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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誰在敲門

          別來打擾我,別敲門,也別寫信。
                       ——威廉姆·巴勒斯
  人在敲門,唱機裡正在放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
  音量很響,但我還是聽見了敲門聲。天天看看我,「是誰啊?」「不會是馬當娜吧。」 我說,我們倆沒有很多朋友,這是我們的致命弱點,但也是可愛的優點。
  我走到門邊,從貓耳眼裡一瞧,果然是個陌生人。我把門開了一條縫兒,問他找誰。 「如果您有興趣有時間的話,我願意向您介紹我們公司新開發的吸塵器。」他的臉上浮 上熱情洋溢的微笑,用手摸一摸喉結下的領帶,彷彿只要我說「願意」他就會即刻發表 一通不會令我失望的演講。
  「這個……」我不知如何是好,粗魯地打發一個不算難看也不算危險的男人可能是 需要厚臉皮的,他能把一身廉價的西服穿得這般整潔乾淨,就更能說明這個男人的健康 人格。不能粗魯地打擊這種自尊。而且我也沒事可做。
  天大吃驚地看著我把陌生男人領進來,男人落落大方地掏出一張名片給他,打開隨 身帶著的大包,取出一個珵亮的吸塵器,「他要幹什麼?」天天低聲問我。
  「讓他試試吧,我不好意思回絕。」我低聲回答。
  「如果試了又不買,更不好意思。」
  「可他已經在試了。」我言不由衷地說。
  這還是我住到這公寓後頭一次碰到這種情形,這城市的上門直銷浪潮在90年代初作 為商品經濟新氣象盛行一時後,到現在己漸漸平息了。今天這事純屬偶然。
  陌生男人大力彎腰,手持吸塵器在地毯上一遍遍地清掃,吸塵器發出不輕的噪音。 天天躲到另一個房間去了,「這機器吸附性特別強,甚至可以吸出地毯上的□蟲。」男 人大聲說。
  我嚇了一跳,「□蟲?」
  他幹完後把一堆髒物倒在一張報紙上,我不敢細看,怕發現有蟲子在蠕動。「多少 錢?」我問。
  「3500元。」他說。
  這遠遠超過我的心理價位,我承認我對商品價格常識的無知。「但物有所值,等你 們添了小孩,這機器的作用就更明顯了。它有助於保持家庭衛生。」我沉下了臉,他居 然提到「小孩」。「對不起,我們不想買。」
  「可以打八折的,」他堅持不懈,「一年保修,我們是正規的大公司。」
  「謝謝,耽誤你時間了。」我把門打開,他面不改色地收拾好東西,穩步走出門外, 然後一回頭,「您有我電話,如果改變主意,可以跟我聯繫。」
  「CoCo,你什麼都想試,總是給自己惹麻煩。」天天說。
  「什麼麻煩?至少他清理了一下地毯。」我吐了一口氣,在書桌前坐下來。天天說 我「什麼都想試」,真不知道他指什麼。
  敲門聲又響起來,我一把拉開門,這次是隔壁的鄰居胖阿婆,她手裡是一疊積留在 樓下信箱裡的水電煤電話賬單,還有兩封信。我記起來我們的信箱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去 查看了,反正也沒上鎖。我向胖阿婆道了謝,她笑呵呵地走了。
  這兒的街坊鄰居都有種老上海人特有的熱心腸。他們似乎都沒什麼錢,下了崗的主 婦精打細算著安排日常生活,廚房的窗外掛著風乾的小魚,醃製的蘿蔔,不時有煤餅爐 子的煙飄過來,穿綠色校服掛紅領中的小孩子們玩著永不過時的槍戰遊戲。而老人們圍 在小公園的一角下象棋,打「大怪路子」,風不時吹起他們雪白的鬍子。日夜交替的時 光就在醜陋的工房和破敗的馬路上空無聲無息飛過了,而對於大多數上了年紀的上海人 來說,這種街區是他們最熟悉的帶著種懷舊氣息,對於年輕一代而言,這則是被排斥的, 終將被取代的地方,是毫無希望的下只角,然而在這地方住久了,就能感受到一種樸素 的氣質,暗暗持續的活力。
  那兩封信其中之一是從西班牙來的,我把信遞給天天,「是你媽來的信。」他正躺 在床上,我把信丟在他手邊,他拆開來,看了幾行說,「她要結婚了……另外還提到了 你。」
  我好奇地湊過去,「我可以看嗎?」他點點頭,我跳上床,他從背後抱住我,雙手 把信紙舉到我面前。
  「我的兒子,最近怎麼樣?上一封信你提到你現在和一個女孩子住在一起,你沒有 仔細說一說她(你的信總是那麼簡單,讓我失望),但我猜想你很愛她,我瞭解你,你 不會隨隨便便地接近一個人。那樣很好吧,你終於有個人做伴了。
  ……下個月的1號我要結婚了,當然是胡安,我們住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了,相信可 以默契地長相廝守下去。這邊的中餐館依舊那麼好,令人想不到的,我們正在考慮近期 來上海開一家餐館,那將是一家正宗的西班牙餐館。我盼望和你相見的那一天。雖然我 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來西班牙,你對我似乎從不信任,某種不好的東西一直阻隔 著我們,但時間過得那麼快,10年過去了,你也已經長大了,不管怎樣,你是我最心愛 的兒子。」
  「這麼說,你和你母親可以見面了。」我放下信,「10年裡她居然一直沒來上海看 你,你也沒去她那兒看她,真夠奇怪的。」我看看他,他臉色不太好。「所以我不能想 像你們母子見面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我不希望她來上海。」天天說著,身體向後一仰,倒在厚厚的枕頭上。睜大眼睛 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空無一物的白色,可以引誘人墜入無盡的虛空裡去。「母親」這 個稱呼在天天曾經告訴過我的那個故事裡變得蹊蹺難辨,分明還帶著他父親意外死亡事 件所烙上的陰影。
  「我以前的媽媽長得像仙女,頭髮長長的,說話很溫柔,身上總是有一股香氣,手 指很軟很白,會織各種漂亮毛衣……這是我在10年前見到她的樣子。後來,她也寄過一 些照片給我,我都扔了。」天天眼睛對著天花板說。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呢?」我對那個遠在西班牙的女人充滿了好奇。
  「我不認識照片上的人。」他在床上轉了個身,背對著我。一種厭煩的情緒影響了 他。他寧可用寄信或寄卡片的方式與她聯繫,不能想像有朝一日她會活生生地站在他面 前。那樣不行,如果那樣,他的某種受控著的精神防線就完蛋了,世上有千萬對母子, 像他們這樣的不多,有一道關橫在他們之間,本能的血緣之親和溫情克服不了那種猜忌, 愛恨交織的這一場戰爭會一直延續到無法預知的故事尾聲。
  另一封信則是由馬克寄給我的,信封裡裝了兩張請柬和他的簡短附言,「那次派對 上你給我很深的印象,希望可以再次見到你。」
  我對天天揚了揚請柬,「去看畫展吧,那個德國人馬克果然不食言。」
  「我不去,你一個人去吧。」天天閉上眼睛,看上去並不高興。
  「咦,你一向很喜歡看展覽的。」我置疑道。這是實情,他經常背著相機去看各類 藝術展,畫展、影展、書展、雕塑展、傢具展、書法展、花展、汽車展,以及各種工業 器械展,在一大堆令人吃驚的作品中流連忘返,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展覽參觀狂。那是 他窺視外部世界真面目的窗口,按精神分析師吳大維的說法,一個幽閉症患者又往往是 一個偷窺愛好者。
  「我不想去。」天天突然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用一種抑制不住的譏諷說, 「那個德國人總是對著別人的女朋友獻慇勤嗎?」
  「哦,你這麼認為嗎?」我反唇相譏,這種情形真是少有,天天的眼睛一多疑就變 得像蝸牛一樣冰冷,讓人不適,眼白多眼黑少。而我還報以粗魯的態度可能緣於內心的 虛弱,彷彿身上的某處暗瘡讓敏感的天天一下搔到了。
  天天緊閉上嘴,一語不發地走進另一個房間。他的背影彷彿對我說,「別拿我當傻 瓜看待,你們跳了一夜的貼面舞,接下來他又跟著我們走進過這房間。」我也閉上了嘴, 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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