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來,張若海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熱情過後,是理智的折磨。
睜眼閉眼,抬頭低頭,他眼前都是巫幕雲。都是那雙輕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望著自己,依然是沉默無言,依然是萬語千言。
他開始深深自責。
她那麼信賴自己,那麼一塵不染,自己憑什麼打亂她的心如之水呢?
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空洞無力地對她說:別去做別人的棋子,別去聽別人的擺佈!
讓她去做她自己嗎?讓巫家少爺一夜之間變回個女子嗎?那等於是把她推進驚濤駭浪裡去。如果她的身世洩漏出去,巫家族長為了面子,會把這個讓巫家出醜的孫女生吞活剝了。
報紙輿論會像注了嗎啡一樣的興奮,勢必要窮追猛打,抽絲削繭地挖掘出上海神秘「少爺」的全部隱秘。
巫慕寬會趁火打劫,煽風點火,然後吞掉永盛。
就連她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會放過她。
……
還有各種明裡的,暗中的,可知地,不可知的,會同心協力地毫不憐惜地,壓垮她羸弱的肩膀,直至壓得粉身碎骨。
自己和她的結局無論如何都通向一條路——離別。
張若海開始為自己的唐突衝動而自責。一直還自以為是懸壺濟世,可以打救天下,卻連她都打救不了。
他深深歎息,既然只有離別,但是,生離畢竟好過死別。抽身而退,留下遙遠美麗的回憶,也畢竟好過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但是,還來得及嗎?
愛,已如離弦之箭,易發難收,說退出就能退出嗎?
他現在才知道,愛一個人是容易的,但是為了愛她而放棄去愛,才是最難的。
而同一時刻,對巫慕雲而言,世界似乎在一天之內改變了。
她忽然發現灰牆高院外原有另一個世界,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像一種不安分的分子,在體內每一個細胞裡流竄,讓她無法再安坐在桌前。
送來的賬目,堆積在桌上,她視若無睹;管家來匯報,她聽若未聞。
全世界只有一個名字讓她全身心地輕唱,那就是張若海。
她常常來到醫院,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看他診病。
她本就是一個完全不涉世俗的,對一切世情禮數幾乎沒有概念,對張若海,她有一種近乎崇拜的信賴和親近。
她愛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傾心和愛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流露在眼裡,寫在臉上,擔在肩上,他簡直要被她追隨的目光熔化掉。
張若海幾乎不敢大動作地轉身。一轉身就可能和她鼻子碰上鼻子。她肌膚的清滑,髮際間淡淡的清香,張若海再君子,也禁不住心猿意馳。
有時下人送來賬簿,她想都不想,就近水樓台地把手伸進她西裝內懷裡取出墨水筆,用過後,再把筆放回她懷裡去。
張若海用的茶杯,她也不分彼此,自己喝過又遞給他。張若海感覺自己口唇落處,好像已不是冰涼的瓷杯,而是她溫軟的芳唇。
更要命的是,她沒有一絲的刻意居心,一切舉動皆發自自然,像呼吸一樣自然。
陳訥私下裡對張若海說:「坊間對這個巫大少爺的傳言果真是有些道理。」
張若海一驚:「什麼傳言?」
「都說他目中無人,一點不假。你看,我對他說話,他就像聽不見,也看不見似的,睬都不睬我一下,完全當我透明。」
張若海苦笑:「她,不是好像聽不見,好像看不見,他是真的聽不見,真的看不見。」
陳訥在一旁長吁短歎地:「唉,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不愛早春三月陽光,就偏偏喜歡這種大漠千年積雪。在她們眼裡,冷若冰霜、遠在天邊的都是床前明月光;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的,反而是腳底一灘水!」
張若海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指若冰。只聽陳訥又歎氣了:
「唉,我欲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清渠!難不成我也要冷氣臉來做人?」
「你?你做你自己就行了!人生最難得的是一個『真』字!做個天然的,毫無雕飾的,洗盡鉛華的人,才是人中極品!」
陳訥點著頭,似懂又非懂。
這兩天,張若海仍然按時來看巫長榮,但每次帶來的都是陳訥。
他已經有計劃地把陳訥介紹給巫長榮了,現在巫家已經熟悉接納了陳訥,該是自己該抽身而退的時候了。
雖然是白天,深宅老院仍流動著一種晦暗的味道。曲院長廊,一進一進的,彷彿少女心事,千回百轉。
張若海想起那個清冽的冬夜,他們初度相逢,而現在,剛剛相知就要相別了。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他回轉頭,望著巫慕雲。她盈盈玉立,目光眷戀。
「陳訥說,今天是你最後一次來,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以後醫院裡會相當忙,我不會有時間出診。陳訥是個很有經驗的醫生……」
「你是說你以後都不想見到我?」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長廊下不斷有人走過,陳訥和車伕也在不遠處等著,他只有盡量穩定著自己的聲線:
「可能會偶然碰到,但不會是單獨。」
「那麼,如果是我想見你呢?」她眼裡幾乎是哀求的。
他咬緊牙關,避開她的眼睛:「對不起。」
她不知道,她的眸光似海,早已撒下天羅地網,他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不必說對不起。佛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所以,能和你相識,我已經很滿足了。人是不能太貪心的,是不是?最起碼我還有回憶,有這些回憶相伴,我想餘生也不會太寂寞了。」
張若海如骨鯁在喉,半晌做不得聲。他想伸手把她攬進懷裡,但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伸出去,就不會準備再放開她了。
她唇邊仍帶著微笑,但是在張若海看來,那笑容好像是桔燈最後的淒艷。
「我一直以為,孤獨和寂寞是我的敵人,原來我錯了,它們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朋友,是要陪伴我終身的。」
「慕雲!」
陳訥已經走了過來:「院長,車已經備好了。」
「代我問候若冰。」巫慕雲深深地望著張若海,眼底蒙上了一層水影,「張先生,請轉告她,我會永遠祝福她。」
「我會的,我想,她也不會忘記……這段日子。」
陳訥一聽巫慕雲提到若冰就不痛快,立刻冷淡地說:
「有我和張院長在這裡,我想,張小姐就不煩您巫少爺勞心了。但是,巫少爺,我可要提醒你,能不能忘記可是很難講的一件事情。年輕人,千變萬化,前面有大好世界等著她,能有什麼人和事割捨不下?天涯何處巫芳草?事過境遷,睡覺做個夢醒過來,什麼不是過眼雲煙?」
「陳訥!」張若海制止他。
巫慕雲黯然:「陳先生說的是。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雁過無痕,會有一天,她會不記得巫慕雲是何許人也了。」
「那當然,只有學忘記才能學會快樂!」
張若海目光幾乎無法從她臉上抽離。必須走了!再多停留一秒鐘,自己都會改變主意,前功盡棄。
有緣無份,水急風勁,只能就此錯過。再相見時,也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以目光致意了。
「好好保重。」
「你也是。」巫慕雲輕聲說。
終於失去他了!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的視線,
失去?她苦笑,對於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又何談「失去」?
巫慕雲走進廂房,巫長榮正端坐著等她。
「他走了?」
「走了,以後也不會進這個大門了!」她麻木地。
「他以為他不再來,我就會放過他?」巫長榮冷冷地說。
巫慕雲極度震驚:「爹?」
「你不會也以為,知道巫家秘密的人,我還會讓他輕輕鬆鬆地一走了之吧?」
「爹,他完全是無心地牽扯進來,完全不關他的事。」
「他是有心的也罷,無心的也罷,又有什麼分別?我不是不愛才惜才的,要怪只能怪他知道得太多了!」
「那麼,就看在他為您治過病的份上,放過他吧!」
巫長榮盯著她,寒光聚斂。
「是你還捨不得他吧?」
巫慕雲撲通跪在地上。
「爹,是我沒用!我是一直在努力忘記他啊,但是,每一次努力只讓我更加忘不了他!」
「混賬!」巫長榮揚手一掌,摑在她臉上,巫慕雲幾乎被打得橫飛出去,撲倒在地上。他咬牙切齒地,「你還有顏面說這種話?你以為憑你可以吸引住他?他什麼沒見識過?如果說他對你有什麼興趣,那也不過是他對你有幾分好奇罷了!」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一滴眼淚滑下來,在地上跌得粉碎,低聲地,「我也從來沒有任何奢望,只要能看一看他,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無用!」巫長榮跌坐在椅子上,「枉費我多少心血,栽培你這麼多年?什麼都是給你最好的!連教皇帝爺的師傅都請來教你,錦衣玉食,僕役成群。我像眾星捧月的一樣,把你捧得高高在上!我讓你遠離那些凡夫俗子,就是想讓你承繼我衣缽,做個堂堂的巫長榮的兒子。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醫生,就讓我二十年的心血化成了灰燼。」
「爹,」巫慕雲撲倒在巫長榮的腳下,「是雲兒不孝,您處置我好了,求您放過他吧!」
「你,我自然要處置;他,我也不會放過!」
「爹,如果他有什麼意外,我就會跟隨他而去!」
巫長榮震動,盯著女兒淚痕狼藉的臉,良久,語氣柔和下來:
「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嗎?你有沒有想過,事情洩露出去,你就要把一切拱手讓給巫慕寬!你可以不在乎一無所有,可以不在乎把一切拱手相讓,但是你能忍心看著我們巫家幾輩人辛苦血汗毀在那個敗家子手裡?這些你也可以不在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巫家的長老們發現被矇騙了二十年,會把你怎麼樣?又會把你父親我怎麼樣?」
她不由自主地退縮了。巫長榮繼續說:
「巫慕寬一直和日本人有來往,我擔心你拱手相讓的最後是讓給了日本人!如果『用盛』成了日本人手中的棋子,紡織界就會被他們壟斷,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又是什麼?這些遠的姑且不說,最直接的,但是上海的那些小報就第一個不會放過你!」
「但是爹,難道要我這樣地過一生一世嗎?」
「你的一生在你出世以前就已經注定了,要怨就怨你的命吧!」他語氣軟下來,「我可以放過張若海,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
「你永遠不許去見他!」
她笑了,笑得兩眶是淚:「爹,在你的這句話之前,他已經向我下了禁令了。不要說你不許,就是你許,他也不準備再見我了!您瞧,你們已經雙管齊下,同時向我下了十三道金牌,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我還能再厚著臉皮找上門嗎?」她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以後我會學著不再和孤獨為敵,因為它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巫長榮瞪視著女兒,在淚珠從她臉上滑落的一瞬間,他看見自己二十年來辛辛苦苦建造的一座神祇,轟然地坍塌,化成一片瓦礫!
張若海!張若海!巫長榮咬著呀,憑什麼他能讓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二十年的步步設防,機關算盡,卻不敵他輕輕的一擊!
巫長榮深思著,他已沒有把握,女兒是否還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輸掉這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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