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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從未受寵過的王秀佳,住在單宅十八年來,常會驚恐著若有一天被趕出大宅的淒涼。於是逐漸的,她變得神經質、草木皆兵,永遠怕自己成了所有人眼中沒有用的人。與她有過少少數個月夫妻之實的單毓琉曾是她想牢抓的繩索,但很快的,她就知道單毓琉一輩子也不會回頭看她一眼。要不是有女兒為證,他恐怕不敢相信自己曾碰過這個平凡清秀的中等姿色女子。
  但有女兒又如何?他的女兒何其的多。流落在外的兒子都可以不認了,女兒又能挽回他什麼?他根本忘了王秀佳這個女人。有時回宅子看女兒曉晨,常會匆匆一瞥的當忙裡忙外的王秀佳是管家助手。
  王秀佳在對單毓琉徹底死心之後,終於明白當年少天人何以曾說她「不聰明」。想飛上枝頭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念頭,但聰明人當要知道欲攀的枝頭夠不夠牢固。
  當年她不明白,只一心一意要成為英俊風流男主人的側室,並暗自認為待薄命的少夫人亡故後,自己必是穩上女主人寶座的。
  幻滅來得飛快。單毓琉誰也不娶,獵人的目標永遠放在年輕美女身上,並且對玩弄過的女人不復記憶。
  六神無主又不知如何重建自己定位的王秀佳,在見到女兒極有少爺、小姐的緣後,便日日耳提面命,務必要女兒成為莫靖遠兄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從此,緊緊巴住兩兄妹,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了。她誠惶誠恐的跟隨,生怕自己的地位再度不保。
  然而屢次由單毓琉那邊討不到好處的呂莫若終於決定把全副心神放在單曉晨身上了,怎麼不教她向來緊繃的精神再度瀕臨分裂的地步?
  今天呂莫若帶著兒女來探病了。被總管留在偏聽候著。此刻正上樓請示小姐。王秀佳不由分說抓了女兒要往曉晨的房間走去,絲毫不在乎她神經質的動作使得原本正在縫布娃娃的夜茴被針狠狠刺破了皮,深扎入肌肉中。
  「快!你快去告訴曉晨小姐,叫她不要見姓呂的那女人。反正她感冒還沒好,不適合接待客人。」
  單夜茴被抓著走,眼睛木然的看著流血的左手食指。扎得很深、很痛,血色暈染在白色洋裝上,淒厲得嚇人。但她只能麻木以對。很久以前,她早已不再試圖與母親辯駁,只有滿滿的悲憫與無止境的空虛。
  「你要記得對你姊姊說:呂莫若不好惹,只怕會動用什麼下流手段,最好見也別見上她一眼,免得讓她施了妖術或纏了上。你也知道小姐她總耐不住纏,又不與人一般計較。這一點千萬別用在她們身上,她們會打蛇隨棍上,永不會滿足的。」
  滿滿的叨絮交代,卻沒讓單夜茴聽入耳。王秀佳如果曾回頭看女兒,會知道她多年來的行為一直在傷害她唯一的女兒,也會知道她把一個女兒當成傀儡是多麼殘忍的事。但她沒回頭,從沒回頭。她只能往前看,看向單曉晨的方向,以單曉晨的一切為標的,要求女兒完全拷貝、追隨。用力拉著女兒往前跑,即使女兒曾跌過跤她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從沒回過頭。
  「曉晨,你好些了嗎?我叫夜茴來陪你聊天解悶。」不由分說,王秀佳將女兒推入臥室,然後道:「我去廚房替你們端點心。」
  半靠在貴妃椅上的單曉晨沐在春陽下,一襲鵝黃睡衣曳地披灑在淺藍地毯上。古埃及式的造型,輕便簡單又具風情,原本是無袖,但夜茴找來相同的質料,替這件睡衣加了水袖,並且在袖口繡了百合花與吉祥圖案,看來又類似仿唐衣飾。加了袖子是怕她容易著涼的體質,夜茴永遠代她想得長遠。
  今天請了病假,但感冒沒有蔓延下去,反而到了近中午的此刻好了大半。也沒了過敏的情況,所以她起身找來母親的手記翻看,順便曬曬太陽。
  原本想圖個寧靜的。但自從管家上來告知有訪客之後,她就知道今天恐怕得不到清閒了。
  也不過才十分鐘,果然,秀佳姨立即「丟」來了夜茴。
  放下書本,正想笑著招呼妹妹一同來坐,卻看到她白色洋裝的左側已染了一小塊血紅。
  曉晨的笑意立即頓住,眼中閃過一抹凌厲,迅速起身抓過藥箱拉來夜茴,審視傷口一會,才輕緩消毒、止血、上藥。
  「一同來曬曬陽光吧。今天天氣很好。」她口氣冷淡,失卻了原本調笑的心清。
  單夜茴沒說什麼,仍只看著包著繃帶的手指,悄悄以右手包住傷口,心口百感交集,理不出嗔怒哀喜,只能發怔。
  「天氣很好,陽光亮而不燙,原本想看上兩個小時的書,再小睡一下的。」單曉晨上手記,輕易說著王秀佳想知道的打算。
  有客來訪,不代表她必須接見。她早已吩咐總管打電話請父親回來處理。但她也料得到王秀佳會嚇成什麼樣子。是可以當成笑話看的,但笑話的背後有太沉重的負擔。她從來不想令妹妹難堪與難過。
  但王秀佳的行為,正是夜茴難堪的來處,沒人可以去改變。即使她與大哥沒有不以為然的表態,傷害仍是造成。人際關係、利害與否的衡量,總有那麼多的難以拿捏,無從理得完善。
  常常她會不可思議於王秀佳何以會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糟而不思改變;也惱於夜茴不肯多愛自己一些,總是若無其事的勉強自己以迎合她那行為偏差得不可思議的母親。
  但心情的起伏仍不會令她衝動丟開口糾正些什麼。連自己都背叛了自己,別人又哪拯救得了?
  所以單曉晨從不多事,即使她看不過去已經很多年了。
  臥房的門又被推開,王秀佳推了餐車進來。
  「曉晨,廚房為你準備了薰衣草茶,這可以安定心神。還有姜餅,驅寒用的,快趁熱吃了。」
  「謝謝佳姨。」她淡淡的答謝。
  「如果還需要什麼就到外面吩咐我。」王秀佳指著門口,含笑退出去。
  望著關上的房門,單曉晨似在自言自語:
  「執迷不悟,大概也挺幸福的。只要別哪天突然發覺自己人生走錯了步伐方向,回首已是百年身。能以這種方式終老,誰又能說她不快樂呢?」
  「所以,我,隨便她。」單夜茴扯開唇線呈向上延伸的圓弧。
  「就怕『隨便她』太久太久,再也尋不回自己的人生。」
  單夜茴笑著轉移話題:
  「今天看的是大媽寫下的禪偈嗎?」
  單曉晨看了眼手上的本子,搖頭。
  「不,我看的是她對戀愛的一些看法,這是我近來比較感興趣的。」
  莫君怡是個極嗜書的人;長年深居簡出到後來因勉強生育而纏綿病榻,她都以閱讀來消磨時光。她身故後,留下很多的書、手記、日記、讀書筆記,以及非常多的錢。
  在曉晨上國中之後,莫靖遠將母親的遺物全送給了妹妹。將宅子大肆翻修整頓後,母親的遺物也被妥善安置在曉晨房內辟出的收藏室內。
  「昨天那名男人是特別的吧?」單夜茴一直在想著這個疑問。
  「對,他是特別的。」
  「你……期望與他有什麼呢?」十七歲的年紀未臻成年,會有人想去沾情意愛嗎?曉晨並不是滿腦子憧憬夢幻的人。
  單曉晨隨意打開一頁,歎道:
  「天下間有太多不由人的事。我從來不想這麼早。」
  「那你就做得到。」
  「對。但我不想錯過他。」也許成年後還有更好的男人會到來,但她不想因著這種期盼而活。何況極有趣的是唐勁非常排斥她的身份,卻又忍不住關心她。
  這種情況,這種人,多麼難得的在她生命中出現。也許以後會有品德、能力一流,且身家匹配的王子出現,但那樂趣一定少了很多,悸動也不一定會有此刻那麼深刻。
  「那人看來並不想高攀你。」滿口「小姐小姐」的稱謂足以表示一切。
  「但我很想低就他。」
  「這似乎與大媽的想法悖離。」她常聽曉晨說著手記內容,多少也知道一些事。
  「對。但我母親的信念是:掌握自己想要的。這一點我與母親並沒有不同。」
  「好,你想掌握他,但你懂得怎麼追他嗎?」
  「不懂。不過試探的方法有很多種呀。」她啜著溫茶,因為身體情況已大為好轉而愉悅。心不枉猜測著今日會不會有意外的驚喜。
  早上接到大舅由公司打來的問候電話,八成是唐勁告知她感冒的消息。既然唐勁曾向大舅提起,軌表示了他非常看重這件事,並且想經由大舅的來電探知她今日的情況。還真挑對了時機。在兩個小時以前,她還碰頭不止,鼻水流個沒完。要不是她阻止,大舅早派家庭醫生領著救護車飛奔過來了。
  想必大舅會把她的情況加倍陳述給「旁人」聽了。
  那麼,唐勁會是什麼反應呢?
  「小姐,下面又來了一名訪客,代表莫君安先生來探望你。這是他的名片。」老管家敲門進來,遞上名片。
  是唐勁。
  單曉晨站了起來,雙眼閃閃發亮。
  「請他稍待一會。先讓他到正廳坐著……對了,呂女士她們走了嗎?」
  「還沒有。剛才與主人聯絡時,主人表示他臨時決定到日本洽商,已經往機場出發了,無法回來處理呂女士的事。」
  「那就留她們坐到想離開吧。別忘了奉茶。」
  「是的,小姐。」
  管家退下後,單曉晨立即奔入更衣室中挑起居家服換著。單夜茴站在門外問:
  「要我去打發她們嗎?」
  「不用了。倒是必須請你帶佳姨出門購物喫茶什麼都行。別讓她在門外站崗了,看了難過。」
  「好的。」美麗的面孔無力的垂下,領著懿旨帶母親出門放鬆心神。
  在偏廳內久候,並且捺不住性子頻頻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單晶晶在看到有人通過走道被請到正廳後,走回母親身邊道:「媽,有一個男人抱了好大一束滿天星在大廳那邊等人耶。聽說是莫氏企業派來的人。」
  呂莫若拍完了蜜粉,從沙發上起身,不住的打量偏廳內高級的陳設。
  「莫家的人很重視單曉晨,每年分給她的股利與壓歲錢就可以買好幾間公寓了。」有人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老天並不公平。反觀自己,生了兩名單家子女,卻只得到一間三十坪公寓與二百萬元的犒賞,然後單毓琉從此不見人影。頂多每個月匯入五萬元當她的育兒費,讓她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耗著。再不自力救濟,只怕再過幾年,單家一毛錢也不會匯入她帳戶了。
  「看來單曉晨是不準備兄我們了。你注意一下,如果她有下樓接見那個莫氏企業的人,我們得找機會拉住她。莫靖遠每個月匯入王秀佳帳戶的錢是我們的四倍,只要與他們沾上關係,日子才會好過。」接到了徵信社的報告後更堅定了她與單曉晨攀上的決心,也益加嫉妒王秀佳母女佔去了最佳位置。
  「呀,姊姊沒有下來,下來的是單夜茴。」單晶晶看到有人下樓,一雙眼全盯在那一身今年出品的凡賽斯春裝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呂莫若從未真正見過單夜茴的模樣。她大步走出偏廳,正好見到走廊另一側的一名少女正要步入正廳。
  「喂,你。」她叫著,身形也移了過去。
  單曉晨停住步伐,看著長相艷麗的呂莫若向她落來。她微凝眉,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立即擋住呂莫若的接近。
  「呂女士,請留步。」
  「做什麼!?我只是要問她話,你擋什麼擋,走開。」
  「你太失禮了,女士。很遺憾我必須請你們離開。」單曉晨不悅的開口。
  「只是一個傭人而已,你叫什麼叫。」呂莫若譏誚的回道。她也請過菲傭。傭人嘛,本來就是給人吆喝的。
  「他們是維持宅子乾淨整潔的員工,拿薪水辦事,沒有義務接受不尊重的喝斥。阿伯,送客。」
  不待總管有所動作,呂莫若已快速衝了過來,冷笑道:「你以為這裡出你作主嗎?別以為你這小雜種住在大宅裡有多麼了不起!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我——「
  「住口!」沉怒的男聲如厲鞭一般揮來,聽得呂莫若退了兩大步遠。
  唐勁一手提起呂莫若的衣領,將她重重釘在牆上,冷冷的低語:
  「立刻滾。」
  「你是什麼鬼東西!我呂莫若可不是被人嚇大的,當心我告得你傾家蕩——「
  「你,呂莫若,育有一子一女,當了十來年二線女星,吸過大麻,偽造文書,跳過牛肉場、拍過春宮照、生命中跟過六個男人、做過兩次處女膜整形手術。前天晚上八點,與『巨業』的入贅總經理到KISS汽車旅館開房間。八點進去,九點四十五分出來。沒錯吧?」
  「你……你……你……。」啞口無言的女人一消其氣焰,倉皇恐懼的看著眼前冰冷的男人發抖。他到底是誰?……。
  「滾。」將她丟給管家料理,唐勁拉住曉晨,遠離有這些人存在的地域。
  曉晨將他拉上樓,到陽台的空中花園吹風看風景。
  「你感冒了遷到這裡吹風。」冷厲的口氣仍在。
  「正好可以脫下你的西裝讓我取暖。」她低沉笑著,無視他未平息的怒火,便要伸手剝下他的外套。
  「那女人是什麼意思?還有,根本就不該讓她進門。」他阻止她的手,逕自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雙手伸進袖子內,揮動著過長的袖子。
  「你該開心你不是唯一錯認我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後知道的那個人。」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安慰的。」
  「也沒有什麼好生氣的,不是嗎?」
  「對。是自己笨,怨不得人。」他靠著漆白的鐵欄杆,眼光追隨著她。
  她笑著搖頭,不再接續這個話題,靜靜享受陽光。
  一會,傭人送上來午餐及茶,問道:
  「唐先生要與小姐吃相同的午餐或是另外點餐?」
  「相同的就行了,不必再麻煩。」
  在籐椅上落坐,他打量著單曉晨的午餐。少量而精緻,賣相美觀講究。
  「這些餐點都放了幾味中藥材,但吃不出藥味。」她打開一盅煲湯,要他也喝一杯。
  「挺清淡的。」喝了湯,吃了幾口菜,發現她的口味偏淡,爽口而不膩,而且果真吃不出藥味。
  「嗯,外邊的東西常放了太多油,卻又不夠入味道地,味道太重又不喜愛,所以我不吃外食。」
  「你很難養。」他結語。
  她抬頭看他。
  「如果不以評估我當你妻子的可能性為前提,你可不可以別再挑剔我了?你想讓自己死心也不該一再打擊我、否定我。」
  他頓住。久久才回道:
  「對不起,你有錢不是罪過。」
  她淺笑道:
  「我很希望自己窮,或者是庶出的女兒來符合你追求的條件。但我畢竟不是,也作態不來自己很能吃苦。我沒吃過苦,不知道所謂的苦是什麼,因此我講不出大話,只能敞開最真實的自己讓你看清。我,仍是我,倒是你早已變了數變,讓我難受了。」
  「你相當聰明。」如果她笨一些、驕氣一些,他就可以把持住自己的。這樣的一名閨秀,他懷疑有哪一個男人能不拜倒在她腳下。
  能得到她的男人,絕對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了。
  他嫉妒那個人,嫉妒得心口猶如千百根利針齊刺。
  「唐勁,你……今天來,是因為舅舅要你來嗎?」
  「對。他很擔心你。不過看來你好很多了,此昨天有血色有精神。」他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憂心藏住,公事公辦的口吻不露破綻。
  「你受外公委託保護我,會多久呢?」她垂下眼睫,撥弄著盤中的食物。
  「直到……你哥哥回來,或你出國留學。」其實老爺子只吩咐直到呂莫若停止糾纏,他便可卸責。
  「你知道我將出國念大學?」她訝異他會知道。
  「嗯,靖遠提過。他希望你到美國,讓他看得見。」
  「再一年,說長也不長了。也許我不會再回來。」她頭垂得更低。
  他震動,雙手悄悄握緊……。
  「什麼意思?你的家在這裡不是嗎?」
  單曉晨微微笑著,笑容有些落寞。
  「這宅子住了十個人,但我只有我自己。去了美國,有哥哥;到了加拿大,有外公他們。那兒還有一座農場,養了一匹要送我的馬,天氣也適合我這種鼻子不好的人。台北太潮濕了,過敏怎麼也根治不了。相較之下,台灣哪有什麼值得留念的地方。沒有思念的人在,故鄉也會像異鄉。」
  「你父親的家人,還有三個舅舅都在這裡呀。」她想走了?她不想回來了?恐慌湧入心口,他口氣嚴厲了起來:「你一點也不在乎在國外被人歧視為次等人嗎?」
  「那就嫁給當地的人吧。不會嫌我太有錢的人必定存在於世上。」她漫不經心的說著。
  「你就不怕別人看上你的錢嗎?」
  「那又如何?難道我得找個比我有錢的人來確保對方的目的不是我的錢嗎?凡事若是計較太多,哪有快樂可言。」
  「你太天真了。」他終於拍了桌子表達怒氣。
  「是你太拘泥了。」她站起身,走到觀景台向下眺望。知道他有跟過來,並幫她擋住風口,暗自淺笑,對著身後的他道:
  「我的母親,在嫁給我父親之前,曾談過一次戀愛。那個男人有才氣、有傲氣,所以愛我母親愛得很辛苦,然後變得反覆無常。我母親手記上說:她不認為嫁了他會幸福。他太傲、太在乎別人評量的目光,太怕別人笑他娶了富家千金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他最後懇求母親等他十年,等他有一點成就必會回來娶她。母親沒答應。她的身體太虛弱,結婚只會拖垮他,而且只怕沒命等他那麼久。於是平靜的與他分手了。」她轉身看向他。「那個男人必定會一輩子記住她的,因為她默默的暗中資助他出國深造,也撮合了一直暗戀那男人的女子成夫妻。在男子成為名建築師時,也明白了他命中的貴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初戀愛人。七年前他回到台灣,哭倒在母親墳前。我親眼看到那一幕。一直在想,這樣的分手真的是比較好的選擇嗎?為了男人戰勝不了的自卑,好好的一段感情真的必須就此犧牲嗎?也許那男人在母親心目中的份量不是那麼重吧,因為那男人不夠勇敢到足以承擔壓力,不值得母親愛到不顧一切。到最後,母親仍是最愛自己。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唐勁,你是一個絕對會成功的男人,而且不是那種到了中老年才見得到成就的人。這樣的你,不該是會自卑的人。我只願你是單純的厭惡千金小姐,而不是自卑於身家的落差而佇足不前。」
  「如果我是呢?」他問。眼神極為沉潛難測。
  「那我真的不會回台灣了。」
  她歎氣。不知道這樣的威脅夠不夠力?
  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夠不夠?
  他告訴自己:在未下班的此刻,呆立在女校大門口,是擔心呂莫若母女不死心又來糾纏曉晨,出言不遜。更理直氣壯的告訴自己:昨天曉晨的感冒才好,今天可能還很虛弱。他得確定她是不是完全痊癒了,晚上才好打電話對老總裁作翔實的報告。
  絕不是、肯定不是聽說明年她就要出國,並可能再也不回來,引發了高度的關切,想把握所剩無幾的時光多看她一眼、多保護她一次,多……鐫鏤她的身影放在心中一分……。
  該死!他知道自己這麼患得患失很蠢,也知道聰明知單曉晨那麼說必有其試探的意味,但他就是上當,就是不肯放過多看她一眼的機會。
  因為……她真的會做到她所說的。他知道。
  四點半了。許多私家轎車一一停靠在路邊,等著接人。其中一輛必屬於單家無疑。
  也有幾名騎機車的高中小毛頭,故作帥氣的搔首弄姿等女友出校門。
  十七歲的女孩與十七歲的男孩都屬於不成熟的半小孩年紀,跟他之間可以劃出數條代溝來區隔了。但十七歲的曉晨卻硬是不同。
  她聰明、機敏,也成熟。
  會是因為她總是獨自一人的關係嗎?他一直忘了,莫家的人與莫靖遠再怎麼疼惜單曉晨,終究,絕大多時候她仍是自己一個人。一個四歲喪母、父親又不負責任的女孩兒,會早熟是必然,會世故、機敏也是必然。幸而她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壞環境來讓她有機會走向歧途。
  ——我有錢不是我的錯……。
  誰會說有錢是種錯呢?如果那是一種錯,全天下的人為何都以富有為努力目標呢?
  錯的,是自己能力所不及衍生的自卑加諸於他人,並且形成折磨。
  如果突破不了心障,一切還是定在原地最好。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夠的定力來把持住。
  他有嗎?那瞧瞧自己此刻在做些什麼?!
  像呆子似的,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虧他還是莫氏新生代人才中最被看好的一名,董事長更再三公開讚賞他毅力超群、理智冷靜……。
  對照此刻,簡直是諷刺。
  是什麼地方料錯了?他不沾富家千金的堅心仍在,理智把關著情感閘口,不再如山洪般的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他居然從不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感情時,會癡狂成這樣,每一根神經都會因她不經意的撩撥而大大牽動。
  單曉晨是難纏的心魔,自己的心又何嘗好對付了?
  天曉得以後會怎樣。他只想在她還在時,挾著保護之責,再多看她一眼。
  然後也許成了莫君怡初戀情人那般,終生為愛之不可得而悔恨一輩子。
  他知道的,其實比曉晨多一些。在他回國的一周內,所有關於單曉晨周邊的事,他全查了個一清二楚。他有許多在各行各業極出色的朋友。
  莫君怡的初戀情人姓古,於三年前病逝於香港,無疾而終。一個四十五歲壯年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理應是意興風發的,卻因憂鬱或厭食諸多因素而撒手人寰。
  男人的成功,必定懷著某個動力,也有著務必做出成就給誰看的意志力支撐著由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中站起來。
  七年前,姓古的男人得到了世界級的大獎肯定,回到台灣欲見初戀情人。但他看到的是冰冷的墳,與照片上將容顏保留在三十來歲盛年,以美麗姿態離開人間的女子。他崩潰了,他的成功變得毫無意義。
  斯人已逝多年,而他孤伶伶的存於世上。汲汲營營於成功,只盼有一天讓她瞧見自己的成就,渾然不知滄海桑田已將人事翻轉了幾回乾坤,再也不復舊時事了。
  這些報告,原本是無意義的記載,只為了補齊單曉晨十七年來所發生的大小事件。
  但自昨日起,卻成了他心海翻騰的巨浪。
  六歲時,他想成功,迫切的需要錢來讓父母過好日子,讓一家人得以溫飽,也得以尊嚴的活著。
  上大學後正式與莫氏簽了約。莫氏以大把的金錢栽培他,而他成了莫氏員工,課暇的所有時間全奉獻給莫氏。那時他知道自己會成功,他有能力,也熱愛挑戰。
  成功,是給自己的犒賞。
  太順利的路途走來,幾乎要覺得麻木了。
  有房子、有車子,也給了父母良好的安置。不必三年,他定會成為一名中級主管;再兩年,他會掌理一家分公司。在三十五歲之前,他必成為集團核心的主事者。這些設定若做不到,代表他怠惰了。若是做到,也不令人欣喜,因為他有這個能力。
  然後自然而然的,結婚、生子,過了成功又富足的一生。到了四十歲,他人生的高峰便在頂點停頓,望不到更高的山頭在何方。
  二十五歲的他已看到自己四十歲的情況。為什麼沒有絲毫心滿意足的感受?
  他習慣掌握一切,也習慣將眼光放遠,更拒絕意料之外的變故——例如對單曉晨動心。
  他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許它出一絲差錯。但人生中若從不曾有意外,卻也未免無趣得教人麻木。
  直到遇見了單曉晨,他的順遂突地變得遲緩。雲端若將是他際遇的頂點,那遺憾的是伊人居住地在雲端更上的不知處,他永遠進不了的殿堂。
  莫家富足了六代,才有今日動搖不得的殷富根基。他或可累積無數財富,卻累積不來時代碎煉出的風華。
  兩人之間不會有交集,更不該相遇。
  只是既已無法從頭來過,這亂了的一切,該怎麼收場?或……該說,要怎麼克制自己逕向逆途靠去的心?
  再捻熄了一根菸屁股,隨手丟入垃圾桶。女校的大門已然滑開,預告著一群豆蔻少女即將湧出的訊息。他靠著車門,鐵灰色的豐田無疑的在一排等候接送的名車裡顯得黯然。但他卓然的氣勢卻壓得所有景色成了陪襯,讓人一出校門便曾往他那方發光體望去。
  自然,單曉晨也不例外。
  她與夜茴走出校門。迎上來的司機已接過她們兩人的書包先放回車上。校門左側十公尺處,唐勁戴著墨鏡的面孔看不出情緒。校門的右前方,呂莫若由車內款步出來,正一臉慇勤的走來。她沒發現,但夜茴有。
  「呂女士在那裡。」夜茴提醒著。
  「你去處理。還有,我不搭家裡的車了,回家見。」她大步走向唐勁,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淺笑。
  沒有多言,他為她打開車門,迎她紓尊入他的世界。他車內駕駛座旁的位置,正式進佔了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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