪地中,她身子微微一震,蠃弱的身子急速地
抖動起來。
是她嗎?是她那小妹終於接到她放出的信鴿,在這淒寒的夜晚趕來了嗎?
果然,跌跌撞撞飛奔而入的,是一名年輕少婦。是雲仙芝,那個十二年前為愛不顧一切
下山的女子。
「姊姊!姊姊!你在哪裡?」狂亂著急的女音叫著。
「仙芝,別急。先打燈。」在她身後扶著她的,是一名高大沉穩的中年男子。
在燈尚未點上時,雲靈秀欣慰地明白,她的妹妹至少是幸福的。她能看到那名男子相當
珍惜妹妹。全天下的男人並非都是壞的,對吧?
燈點著了,更讓心焦著急的雲仙芝崩潰。她那美麗的、善良的姊姊,在二十八歲芳華正
盛的年紀,竟已灰白了一頭秀髮,美麗的面孔消瘦枯槁,僅有那一雙子夜的眸子,依然找得
到一絲絲當年傾人國城的影子。
「姊姊!為什麼會這樣?」她飛奔過去,看到了大姊瘦骨如柴的身子,是第一震撼;在
看到半掀的被子下,空蕩蕩的裙裾,她徹底崩潰了!是她的娘,那狠心的娘。絕情到連自己
的骨肉也不放過!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雲靈秀露出一抹笑,輕撫著益加美麗動人的妹妹。
「來,仙芝,看看你的小外甥女。雲淨初。今年十歲了。」她將女兒拉到身邊,與妹妹
相認:「淨初,叫姨娘。」
「姨娘……」雲淨初怯怯地叫著,交握著雙手,對著陌生的聲音感到害怕。
「姊姊!她……」雲仙芝低呼。她當年只知道姊姊遇到心上人,但戀情沒有結果,其它
的事並不知曉;此刻。她恍然明白母親下手這麼狠的原因了。但……有點奇怪,這麼美麗的
女性,世間少見,但……那一雙眼:
「娘做的。她下了血咒,要淨初今生今世看不到男人。」
「我的天爺……」那雙眼眸竟是看不見的!
一陣嘔血的劇咳,警告著大限將近的訊息。雲仙芝急忙轉身看丈夫:「相公,快拿千年
人參給姊姊補身子,還有,跟在我們身後的大夫上來了沒有?」
雲靈秀拉住 妹,氣息難平地低叫:「不要費力氣了……仙芝,如果你們人手夠多,
去……負心崖將母親的屍首撈上來,好生安葬吧……」
她在飛鴿傳書中早已說明母親失足落崖的事。
「她死有餘辜!我不!」雲仙芝大叫。老天,那女人當真是她們的親生娘嗎?她竟這樣
殘害自己乖巧的女兒?!
「妹」
「仙芝,人死了,就該入土為安,我們替岳母安葬吧。」韓濟民看來是個少言剛正的男
人,但說出的話自有一股領袖的氣勢。
雲靈秀可以感覺得到妹 愛極了這男子,只是,為什麼他們夫妻的眉宇間有一股淡淡的愁?
跟在他們身後的一群家丁也趕上來了,由一名十來歲的小男孩領著三名大夫進來。
「爹,娘,大夫來了。」
小男孩的眉宇間盡得他們夫妻的真傳,漂亮且可愛,才十來歲,卻有著無比的擔當。讓
雲靈秀看得詫異極了。
「仙芝,這個是?」
一邊叫大夫把脈,雲仙芝等丈夫領家丁去山崖找屍首時,坐在床沿,回道:「這是你的
小外甥,叫韓霽,十二歲了。韓霽,過來。」她招手叫著門口正在吩咐下人熬人參湯的兒子。
「娘?」
這個才十二歲,卻已經很有大人模樣的韓霽,可貴的是有一顆體貼善良的心。
「姨娘,我叫人熬補藥了,您會很快好起來的。」
「謝謝你,霽兒。來見見你的表 ,她叫淨初。」伸出枯瘦的手,她將女兒的手交給韓
霽:「你帶離去外邊吃點東西好嗎?她看不見。」
「好的。妹妹不要怕,表哥保護你。」
「表哥?」聽見相同是童稚的聲音,小小的女孩兒心中有了奇異的安心,居然不再怕了。
韓霽小心領著新認親來的表妹往門口走去,對她糾正道:「你要叫我二表哥,我還有一
個哥哥哦,他好棒的。你以後要叫他大表哥,他會保護我們兩個哦……」聲音漸漸消失在門
外。
雲靈秀強撐的力氣終於用盡,頹然地倒回床上,推開大夫的手,輕道:「沒用了,不心
費心。是娘下的毒,「百日蝕心散」的解藥只有娘有,而她過世了,我這毒拖至今日,還能
活著,就是為了等你來……」
「姊……」
看到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皆搖頭,雲仙芝臉色慘白了起來。
抓住妹妹的手,她輕輕地求著:「代我好好扶養淨初成人好嗎?也許我這種私心不應
該,但原諒我是一名無力保護自己子女的母親,我必須給淨初安排最好的末來。」
「姊姊,您的意思是……?」
「好不好讓韓霽娶淨初?這孩子將來必定不會欺負淨初,我只求讓淨初當正室,讓霽兒
照顧她一生我才會放心。如果他有心納偏房,我不會反對……仙芝,我很自私,可是……」
她咳得更嚴重,血絲再度沾上衣襟。
「我答應!我答應!姊姊,您別激動,我們立刻帶你和淨初下山,我會拚命找天下名醫
來治好你,也會治好淨初的眼,我就不相信全天下沒有人解得了娘所下的毒!」
她慘澹地笑了:「娘製造的毒是無人可解的,你仍不願相信嗎?只要淨初平安過完這一
生,我死亦瞑目了……」
「淨初的父親呢?他碰了你,卻仍是負心?」雲仙芝忍不住要問了。會有這種
結果,除了男人負心,還會有什麼?
反倒,雲靈秀已不再那般介懷了,這抹怨就留在心裡,隨她入土吧!
「他沒有回來接我……」她笑得好苦。淚眼中浮著所剩無幾的希望……即使已過了十
年,她那一生唯一有過的愛情仍被她執著著---也許……有一天……他會來接她……也許有
一天……他會出現……這念頭是支持她十年來,每每遭受母親施虐時唯一活下去的力量----
-也許有一天……
可是,她還有明天可以去等嗎?蝕骨的毒在全身筋脈肆掠,奪取她薄弱的生命,血絲不
斷地出唇角溢出。
雲仙芝急忙擦著,但血流得更多,怎麼也擦不完。
「姊姊!你不可以死,你再撐著呀!」
「仙芝……;今夜是我的極限……我好累,也好痛……」她閉上眼,淚水沿著臉頰而
下,讓她殘存的一絲紅顏,添一抹亮麗的水光。
「你們三個大夫想想法子呀!快替她止血呀!」雲仙芝對三名束手無策的大夫吼著!淚
花奔流在她玉般的臉上,為姊姊苦難的一生心痛;為她短促悲苦的生命心碎。她這個當妹的
居然只能眼睜睜,無助她看著她唯一的姊姊失去生命!
「夫人,令姊她已……無藥可醫了,我們大夫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呀,夫人請原
諒……」一名大夫歎氣回應著,與另二名一同退下。
「姊姊,你撐著,至少,至少見淨初最後一面」
「不要,不要讓淨初面對我的死亡,她不能承受的,明日……明日再告訴她吧……這孩
子會明白的……」
流出的血水沾上了床單,漸漸擴散渲染出芙蓉的花形;她不怕死,她只是難以瞑目呀……
門外再度傳來急速強勁的馬蹄聲。才一眨眼,閃進來韓濟民的身影。
「相公,您……」
「山崖下有另一具屍首,約莫死了八、九年,僅剩下具骷髏,而那具屍體手上緊抓著一
封血書。」他一眼看出雲靈秀已出氣多、入氣少,忙奔過去問她:「你認得一個叫白少初的
男子嗎?」
不知哪來的力量,雲靈秀雙眼暴睜,死命抓住韓濟民的手:「他在哪裡?」
韓濟民無言地將一封以布帛寫成的血書交給她。
那泛黃而斑駁的布塊,似乎是由衣袖上扯下來,上頭只寫了歪斜的幾個字
靈秀:
我沒負你,若有來生,再結鴛盟。
白少初
「他……」死了?死在山崖下?他有來找她,他沒負她?!
韓濟民輕道:「屍首的胸口處肋骨全碎,是被人打重傷後推下山谷斷氣的。」
而兇手,只可能是一個人!
雲靈秀笑了,傾她畢生所有的美麗,漾出一朵微笑,將血書捧在懷中:「他沒負我……
他沒有辜負我……少初……」
她緩緩地倒回床上,看起來像是睡了,含著一抹戀愛的笑,靈魂不再被肉體羈絆地飄了
出去。
不知情的人還當她睡了,但緩緩由五官流出的血,證明她已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多舛的
二十八年歲月……
「姊姊……」
雲仙芝哽咽出聲。
韓濟民摟住她,低聲道:「別難過,她去得很快樂。」
「我好恨娘!我好恨她!」她泣不成聲地哭叫。
「至少,我們可以替她高興,她終於可以與戀人相會了。」
她抬起淚眼輕間:「真的嗎?」她需要保證。
韓濟民摟緊她,肯定地道:「是的。」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天空之中出現兩顆異常炯亮的星子,緩緩交會……
是你嗎?你來接我了嗎?
是的,我等你好久了……靈秀……
同樣約二月天,卻已是春寒料峭的時節,百花在微寒中綻放,搖曳生姿地宣告大地春回
的訊息。
白雪融盡,煦陽現暖,空氣中全蘊含著花香與沁涼,教人不禁想好好倘佯於大地之中,
陪百花一同迎春。
「小姐,您就在榕樹下歇一會兒,在這棵大樹的四周,全開滿了不知名的花兒,顏色很
多種,因為是半山腰,所以有微微的霧氣環繞在腳邊,很美,烘托得小姐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
清脆甜美的嗓音,出自一名青衣丫鬟打扮的美婢。但任何的「美」,一旦到了她的小姐
面前,都是不足的;她小心扶持著的白衣姑娘,全身上下都像是巧匠精心雕琢出來的,美得
不可思議,真個是巧筆丹青難畫描,連春天競放爭妍的百花,倘若真有靈,怕也會羞愧得在
瞬間凋零吧!而她這名號稱「踏月山莊」最美麗的丫鬟,服侍著這仙子一般的小姐,萬萬不
敢對自己容貌有絲毫自信的。這種清靈到已非人間會有的佳人,不僅男人見了會失魂,連身
為女子的自己,也會常常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白衣女子在被貼身丫頭扶坐在一塊平滑大石子上時,輕柔地開口了:
「碧映,你去忙吧,這邊很涼,我想靜待一會兒。」
「小姐,我喚一名俐落的小丫頭來陪你吧,您一個人坐在這兒,奴婢不放心。」
白衣美人兒笑著,輕搖螓首,髮絲在這小小的動作下隨風舞動:
「不了,山下佈滿了家丁,不會有事的。我又不是沒一個人在這兒待過。」
這裡是「念塵山」,十二年前被韓家買下整座山頭。終年有專人打理,並派一組家丁在
山下駐守巡邏,不讓閒雜人士誤闖。而這片山林間,放生了許多溫馴的動物,日日派人上來
餵食,順便巡山捕捉那些會危害到人的蛇或猛獸;如此慎重的維護,當然有其特別的用意。
在十二年前,「躍日齋」的主人韓濟民因為病弱的嬌妻偏愛這座山頭的景色,每每身體稍見
起色時,便要來此地踏青,於是韓濟民索性買下整座山,將無名的山頭取名為「展眉舒心
山」贈予愛妻;但在二年後,妻子終究在長期的虛弱中,香消玉殞,這片山於是改為「念塵
山」以紀念他的妻子風滌塵。爾後,再過五年,韓濟民在一次赴絲路經商時,被一群江洋大
盜謀財害命:在屍首運回京城後,也葬在此,與他的長妻合葬一處。
在韓濟民的遺孀雲仙芝當家之後,每年不惜花費鉅資去守護這片山,派專人整理,不讓
雜草叢生,壞了這片優美的景色。因為她的夫君與大姊都愛這裡,也長眠在此,無論如何,
她都要讓他們看到最好的風景。將來當她百年之後,夫君的左側墓穴,將也是她長眠之地。
雖然看不到人人稱道的美景如畫,但她
雲淨初仍能在宜人的春風中,在含著清香的空氣中,感受到特別的意境。至少,每次當
她來此時,心情便會產生無比的寧靜與愉悅。所以,在每個月慣例性的清理行動中,她總是
會與傭人一同前來。
而她的貼身丫鬟碧映也是山莊總管的女兒,平日除了打理她的生活瑣事外,也得代替父
親督促下人工作。因此,此刻才會放她在此,走上更高的山頂去打理一番。
「碧映,你上去看看吧,反正又不會多久,別擔心。」
有了小姐的再三保證,她仍是不放心,特地又到半里外站崗的家丁處耳提面命一番,才
又折回來交代:「小姐,我上去了,約莫二刻後立即下來,只要看到他們將春天花卉全種妥
了,我會馬上下來。小姐,您可不要四下走動,如果有哪個不長眼的家丁過來冒犯,不要客
氣;還有,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立刻扯喉呼叫,山腳下的韓海、韓岳都有功夫,一眨眼就飛
上來搭救了;還有……」
柔美帶笑的嗓音,溫溫雅雅地打斷她的叨念:「好碧映,快些上去吧,等你交代完,天
都黑了。」
碧映的俏臉紅了一層胭脂,不依地叫了聲:「小姐,您取笑碧映像個老嬤嬤。」
雲淨初綻放出笑顏,傾人國城得讓她的小丫頭瞧著失魂;面對這麼一張絕色,哪還能存
一絲絲怨氣呢?忙收拾心神,道:「好了好了,真的得上去了。小姐,我立即下來。」
「好。」
她輕聲應著。待細碎的腳步聲遠了之後,全然的寧靜讓她可以凝聚心神去感受大地的奧
妙。
空氣中和著花粉香,沁入心脾有股微微的涼爽與甜膩,春風拂過她的臉頰,她可以感覺
到被天地潤澤的恩典,纖手拂到裙擺處,可沾得一片微濕。碧映說在她裙擺下方環著霧氣,
她可以感覺到下方的氣流較為濕冷凝重。這霧氣中的水,是為了給百花點綴上露珠吧?
玉手小心摸索到身側的一朵花,嬌嫩的花瓣,如絲一般的觸感,會是什麼顏色呢?而
「顏色」這東西,又該怎麼形容呢?淡淡揚起的笑容,泛著不為人知的輕愁。也許她也算幸
福吧!如果她不是打一開始就失明,而是先見識到了世間的美好,斷然會在人生只有黑暗之
後,自怨自艾,悲痛欲絕;是不是該慶幸她從未曾見過這世界,因此一切無法想像,便無從
怨艾起?
其實她的生命至此,已是所能想像最好的了。八年來在姨娘與表哥無微不至的照拂下,
她什麼也不缺,過的是千金小姐的生活,除了習了多種樂音之外,也讓她讀書;而碧映便是
她的伴讀,代替她的眼睛去吸收知識,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字去意會字體的寫法。而今,雖然
看不到書冊的模樣,但已記憶了所有曾被教授的知識,即使沒有缺陷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
與她一般幸運。
這樣的生活,能一直過下去,就是恩典,她不能有所不滿了。
又一陣春風徐徐吹來,吹動她的秀髮衣袂,與她嬉戲著。禁不住泛開一朵笑靨,抬高臉
蛋讓春風拂上……
突地,一股沉澱的存在感突兀地介入她所能感受的天地,擾亂了氣流波動,風中蕩漾著
不安的氣息。以她比尋常更為敏銳的耳朵也聽不到異樣的聲響,但她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在在
警告她
有人!在她的前方!而且那股窒人的存在感正猛銳地欺近她,直教她喘不過氣,有人
嗎?為什麼草地沒有傳出沙沙的微聲?真的有人嗎?為什麼她的耳力聽不出來?!
她急喘一聲,整個人依緊在身後的大樹上,張惶而無焦距的大眼洩露了恐懼的訊息,而
那股可怕的感覺已罩上她全身。
真的有人!
原本照映在她臉上的陽光不見了,一抹影子擋住了投在她身上的微暖光芒,而沒有陽光
的臉蛋,可以感覺到微涼的冷意。她感覺得出來。
「誰?你是誰?」地快生生地伸出右手,在空氣中摸索,期望只是一種錯覺,但……
她的小手很快地被包入一隻厚實粗糙的大掌中。在她來不及尖叫時,她的下巴也只牢牢
地擒住,然後,在她面孔的上方,傳來低沉輕柔的聲音:
「別出聲。」話語中的威嚴讓人恐懼得無法叫喊。而他的輕柔則來自怕驚嚇到她------
在雲淨初面前,蹲著一名男子;其實他看著她已經很久了。
初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仙女嗎?他見到了仙女嗎?在百花中,在雲霧間,春天的彩蝶在她週身繽紛地飛著,
陽光穿透枝葉,一束一束地投射在她的身上,幻化成七彩虹光,將她白皙絕美的玉容照出了
半透明且粉嫩的色澤
世間竟有如此纖塵不染的絕色!
這是乍見時的震撼。然後,她笑著,彷彿是花間的仙子,與春天融成了一體,滿足地在
這方小天地、安詳地領受這片優雅的景色。
他不禁緩緩移近她,不敢發出一些些聲響,怕她受到驚嚇,怕她會消失在一剎那間……
直到他開始感覺到不對勁!並且即刻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他已站在她面前。她的「眼睛」在看著他,卻沒有焦距,沒有閃動任何驚詫,反而是從
空氣中不尋常的波動,讓她警覺到異樣,進而花容失色地退縮;而那雙美麗的眸子,依然抓
不到他的方位。彷如一記悶雷擊中他的心,他為這一分明了擰痛了心!
這位仙女一般的人兒,這樣美絕塵世的佳麗,居然是……看不見的!
在她倉皇失措地伸手要保護自己時,他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方面想要證明她是真
實的人;一方面為她無助恐懼的面孔產生下意識的佔有與保護心情
即使他很明白,眼前佳人的恐懼是來自他。
他不要她怕他,而他也必須再三證明她的
缺陷是否是真的。
老天怎麼能創造這樣精巧無匹的完美人兒後又殘忍地奪去她的眸子?怎麼能?
「放……開我……你……你……」
雖然感受不到來人的敵意,但雲淨初的一顆心仍是抖得快散掉了!這輩子,還沒有男子
這般接近她,連表哥也沒有,她怎麼能讓此時這個陌生人輕薄呢?她顫抖著身子,一心想要
掙扎。
他幾乎就想這麼一輩子捧著她的臉不放開了!但佳人的恐懼令人不捨,怎麼也不能再任
自己孟浪地佔她便宜。輕輕地放開她,但他握住她右手的手掌,卻是怎麼也放不開,那柔若
無骨的觸感讓他失了魂。
那真是可笑!想他韓霄,在江湖打滾了十年,走遍大江南北,什麼佳麗沒見過?此刻居
然會像個青澀的小伙子,輕易地被女人勾去了魂魄!
而這個在自家山頭出現的佳人,居然讓他表現得像名採花賊。她是誰呢?穿著像是千金
小姐,但為什麼沒有丫頭伴著?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低沉的聲音中含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輕易讓人感覺到他是一名可信賴的男人。雖然不
見得是正人君子,但至少不會是卑劣的人。
她敏銳得可以感覺到眼前陌生男子正極力要她別害怕。她微微鬆了些心,想先抽回被牢
握的右手,但卻抽不回來。他沒有握痛她,卻也是不容她掙脫的:
「公子,您……放開奴家可好?」
她潔淨雪白的臉蛋染上一層粉紅,像初綻的蓮花一般惹人憐。而他的回應帶著笑意:
「不好。」
她臉色又泛白了:「公子,您……」天呀……他想如何?
「我不會欺負你。」他的聲音是這輩子不曾有過的溫柔:「來,告訴我你的芳名。」
「我姓雲。」
「然後呢?」他追問。
她搖頭:「您不可以再問下去了,女孩兒的閨名只能讓未來夫婿知曉,您……別為難奴
家。」
韓霄的濃眉立即不悅地鎖成微怒的直線!她……已許配給人了嗎?
「告訴我,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他聲音依然力持輕柔,無論如何也不願嚇到這天仙一
般的人兒。
可是,即使是看不見他的表情,雲淨初卻奇異地能由他掌心傳來的溫熱中感覺到他的不
悅。有些怕,卻不願屈服在他的威嚇下,貝齒輕咬住花瓣一般的下唇,整張小臉低垂著,她
的害怕,輕易可見。
「雲兒?」他的臉移近他,氣息親暱地拂在她臉上,語氣全是堅持。充分表現出他是個
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男人;沒有什麼事可以敷衍得了他。
「你不可以這般喚我!」她著急地搖頭。他怎麼可以替她取親暱的小名?
「那就告訴我你的閨名。」
他是個怎麼樣的男子呢?為什麼這般堅持呢?她是怕他的,因為他是個不知來歷的陌生
人。十八年以來,她從未接觸過外邊的人,理所當然她該害怕
而,她是害怕沒有錯,可是,那種害怕的產生,在此刻已不再是來自陌生人的不知險惡
來意,而是出現於他身上散發的威嚴,那種生來便是他特質的氣勢,強烈得在週身迸發,教
她即使不能親眼看到,卻能由感官來察覺出嚇人的氣息。
生平第一次,她竟無比遺憾自己的失明致使她無法見到眼前的男子。能有這種氣勢讓人
膽寒的男人,必是精采萬分的吧?至少,在她聽過、感覺過那麼多男子的聲音之後,此刻一
一回想,卻沒有一個男子能及他十分之一。這樣的男子,會有怎樣的線條呢?構成的臉孔怕
是如刀雕刻出來一般俐落剛硬吧?!
老天爺……她……居然強烈希望自己能以雙手去感受他面孔的線條……哦……太不知羞
了!她是有未婚夫的女人呢!她是怎麼了?
見到佳人逕自出神的臉蛋,他耐心地等著、瞧著,幾乎快要與她一同去神遊太虛了,在
這張美麗絕塵的面孔下,她的心思,在轉些什麼?
直到她俏臉浮上一朵朵胭脂花色,他猛地被她的嬌羞攝去了心魂,怎麼也抓不回自己的
魂魄,眷戀且鷙猛地盯著她,不放過一分一毫!然後讓一股怒氣與妒意進佔心頭!她在想
誰?那抹紅暈為誰而起?她臉上那抹欲掩的冀望是在念誰?她有情人了嗎?
一連串的問號直逼得他遽動的心欲發狂,他沒有權利去不允許她有戀人,但他卻不講理
地放任自己去「不允許」。他要她!
所以他毫不遲疑地奪取!
炙熱的唇毫無預兆地覆蓋住她粉嫩嬌弱的小嘴,連帶含下了她驚恐的低呼。侵略的鐵臂
圈住她嬌小的身子,卻不敢太過使力,怕她承受不住。只讓執意侵略的唇舌,去挑動她不曾
為誰奉獻過的領地。
在侵略的強吻過後,他漸吻漸輕,漸吻漸輕地,小心珍惜著她的紅唇……她是他的!未
曾有人這麼對待過她!韓霄很快發現到她的青澀,也理解到自己這行為比採花賊更卑劣,可
是……他不後悔,只是心疼於她眼中的恐懼,她被他嚇壞了!
「雲兒……」他低喚著被他強摟在懷的佳人。
豆大的珠淚不停地滑落,滑到了雙頰的盡頭,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雲淨初雙手 著
唇,讓哽咽迴旋在喉中,只有怎麼也關不住的淚肆無忌憚地滾落。
她搖頭,不斷地搖頭,不敢相信面前的男子竟會這般欺侮她,毀了她的名節
「雲兒……不要哭,不要……」韓霄急切地安撫她,伸出一手拭淚,卻怎麼也拭不乾那
臉上的濕意。而他的心再度被扭痛了,她這種無聲的哭泣更讓人糾心。
「你走!你走!求求你……不要欺侮我……不要欺侮我這個……瞎子!」她雙手用力推
著他胸膛,雖是徒勞無功,卻仍拼了所有力氣想推開他。
韓霄握住她雙手,怕她傷了她自己,輕道:「別這樣!我不是欺侮你,我只是--情難自
禁。」
「不要碰我!放開我……碧映!碧映!你快來!來人呀……」雲淨初尖聲叫著。她什麼
也不敢相信了!他是陌生人,輕薄了她的陌生人,教她還能再相信些什麼?!她是有未婚夫
的人呀!天哪!她甚至在夏天就要嫁給表哥了!
四面八方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著叫喚。有男有女。
「小姐……」
「碧映,你快來!」她哭叫著,掙不開的雙手與身子顫抖得令人擔心,
韓霄不想擄她走的,但懷中的美人已被他一時難以自禁的孟浪嚇壞了。他怎能再像個強
盜般的捉她走?估計他還能有些許時間,便掏出一隻冰玉雕成的腰飾,放在她手中。堅定地
在她耳邊道:「我叫韓霄,你命定了要當我的人。這是定情物,你收著。我不會在此刻擄走
你,不過,不出三天,我一定會找到你,並且向令尊提親。至於你必須給我的信物
」他看到她頸子上掛著一隻玉鎖片,霎時雙眼一亮!佳人的名字不正刻在上頭嗎?「雲
淨初」,好美的名字,脫俗出凡得一如她的人。
「淨初,你會是我韓某人的妻。記住了。」輕輕解下她的鎖片,在見到山下兩個飛躍過
來的人影時,他立即閃身消失。
哭泣且恐懼的雲淨初並沒有聽分明他的話,唯一記得的是他說他要娶她為妻的話……
「小姐!」碧映尖叫著飛奔過來摟住她:「怎麼了?怎麼了?」
雲淨初閉上眼,怎麼也說不出剛才發生的事,埋在貼身丫鬟的懷中,只能無助地哭著……
百味雜陳的心,充滿理不清的思緒。
而她原本平靜無憂的生命,至此掀起了驚濤駭浪,就在百花迎春的二月,一個孟浪狂傲
的男人,闖入了她單純的生命中
未來,將會變得如何?是誰也不能預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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