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見到了靖毅。
無言看著眼前不掩憔悴的人,織月只覺得心頭一陣劇痛。
不知是故意的逃避或是陷入空茫的思緒,靖毅只是靜靜的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對牢房外多出的纖細人影視而未見。
「靖毅!」朔福晉激動的撲上前,緊抓著牢門大喊:「是額娘呀!額娘和織月來看你了。」
他仍文風未動。
「靖毅,靖教!你不要不理額娘呀!」哭叫著,朔福晉努力的伸長手,卻怎麼也夠不著眼前咫尺、身距天涯的靖毅。
織月聽著她的叫喚,很想也跟著伸手、跟著開口;可是身子不知為何就是被釘在原地,動也不能動,只能靜靜的看著靖毅,看著他封閉自己、拒絕額娘……
也拒絕自己。
朔福晉看著毫無反應的兒子,忍不住心急起來。「靖毅,你不要擔心,我和你阿瑪已經在想辦法救你了,大概再多個幾天,是上就會知道你是清白的……啊!還有一些大人也都答應幫你在皇上面前說情,皇上一定會相信你是清白的。靖毅?靖毅!
你說說話呀!」
一直迴避著兩人目光的靖毅終於緩緩轉過頭來,原先的利眸沒了銳氣,但依然清澈。
「怎麼做?」
「啊?」朔福晉讓他的反應給嚇了一跳,她原以為靖毅也會跟著高興的。
「為什麼是上會相信我是清白的?為什麼大人們會答應幫我說情?」他不是初進官場,和那些滿腔熱血、心懷抱負的新進官員不同。在工部當差,他早就看清了這個圈子的污濁。心不夠奸險,權勢再大也有翻覆的危險;嘴不夠油滑,能力再強也只有屈居人下的份兒。
惟一能夠躲過陷害打壓的,只有銀子。
他不夠奸險、不夠油滑,卻能夠得到其他官員的援手;原因很清楚的只有一種。
看向額娘身後的織月,兩人相對的臉上沒有一絲神情。
「額報,我可以和織月談談嗎?」
猶自歡欣於愛子的即將得救,朔福晉忙不迭的點頭。「沒問題!我先去找尚書夫人說說話,你們小倆口好好聚聚吧!」
低著眼,等朔福晉的身影從身前掠過,織月頓了會兒,慢慢的走到牢邊。
「你……還好嗎?」一句廢話。
靖毅輕哼一聲,代表了回答。「為了見這一面,你花了多少代價?」
心抽緊,織月靜靜的盯著他握著牢柵的手指。半晌,她才輕輕吐話:「不打緊,還沒完。」
「還沒完!」靖毅重哼一聲。「好個還沒完!的確是還沒完,你的嫁妝還沒完、得打通的關節也沒完、那些等著收銀兩的官吏更是沒完!只為了見我這一面,不管你們花了多少代價,不值得!」心疼的盯著織月消瘦的雙頰,靖毅只能生氣這一切猶如肉包子打狗般損己利人的犧牲。
織月搖搖頭,輕聲低語:「值得的。不管花多少代價,只要能見到你,都是值得的……」握緊了手指,織月險險控制不住伸手去擁抱他的衝動。
聽她這麼說,靖毅也愣住了。
氣氛沉寂了一會,他從略窄的牢柵空隙中伸出手,攤在她面前。「把手給我。」
不知他想做什麼,織月還是伸出手,放在他掌中,讓他密密握住。
執手之手,與子偕老。
雖然不願對目前的惡境有任何奢望,織月心底還是忍不住泛起絕望的甜意。
「你越來越瘦了。」盯著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靖毅溫柔的摩挲著。「也許,我們這樁婚事真的是個錯誤。你到朔王府之後,沒見你快樂過。一對覬覦嫁妝的公婆和一個可惡的夫婿……恨我嗎?」
她搖搖頭,望進他深邃的眸底。「我愛你。」
揚起一個充滿神來的笑容,他握緊她的手。「那麼,聽我的話。」
被他的笑容眩惑,織月差點就點下了頭。但是,那過於閃耀的笑臉同時也在她心中引燃了警告的烽煙。「什麼?」
「別管我了,你走吧!」
驚駭的盯著他,織月猛力的搖著頭。
不管她的拒絕,靖毅自顧自的說著他的打算:「到江南去找元鈞吧!不要再留在這兒了。忘了你曾經成過親,忘了你曾經有過我這個丈夫。咱們還沒圓房,你的身子還是清白的……」
「夠了!」甩脫他的手,織月又驚又氣的倒退了幾步。「你!難道你不和我圓房,只是為了將來要作了我方便?」
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氣紅的雙須,這麼多天來,靖毅第一次有了好心情。「不,之前只是時機都不對。」
呃……紅著臉瞪他,織月羞得幾乎要掩面逃開。可是,她捨不得。
「聽話,別再管我了,到江南去。」
「不要。」很優雅、很從容、很堅定的一句反對,堵住了靖毅的話。
他看著織月紅著臉、昂著頭,微露出一絲倔強。
「也許我會到江南去,但絕不會是現在。既然我已經決定要救你出來,那不到事成我絕不罷手!」
驚奇的看著織月說出這串和她一點也不搭的宣告,靖毅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靜默了一會,他決定給他的少福晉一個笑容。
「你變堅強了。」他笑道,有讚許,有安慰。
織月也笑了。走向前,將雙臂伸入牢柵內緊緊擁住靖毅。
日子又是一天一天的過去。
織月一張一張的放出手中的地契與店家合同,收進了一疊一疊的銀票,然後又交給一隻又一隻等著辦這筆橫財的手。
無怨無恨,心頭打定的主意讓織月再也沒有顧忌,毫無保留的放出自己的所有。
「少福晉,這裡是七萬兩。」被織月派去與買主交涉的管家小心翼翼的捧出銀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她點點頭。「辛苦你了。」在賬本上記下最後一筆,織月輕輕的歎了口氣。「靜兒,我去見王爺和福晉,昨兒交代你的事,麻煩你好好的打理。」
獨自走在朔王府的長廊上,織月看者蕭瑟的冬景,不自覺的浮出似哭又欲笑的神情。
年關又至,去年今日,卻是大不相同。
去年的此時,她只是個躲在父兄身後尋求庇護的小格格,不知人世一絲愁;今年的現在,她已是朔王府人心安定所繫,嘗遍心酸苦楚、歷盡雨雪風雷。
不過短短一年光陰,竟讓一個人的轉變如此之大。這是一年前的織月怎麼也想不到的。
「阿瑪,額娘。」路進大廳,織月前面帶喜色的朔王爺及朔福晉行了個禮,心中對他們的欣悅有了個譜。
「織月,你來得正好!」朔福晉忙拉著她坐下,迫不及待的告知她剛得到的好消息。
「額娘告訴你一個喜訊,邢大人的一個屬下願意替咱們作證!還有平王爺、尹大人和於大人他們在皇上面前的進言也有了效果,聽說皇上已經決定下旨釋放靖毅了!」
終於。泛開放心的笑容,織月點點頭。「太好了!」
「是呀!織月,這陣子真是辛苦你了。」說到這兒,朔王爺和朔福晉的臉色又是一陣尷尬。「這事兒前前後後花費了不少,多虧你擔待著。」
嫣然一笑,織月搖搖頭。「這是應該的。不過……不曉得靖毅什麼時候會回來?」
「就快了!方才平王爺差人送了口信來,說皇上大概這兩天就會頒旨。唉!大人們幫了咱們那麼多,真不曉得該怎麼謝謝他們……」
聽這種遮遮掩掩的客套話已經習慣的織月拿出數張銀票交給朔福晉。「額娘,這兒是一萬兩銀子,織月年輕不懂得禮教,就麻煩您和阿瑪備辦些禮物,謝謝大人們對咱們的幫忙。」
朔王書露出了笑容。「織月說得對,是該好好謝謝人家。我這就叫人準備!來人!」
聽著王爺吆喝,織月揚起一個有些飄忽的笑容。
就要到了!靖毅回來的日子,就要到了。
曾經擾攘一陣的貝勒叛國案,終於在年前給結了。
經過數位大臣的查訪並根據證人的征詞,靖毅貝勒終於擺脫與苗族勾結叛國的嫌疑,得到了釋放;至於蓉姬等一行人則因犯下擄人勒贖案而繼續扣留審問。
不過,蓉姬犯罪的原因竟只是要因此引出靖毅貝勒,這位「罪魁禍首」依然受到相當的側目。皇上也下令要他協助處理這樁案件,並勸服蓉姬一干人日後不可再犯下如此罪行。
心不在焉的聽靜兒在她耳邊拉拉雜雜的念著這一大串,織月可以說是左耳進右耳出。
蓉姬和靖毅的關係她已經明白,而蓉姬貴為苗族公主,為了不引發更大的問題,織月很清楚她不可能會受到什麼重大的刑罰。也就是說,關於蓉姬,她沒有需要擔心的事情。
嘴角不覺浮出淺笑,手上的筆舞動得飛快。
一旁興奮得吱吱喳喳的靜兒發現了主子的沉靜,不由得也住了嘴,有些狐疑的看著似乎和自己分隔成兩個世界的織月。
主子變了。
而且變得很多。
以往遇到事總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織月,嫁進朔王府的這數個月裡,也許是因為遇到了太多別人無法替她解決的事,逼得她不得不自己做主,甚至得替他人出主意、想辦法。
以往的嬌柔轉成了堅毅,過去的怯懦變成了勇敢。過去的她與現在的她,幾乎判若兩人。
「好了。」織月擱下筆,清脆的聲響喚回了靜兒飄遠的思緒,目光回到主子神采飛揚的臉上。「靜兒,幫我收一下東西,咱們上一趟平王府。」
怎麼突然要上平王府?收拾著筆墨,靜兒忍不住心裡嘀咕。自從上回被劫,她就一直想盡辦法要阻止主子出門、結果……還真是擋得了一時,阻不了一世啊。
「靜兒,你在想什麼呀?都出神了。」微笑著在靜兒面前揮揮手,織月的心情好得她不住微笑。
「少福晉,您怎麼那麼高興呀?是因為貝勒爺要回來了嗎?」
織月但笑不語,但臉上的笑容又加深一些。
是嗎?她是因為他要回來而高興嗎?的確是,可是……只有這樣嗎?
神秘的笑著,織月什麼也沒說。
兩刻鐘後——
「銀箏姐姐。」巧笑著,織月坐定在平福晉杜銀箏面前。「好久不見了。」
「是啊!」杜銀箏一雙美目努力的打量著織月,隨即皺起眉頭。「你瘦了耶,最近太忙了吧?」
織月笑著搖搖頭。「還好,不要緊的。」忙?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要她像以前那樣清閒,她還真是不太適應。
「你受了那麼多苦,我怎麼向元鈞和映月交代。」低聲嘟噥著,杜銀箏好生心疼的看著清瘦的織月。
頓了一會,再開口時,織月臉上多了一抹凝思。「銀箏姐姐,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偷偷的笑著,心底有小小的雀躍與期待。
她已不是過去的她,也許過去有些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也許從現在可以開始去嘗試。
一個計劃在織月心底醞釀成形。現在,她要跨出這個計劃的第一步。
莫名的興奮。
「銀箏姐姐,你能告訴我,我大哥江南的住處在哪兒嗎?」
靖毅貝勒回府了!
朔王府上上下下歡天喜地,忙著準備去霉運洗塵的事,朔王爺和朔福晉更是興奮得不時放聲大笑。
織月打扮得漂漂亮亮,同樣歡欣的等待久違的夫婿歸來。
好想他。
想見他,感受他的溫暖、迎視他的目光、承接他的撫觸、傾聽他的聲音……
織月笑得甜甜蜜蜜,嬌麗笑顏在她臉上如同燦開的春花。
「少福晉!貝勒爺回來了!」興沖沖的,靜兒跑進織月的寢室,又笑又叫。
是嗎?玫瑰唇瓣噙著甜蜜淺笑,整整衣裙,織月快步的往大廳走去。
大廳裡,朔王爺、朔福晉以及靖揚,全都圍在靖毅身邊,你一言我一語的和靖毅說話,臉上全帶著欣悅的神采。
站在水晶門簾後,織月靜靜的看著被人群包圍的丈夫,沒有舉步向前的意思。
她,不說一句話。
想擁抱他。
她,不出一點聲。
想親吻他。
臉上淨是平靜的溫柔。
心中卻是翻騰的熾熱。
認真的回想,兩情相悅之後的他們,完全沒有過過一天幸福平靜的日子。能這樣看著他,感覺似乎是場夢。
不過,看似重回平靜的生活,又能持續多久?
唇邊的微笑轉成一個謎,正好被轉過頭來的靖毅看進眼裡。
「在笑什麼?」穿越人群,靖毅來到織月面前俯首望著她,眸中有著難得的溫柔與興味。
「不該笑嗎?」低下頭去玩弄著手指頭,織月的臉頰因為羞怯而嫣紅。個性變得堅毅,並不代表她已和過去完全不同。
靖毅笑著看她,那笑意有些難解。沉默了一會,再度開口:「有吃飯嗎?」
呃?意料之外的問題教織月抬起頭,睜大了眼。
「你變瘦了。」戳戳她略顯凹陷的臉頰,又拉了拉,靖毅表情有些不悅。
有些羞澀的退了一步,織月臉紅得像被火烤過似的。「在這麼多人面前,少不正經!」
果然,身後已傳出了一些竊笑及私語。
靖毅挑了挑眉,清了清喉嚨,目光往發聲處望去,立刻遏阻了穆蝶馨及一些下人的暗笑。
氣氛又轉為尷尬。
朔王爺愣了愣,急忙笑著打圓場。「總算是平安回來了!靖毅,這些日子可真是讓你受苦了。」
「是啊!」朔福晉也笑道。「我特地要廚房準備了一些你愛吃的菜,還有豬腳麵線,去去霉氣!」
「謝謝額娘。」淡淡的謝道,靖毅的注意力大多仍擱在他的小妻子身上。
朔福晉開心的笑著,拉著靖毅就往飯廳走。「咱們快去用膳吧!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織月靜靜的看著眼前一團熱鬧,心不免有些沉。
即使她為朔王府做了那麼多、幾乎付出自己的所有,卻依然沒有歸屬的感覺,他們也不把她當成家人看待。
那她又是為了什麼在辛苦呢?
胡思亂想中,手上一陣溫暖喚回她飄遠的思緒。抬起頭,正好望進靖毅眸中。
「用膳了,走吧。」握著她的手,他僅是談笑,卻讓織月心跳加快了些。
她感到有些愧疚,臉上悄悄的浮起歉色。織月瞅住握著自己的大手,心中輕輕的對著靖毅說抱歉。
若是他知道她的任性遊戲即將在待會展開,或許那抹笑會迅速轉為狂怒。
不過,她也真希望自己能對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勾勾唇角,織月自嘲的想著。
織月想著就發呆了,待回過神時已被靖毅牽到飯廳,坐在他身畔。
「哈哈哈!太好了!事情總算是做了個了結,靖毅也平安的回來了。」朔王爺幾杯黃湯下肚,原本已相當興奮的情緒變得更加高昂。「一切總算是都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哈哈哈!」
織月微微牽動有些僵硬的唇角。原來的樣子?
「呵!工部的王大人還體恤你,要你多休息幾天再回去工作呢!」朔福晉邊說邊忙著布菜。「瞧你都瘦了一圈,來,多吃些。」一筷子的紅燒蹄膀進了靖毅的碗。
「謝謝額娘。」靖毅動了筷,但沒夾菜下肚。反而在織月碗裡放進幾筷子脆筍。「你多吃一點。」
一點都不溫柔,卻也一點都不含蓄。
她紅了臉,小小聲的回應他稍嫌笨拙的關心。「謝謝。」
滿意的看著她慢慢吃下碗中的菜餚,靖毅才轉頭看向父母。「孩兒能瞭解王大人的體恤,可是我想要早點回工部辦事。這回事情發生得突然,我有好些工作來不及交代,還擱在那兒沒處理,我想還是早些解決比較好。」
「不,你還是休息幾天再去。」身為母親,朔福晉堅持要愛子多休息幾天,養足精神再去工作。
「王大人都要你過幾天再工作了,你怎麼還像被鬼趕著似的要去賣命?」
「你額娘說得對,你就在家裡多待幾天。」朔王爺笑得眼都瞇瞇的。「對了,順便和織月討論討論咱們該做些什麼買賣。」
織月微皺著眉,表情有些為難,她實在不想在這麼和樂的氣氛下潑大家冷水。「什麼也不能做了。」說出口的同時,織月臉色也和緩下來,轉為平靜。
事實,總有曝光的時候。
「嗯?你說什麼?」酒酣耳熱,朔王爺笑呵呵的問道。
「阿瑪和額娘日前忙著奔波,不太曉得家裡的用度。」織月靜靜的說道,不去理會四周開始顯得驚恐的目光。
「我的嫁妝已經全部用罄,方才最後一間鋪子已經轉賣出手,得到的銀子要送去城裡各酒家飯館結賬,我想大概剩不了多少。」
杯碗筷匙落地的鏗鏘聲,此起彼落的響起。
原本歡樂開心的氣氛,因為她的幾句話竟又轉為愁雲慘霧。織月看著開始竊竊私語的眾人,心中竟然豁然起來。
轉頭看向靖毅,原本預料中的驚訝與惋惜並未得見。他的眼中,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竟然只有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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