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穿過你的悲傷,留下你無比平靜地,
坐在紀念品的中間。
——丹·弗格伯格
這個令人難以釋懷的夏天。
馬克是想方設法延長了一些日子才最終離開上海。我們最後一次約會是在他從西藏
旅遊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們在新錦江飯店頂層的旋轉餐廳吃自助餐,之所以選在這個懸
在空中的地方,是因為馬克想最後一次俯瞰夜上海的燈光、街道、大廈、人群東流,在
離開上海前呼吸一次上海特有的艷糜、神秘和脆弱的氣息。然後在第二天一早搭乘9點3
5分柏林的班機回國。
我們的胃口都很糟糕,感到說不出來的疲倦。
他曬黑了,像非洲混血人種。在西藏旅遊時他發過一次高燒,差點沒命。他說從西
藏給我帶了禮物來,但沒帶在身上,所以現在不能給我。那是當然的,我說,「我會去
你的公寓拿。」因為我們都知道晚餐過後自然而然就有一場最後的愛要去做。
他溫柔地一笑,「兩星期不見,你瘦得這麼厲害。」
「怎麼會呢?」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很瘦嗎?」y
我把臉朝向玻璃牆外,餐廳從一開始對著花園飯店的位置又重新轉回來了。眼前矗
立著花園扁平微曲的造型,像大外飛來的UFO。
「我的男朋友又開始吸毒了,他好像下了決心,終有一天我會失去他。」我輕聲說,
凝視著馬克如藍色多瑙河的眼睛,「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上帝才會這樣懲罰我?」
「不,你沒有做錯什麼,」他肯定地說。
「也許我不該遇上你,不該去你的家上你的床。」我略帶譏諷地笑了笑,「而這一
次找出來見你,我還是撒了謊。雖然他能猜到,但我永遠做不到對他坦白,把那一層紙
捅破不僅艱難,而且太無恥了。」我說著,沉默。
「可我們這麼默契,我們迷戀著對方。」
「好了,不說這個了,乾了這杯酒。」我們都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紅酒,酒精真是個
好東西,溫暖你的胃,驅除你血液中的冷寂,無處不在地陪伴著你。鮮花、美女、銀質
餐具、美味佳餚包圍著每一個食客,樂隊演奏起《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的音樂,而我們
所在這艘浮在空中的大船不會沉沒。
因為這城市屬於夜晚的快樂永不會沉沒。
我們坐在飛馳的車子裡,巡遊夜上海,每一條散滿梧桐綠葉的街道,每一個燈光明
亮、優雅迷人的咖啡館、餐館,每一幢華美得令人不能呼吸的現在樓廈。一路接吻,他
把車子開得飛快又危險,在這種刺激的邊緣,縱情纏綿就像在刀刃上跳舞,又痛又快樂。
在五原路永福路口,我們被一輛警車攔住。「這是單行道,不能逆向開。知道嗎?」
一個聲音粗魯地說。
然後他們嗅到了酒氣,「啊,居然還酒後駕車。」我和馬克裝作聽不懂一句中文,
我們像無厘頭一樣用英語和警察開玩笑,直到一束手電光打過來,然後有人叫了聲:
「倪可,居然是你!」
我醉醺醺地把腦袋伸到車窗外,定睛看了半天,才認出是馬建軍,馬當娜的前男友
之一。我衝他做了個飛吻,「Hello」,我依舊用英語說。然後看到馬建軍和另一個警察
在邊上嘀咕了一會兒,我似乎聽到他說:「算了吧,那兩個人剛從國外來,不懂這兒規
矩,那女孩還是我的朋友的朋友……」
另一個警察又嘀咕了幾句,我聽不清,最後馬克掏出100塊錢算是罰款,馬建軍在我
耳邊說:「只能幫到這程度,100塊還是打了半折的。」
車子繼續上路,我們大笑一陣,笑過之後我說,「什麼都沒意思,回你那兒吧。」
忘了一夜之間跟他做了多少次愛,一直到最後連用潤滑劑也都覺得疼痛難忍了。他
像個野獸一樣毫不留情,像個戰士一樣衝鋒陷陣,像個歹徒一樣弄得我酸痛不已。可我
們還是繼續施虐與受虐。
我說過,女人喜歡在床上遇到臉上掛長統靴的法西斯分子。脫離了頭腦,肉體還有
它自身的記憶存在,它用一套精密的生理體系保存著每一個與異性接觸的記憶,即使歲
月飛逝,一切成為過去,但這種性愛記憶仍會以經久不衰的奇異光輝朝內裡發展,在夢
中,在深思冥想中,在街上行走時,在讀一本書時,在與陌生人交談時,在同另一個男
人做愛時,這時記憶會突然之間跳出來,我能數出今生中曾有過的男人……
在向他告別時,我把這層意思跟馬克說了,馬克緊緊抱住我,濕濕的睫毛刷過我的
腮,我不想看一個即將分手的男人眼中的潮濕。
我提著一個大大的包,裡面塞滿了馬克送我的唱片、衣服、書、飾物,這些讓我發
瘋的愛的垃圾啊!
我平靜地和他招手說再見。出租車的門關上了,他衝動地跑過來,「你真的不想送
我去機場嗎?」
「不。」我搖搖頭。
他揪了揪自己的頭髮,「剩下的三個小時我怎麼打發?我怕自己又會坐車來找你。」
「你不會的,」我對他微笑,身體卻像風中的落英那樣顫抖,「你可以給伊娃打電
話,給其他你想得起來的人打電話,回憶你家人的臉吧,他們會在十幾個小時後出現在
你面前,他們會在機場接你的。」
他煩躁不安地不住地用手摸頭髮,然後伸臉過來吻我,「好吧,好吧,你這個冷血
的女人,」「忘了我吧。」我低聲說著,關上窗,讓司機快點開車。這種時刻一生中最
好少碰到,因為實在讓人受不了,尤其是一對根本就沒有希望的情人,他有妻子有孩子,
又遠在柏林,而我,現在去不了柏林,柏林只是我從電影中從小說得到的一個有著青灰
色背景,機械又傷感的城市印象,太遠太不一樣了。
我沒有扭頭去看馬克矗立在路邊的身影,我也沒有回到天天的公寓,車子徑直去了
我父母家。
電梯還沒開,我拎著那一大包古怪玩意從第1層樓爬到第20層樓。腳步像掛了鉛一樣,
人類登月球也不會比此時此刻的我更困難,我想我隨時會虛脫,會半途暈倒,但我不想
休息不想拖延,只想馬上回到家裡。
使勁敲門,門開了,母親一臉的驚愕,我扔下包抱住她,「媽媽,我很餓。」我哭
著對媽媽說。
「你怎麼啦?怎麼啦?」她沖臥室喊父親:「CoCo回來了,快來幫個忙。」
父母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睡下,他們眼睛裡面一片驚疑。他們不會知道有什麼樣亂七
八糟的事在女兒身上發生,他們永遠不會真正瞭解女兒眼中浮躁喧囂的世界和難以形容
的空虛,他們不知道女兒的男友是吸毒者,女兒的情人幾小時後就要坐飛機回德國;女
兒手頭正在寫的小說又是如此混亂、直率、露骨,充滿形而上的思索和赤裸裸的性愛。
他們永遠不知道女兒心中的恐懼,還有死也不會克制的慾望,生活對於她永遠是一
把隨時會走火會死人的慾望手槍。
「對不起,我只是想吃粥,我餓了。」我控制往自己,喃喃重複著,努力想笑一下,
然後他們消失了,我一頭栽進睡眠的黑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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