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流動的一切。
——狄蘭·托馬斯
天氣越來越涼快,城市變成一大塊透明的玻璃,南方的秋天是潔淨而明朗的,在人
的心裡滲進了一層淡淡的愛意。在一個沒有意外的下午,我接到馬克的電話。噹一聲帶
著德國腔的問候在我耳邊響起時,跳進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個高個子的西洋男人來了!」
我們在電話裡說著你好你好,天氣真夠舒服的,柏林這會兒比上海還涼快不過夏天
的感覺也是值得懷念的。
電話裡誰都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天天在床上閉著眼睛在聽我說話,我也知道電話
那頭的德國人為什麼會打電話來。可這樣的一種微妙局面就像一塊滲了一點大麻的餅乾
一樣,吃一點無所謂,再吃一點也無所謂,吃第三口的時候有一種令人生厭而又使你放
縱的東西出現了。我,可能就是這樣一種骨頭發癢的女孩。
最後馬克說,「下星期五,在上海展覽館有一出德國前衛藝術展,你和你男朋友想
來的話我可以寄請柬。」
「那太好了,謝謝你。」
「OK,下周見。」
天天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我把電視的音量放小,這電視一天有20個小時在開著。最近我們都喜歡開著電視和影碟機上床,在昆汀·塔倫蒂諾的暴力片紅色背景下互相撫摸,在烏瑪·瑟曼呻吟聲和約翰·屈伏塔的槍聲裡一起入睡。
我點上香煙,坐在沙發上想剛才那個電話。想那個高高的渾身香香的,臉上的笑壞
壞的男人。想著想著突然覺得很煩,他居然明目張膽地勾引一個有男友的女孩,而且他
知道她和她的男友如水乳交融不可分離。於是一切可能淪落到性遊戲的簡單地步。
我走到書桌前,像每日作業那樣寫著小說情節發展的最新一章,我寫下了有關馬克
出現的偶然性和我生命中某些故事的必然性。我的種種預感埋伏在小說裡,也隨著我永
不能回頭的腳步一一消解。
晚上,馬當娜和阿Dick不請自來,隔著門就能聽到馬當娜的聲音從幾層樓梯下傳來。
他們打著一隻迷你小手電,差點忘了我們住幾層樓,只好一路叫上來。兩個人在暗中都戴著一副小墨鏡,走得磕磕絆絆的。
「大啊,怪不得我一直都覺得光線不足,剛才開車的時候還差一點撞上人家自行車。」
馬當娜一邊笑一邊取下墨鏡,「怎麼都忘了還戴著這個啊?」
阿Dick手裡提著幾罐可樂,啤酒,穿著Esprit黑色毛衫,看上去蒼白而漂亮。他們
一進來就打破了屋內的安靜,天天不得不放下手裡的一本英文雜誌,這雜誌以提供無數
智力遊戲出名。天天最愛玩的是算術和填字。
「我們本來想開車隨便兜兜,結果兜到這兒來了,就上來了。我包裡有張影碟,不
過吃不準好不好看。」她對著屋子四周轉了轉眼睛,「要不要打麻將?四個人剛好一桌。」
「我們沒有麻將。」天天趕緊說。
「我車裡有啊,」馬當娜一斜眼,笑著對阿Dick說,「阿Dick可以去拿的。」
「算了,還是聊天吧。」阿Dick伸出細長的手指,撩撩頭髮,似乎有點輕微的煩躁。
「不妨礙你寫東西吧?」他的臉對著我。
「沒事,」我把一張MONO放進唱機,傷感、潮濕、冶麗的女聲在法國舊式電影音樂
般的背景中慢慢浮現出來。沙發很舒服,燈光適宜,廚房裡擺滿了紅酒和香腸,漸漸地
大家都喜歡上這種感覺,話題在真真假假的傳聞和似是而非的評議中繞來繞去。
「這城市真的好小,一撥人全在這圈子裡了。」馬當娜說,她說的圈子由真偽藝術
家。外國人、無業遊民、大小演藝明星。時髦產業的私營業主、真假另類、新青年組成。
這圈子游移於公眾的視線內外,若隱若現,卻始終佔據了城市時尚生活的絕對部分。他
們像吃著慾望和秘密存在的漂亮小蟲子,肚子上能發出藍色而蠱惑的光。一種能迅速對
城市文化和狂歡生活做出感應的光。
「我曾經一連三夜在不同的地方遇見同一些面孔,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我說。
「昨天晚上在Paulaner我碰到馬克,他說下個月有個德國畫展,」馬當娜突然插話,
我用眼睛的餘光看看她,又看看天天,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他打過電話來,說到時會
給我們寄請柬。」
「又是老一套,又是一些老面孔啦,」阿Dick說,「大家都是party animal,派對
動物。」阿Dick說。他喝著酒,迷人的臉越喝越白。
「我不喜歡這些,」天天開始動手往一個煙斗裡塞hash,「這圈子裡的人比較浮華
比較膚淺。有些人到了最後就像泡沫一樣消失了。」
「不會吧。」馬當娜說。
「上海是座尋歡作樂的城市。」我說。
「這是你的小說主題嗎?」阿Dick好奇地問。
「CoCo,念一念你寫的東西吧。」天天說,雙目的亮地看著我,這是使他倍感安慰
和愉快的時刻,寫作進入我們的共同生活後它就不再單純是寫作了,它與無法碰觸的愛
欲有關,與忠貞有關,與我們倆誰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有關。
大家顯出愉快的表情,一隻裝著hash的煙斗,幾瓶酒和一疊小說稿輪流在大家手裡
傳來傳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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