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上海……
月色嬋娟。
從前的月光,應該是紅顏頰面的一顆淚珠吧,滴落在雲香紗上,暈開成模糊昏黃的回憶,淡淡的,也許還帶著幾分傷感。
月光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也照到了張若海熟睡的床頭,勾勒出他年輕的面孔輪廓。
叮鈴鈴……
清脆的德律風在寂夜中驀然響起。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它的清脆顯得格外的聒噪刺耳。
張若海被遽然驚醒,本來已是「夢裡不知今夕何夕」了,頭昏昏目眩眩,好半天才清楚不是警車,電鈴,電報,也不是在拉空襲警報,而是床頭那該死的電話。
它兀自篤定而聒噪無比地響著。
張若海抓起電話筒。未待出聲,那邊已經先開了腔:
「是仁愛醫院的張若海嗎?」
口氣完全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紆尊降貴,倨傲的聲調讓人半夢半醒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是,請問……」
「既然是,就請立刻到摩爾路的巫公館!」
呵,這還算是「請」呢!張若海簡直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
「請問閣下會不會碰巧知道現在是幾點鐘?」
「當然。現在三點一刻。」
「那好,請問您在凌晨三點一刻有何貴幹?」
對方竟然笑了一聲,好像聽到一個很好笑的問題似的。但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笑話!找醫生還會有何『貴幹』?當然是要看病!要看戲就去戲班子了。」
一股氣騰地湧上張若海胸口,像堵著一塊花崗石。張若海氣的不是這傢伙深夜擾人清夢,而是擾認清夢還如此盛氣凌人,這人要麼就是極度無知,要麼就是極度無禮。
深夜出急症對於一個醫生也是時常的事,但以這種頤指氣使、驕橫無禮的口氣來下「命令」的,卻還是頭一次。
慢著!剛剛似乎聽到對方說摩爾路巫公館?
「你是說摩爾路的巫長榮先生的公館?」
上海灘姓巫的並不多,而住在摩爾路姓巫的,更是除他莫屬——永盛紡織公司董事長巫長榮。
「不錯。就是給我父親看病。」
原來是巫長榮的少爺。無怪乎這麼大的派頭!
張若海俊朗的眉峰微微皺了皺。這些大富大貴、大才大勢不要說頭痛腦熱,就是多打了兩個飽嗝,掉了一根頭髮,都會興師動眾,讓醫生們疲於奔命一番。
但像巫長榮這樣的人物又分明是不可以得罪的,他打個噴嚏黃浦江都要起幾層浪。
「我會盡快派人去府上。」
「家父素聞張先生大名,醫術高明,請張先生本人親自來。」
奇怪,本來是恭維的詞句,怎麼從這個少爺嘴裡出來,像是嘲諷一樣。
「對不起,巫少爺……」
「你平時的出診費是多少?」
「巫少爺……」
「不管是多少,按三倍算。車伕已等在你門外,五分鐘的時間夠了吧!」
「巫少爺……」
「我出得起你滿意的價錢,希望你的醫術也讓我滿意。」對方十分乾脆利落,已準備掛線。
張若海氣極反笑。
「你笑什麼?你還有話要說?」
那語氣是:你應該受寵若驚地前來應召就是了,還有什麼話好講?
「巫少爺,如果您吩咐完畢,我只想加兩句話。如果你久聞張若海大名,就該知道他十二點鐘之後不出診。」
「你十二點鐘之後不出診?但為什麼我聽說,你經常通宵在棚戶區看病,而且是分文不取。」
「這就是我的第二句話,你也許聽過,不是什麼都可以用錢來買的。」張若海放下了話筒。想到那個腦滿腸肥,頤指氣使的闊少爺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心裡簡直有點痛快的感覺。
那個傢伙想必是以為被他們巫家點上了名,就是做醫生的莫大榮幸。巫家翹翹尾指,別人就得像個哈巴狗似的追隨而去。
電話沉默著,倔強的沒有再響起來。
張若海卻怎麼也睡不著了。他知道又是自己該死的良心在作祟了。
他始終沒有辦法能讓自己把病人從腦子裡摒除出去,然後自己安枕高臥。因為一個病人的狂妄無禮,就把他拒之門外,也就不是張若海了。
他從三歲起,就每天對著父親掛在床上的字幅:「醫者父母心,仁愛值千金;救人如救火,用藥如用兵。」他曾發誓他要對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施以人愛之心,即使他一文不名,即使他囊空如洗。而現在,需要自己的是一個富可敵國,氣勢渲赫的病人,難道自己的宗旨就宣告失敗嗎?
張若海歎一口氣,翻身跳下床。
他知道寬容和善良將是他一輩子的缺點了。
他換上外套,雖然倉促,也仍然保持他一貫的整潔灑脫,神采奕奕。
他相信,任何一個人在病床上都願意看到一個整潔清爽的面孔,而不是一個鬍子拉渣,衣衫不履的傢伙。
他一走出臥室,就看見妹妹若冰站在門口,光著腳板,一隻手還揉著睡眼。
「哥,這麼晚了你又要出診?」
「還晚呢,已經早上四點了。」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我看你還是去睡覺吧。」張若海溺愛地揉揉她亂蓬蓬的卷頭髮。
「哥,你幾天沒睡過好覺了,看你都快成火眼金睛了。」
「那你就趕快回房好好睡,把我缺的覺都補回來。」
「哥!」
張若海已經提著藥箱,匆匆走出這座屬於他和妹妹的小小兩層樓宇。
入秋的街道,乾淨之極的樣子。地是灰黃的,天是蒙瀠的。
大上海暫時收斂了喧囂擾攘,夜闌十分更顯寂寥。像盛裝的冶艷美婦收斂了萬千風情,成了不著鉛華、淡妝素裹的憂鬱少女。
夜闌更深,蕭條得不見一個人影。幾點疏星,模糊的瘦月。白天那些搶著兜生意,直恨不得要綁架的黃包車伕現在一個也不見。
一陣清冽的夜風襲來,張若海不由緊了緊衣領,連空氣都是這般蕭瑟而蕭殺的。
「是張先生嗎?請這裡上車。」
張若海一扭頭,這才發現路旁停著一輛黑色的斯蒂貝克轎車,一個矮胖的人向他招呼著,一開口都是一團白氣。
「張先生,我是巫公館的趙管家,您請上車!」
張若海有些意外,管家親自趕來,看來巫長榮的確有點病情。
車子像個灰黑笨重的大皮箱在暗夜裡奔馳。
趙管家咳嗽一聲。
「張先生,我們家少爺脾氣是有點不好,對人是傲慢點,要是哪裡怠慢了您,您別放心裡頭。」
傲慢?張若海在心裡冷冷地哼了一聲,用「傲慢」來說那個巫少爺是好聽的,他豈止是傲慢。
唉!張若海又不由暗暗歎息了。他傲慢也罷,什麼也罷,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有這種資本的。
如果自己也有富可敵國的家世,自己也有一眾匍伏在地的撲役,他又何嘗不願也放肆驕傲一回呢!
由祖輩到父輩,張家三代行醫卻沒有積聚下多少可數的銅鈿,也同樣沒有延長父親和母親短暫的生命。當他們撒手塵寰的時候,也沒有給年幼的張若海和妹妹若冰留下任何可靠系的遺產,除了助人的善良和倔強的秉性。
他也常向父親一樣分文不取地為鄉里診病下藥,鄉親對他的醫術也由不信任,逐漸信任到完全依賴。但這並沒有改變他們兄妹日趨窘困的經濟狀況。
於是,十幾歲的張若海就開始用自己還弱的肩膀去挑生活的這副重擔了。茶樓的跑堂,碼頭的苦力,黃包車的車伕,甚至連殯儀館搬運屍體的雜工他都做過了。
他苦不堪言,他又甘之如飴。
因為他看到,妹妹若冰在自己的蔭護下,一天比一天的出落起來了,一天比一天的煥發起來了。然後,他帶著妹妹和全部的積蓄,隨著一艘貨船,幾經輾轉到了歐洲。
遊歷了大半個歐洲,最後進入了倫敦皇家醫學院,開始了他半工半讀的學生生涯。
他的大學開始了,他的生活卻沒有因此而斑斕多彩起來。他把妹妹若冰也送進了一間中學,兩筆昂貴的學費壓得他幾乎窒息。
白天,他用一雙手進行著最精細最縝密的醫術研究,晚上,則做著最粗糙最低賤的苦工。
面對生活的重壓,有的人可以倒地步起,而有的人卻可以因之而更加崛起。
對張若海,他沒有被這重壓夭折,反而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樹,他的臂膀因他肩上的重壓更加堅實了,成了妹妹若冰仰以信賴和崇拜的芘蔭。
在他芘蔭下,若冰也完成了自己的醫科學業。若冰本就有著爽朗樂天的性格,再加上歐美風氣的熏陶,這種開朗加上開放的洋氣,合而為一地揉和成了她獨特的氣質。
學業既成,兄妹倆雙雙又回到了上海。只為了父親彌留前的遺願——要在上海辦一間充滿仁愛人道的醫院。
現在,這間仁愛醫院在兄妹倆的努力下,千呼萬喚始出來,雖然仍是草創之初,雖然仍不完善,但這間醫院畢竟已如襁褓中的嬰兒,不強壯卻予人無限的希望和憧憬了。
二十七歲的路,不算長,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及其艱辛。命運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露了乖戾猙獰的一面,他也都微笑著一一承受下來了。
他別無選擇。
他沒有條件也沒有時間去抱怨,去詛咒,更沒有資本沒有背景去傲慢無禮。
「張先生,到了。」
趙管家已經下了車,為他打開了車門。
瞧,命運已經算是對他展露笑顏了,但還是連作一個長夢,發一聲長歎的時間都沒有。
張若海提著藥箱下了車,在管家的延引下穿過了一重一重的鐵門。
他打量著夜色中的巫家宅院,這座上海灘極富傳奇色彩的宅院。
巫宅的確是大院深宅,據說是祖上留下的基業。佔地頗廣,但絕對稱不上美輪美奐。
相反,灰牆黑瓦,曲折輾轉的庭廊,相當老舊,毫無生氣,反而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的詭異氣氛。
張若海不禁想起自己和妹妹的家,雖然小,但充滿陽光,充滿溫馨。
眼前,撲面而來地陰冷灰色的空氣幾乎可以讓他想像得出那房間裡飄曳斷續的塵灰調子和霉綠斑斕的香爐。
這深院老宅在月光下彷彿一座陰沉沉的古城堡,頗有幾分像是歐美童話裡的那種,裡面總有一個道行極深的老妖怪和一個背束縛著的憂傷寂寞的公主。
但看來,這古堡裡面倒不像會有什麼憂傷寂寞的公主,有一個傲慢無禮的公子哥兒倒是千真萬確的了。
巫家向來男丁稀少,上一代只有巫長榮、巫長貴兩根煙火,巫長榮之後又是千頃地一株苗,只得巫慕雲這一個長門獨子。
大富大貴之子本已驕矜,再加上長門獨子的身份,呼風喚雨的地位,就驕狂得更加有根有據了。
張若海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也許腹突腸肥,說話打鼻孔裡發音甕聲甕氣的傢伙了,俊挺的眉峰便又不由聚攏在一起了。
那個管家在廂房門外通稟。
「少爺,張先生來了。」
「進來!」果然是話筒裡那個居高臨下的腔調。
張若海跟著跨進廂房。
屋裡燈光極其昏暗,影影綽綽的,襯著空氣中飄散的草藥和麝香的味道,銅爐若隱若現的清煙,有一種陰陰怪怪的氛圍。
在燈光的暗影裡,立著一個年輕人。
一襲黑綢長衫,瘦削鵠立,有一種冷峻的書卷氣,他的面孔在曖昧的光影中線的隱綽不明,但目光如暗夜中的寒星,清澈澄明。
張若海心下早已把這個巫慕雲定型為一個腦滿腸肥的傢伙,卻萬萬沒有料到,眼前的竟是這樣一個清秀的青年,清懼沉肅,沒有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氛,完全無法和話筒中那個冷傲可惡的聲音聯繫到一起。
適應了昏暗之後,張若海才看見烏木圓桌旁已站了四個雞皮鶴髮的老中醫。滑稽的是,這四位老先生簡直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俱是灰色的長袍,十足是像是從哪個古墓裡剛剛現身,簡直和巫家灰氣沉沉的傢具相襯到極點。
幾乎是同時,五雙眼睛十道目光毫不客氣的上下掂著他的斤兩。
立刻,張若海就知道了,自己來這裡是個錯誤。這哪裡是出診,倒像是三堂會審。
張若海出於禮貌,微笑地點點頭。
「你就是張若海?」
「你就是張院長?」
「你就是仁愛醫院的張若海院長?」
四個老先生挑起眉毛,幾乎四口一聲地問。
張若海還是禮貌的笑笑:「希望沒有讓各位很失望。」
「失望倒沒有,不過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張若海還是這麼……這麼一個後生罷了,真是後生可畏。」一個說,不是讚美,而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再可畏,也要運氣好!」另一個說,「誰讓國府要人的高堂當街暈倒的時候,你碰不到?要不,現在不也名聲大操了?」
去年夏天,張若海和妹妹出診,見到一個老夫人倒在酷暑的街上,身上值錢的東西也被人搶去了,但沒有人伸出援手。張若海連忙找車把老人送回醫院。
世事是難言的,張若海治好了那麼多疑難頑疾,仍然默默無聞,而他想不到,現在不過給一個中了暑的老人做了一下刮痧,竟會改變了整個醫院的命運!
等到一大隊軍警簇擁著一輛黑牌福特轎車,在醫院門外一字排開時,張若海才知道床上躺著的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胡處長的母親。
老人是趕一個牌局,半路上,又讓婢女回家取扇子。誰知卻當街中暑昏倒,被路人圍觀。
老人在仁愛醫院調養了兩個星期,來探望的達官貴人、時政要人接踵而至,小小的仁愛醫院頓時蓬蓽生輝,在上海一夜之間名勝鵲起!
「運氣真是可以點石成金!「一個老先生對其他三人說,「初出茅廬就想和我們站在一起?想當年,我給光緒帝把脈的時候,不要說他了,他娘還沒出娘胎呢!」
四人大笑起來,完全把張若海當成透明人。連趙管家也覺得過了分,有點尷尬的看看張若海。
四位都是前輩,所以張若海只淡淡地笑笑。
趙管家連忙打圓場:「張先生的確是年輕有為呀!上個月老爺後背上長了一個瘡,老爺呢,就認為如芒在背,不吉利,不肯看醫生。正好,正好我們少爺讀到張先生出的一本著作,照著上面的方子取藥,沒想到老爺才服了兩貼,瘡就消了。所以,是少爺堅持一定要把張先生請來。」
既然是巫少爺的堅持,四個人才冷哼了一聲,很傲岸地調轉頭。
張若海與巫慕雲的目光相遇了。他一直都未做聲,只是沉默而含蓄的注視著張若海。
張若海隨著管家進了內房。房門合上的一剎那,他聽見外面的老中醫的聲音:
「巫少爺,請他來是多此一舉。」
張若海忍耐著,沒有作聲。
今天絕不是什麼吉日,先是被這個巫少爺驚醒好夢,然後又趕到這裡被四個「出土文物」奚落。看來好心未必總會收到好報。
已由丫頭拉開巫長榮床前的幃帳,拿過來了一個黃段子脈枕放在巫長榮手腕下。
張若海仔細端詳著巫長榮的病容。
除了在報紙上,他還是第一次看到真人。
但此刻,眼前這個大上海指手擎天的傳奇人物,橫看豎看,也就是一個普通的人。
他的面孔枯皺通紅,臉色憔悴,眼窩深陷。張若海三指輕按他的脈息,脈象弦而且速,看他的舌苔,蠟黃厚膩。
管家在一旁歎氣。
「老爺著幾天是時冷時熱,冷的時候蓋三床被子還打顫,熱的時候不穿褂子還熱得發昏,但一滴汗沒有,胸塞氣悶,湯水不進,這是什麼怪病?」
張若海扣脈沉吟著。病得不輕,也不是怪病,只是要冒一點風險。巫家是老派人物,必不肯用西藥,看來只可用草藥來治。
他走出內房,管家備好筆墨和紙硯。張若海已從自己上衣袋裡取出自來水鋼筆。
四個老中醫捋著鬍鬚不以為然的看著他,潛台詞是很明顯的:
看你的洋墨水裡能抖出什麼料來?
那個巫少爺仍然背著手立在原處,仍然沉浸而沉默。
正這時,一個丫鬟進來通稟:
「少爺,慕寬和慕容兄妹來探望老爺來了。」
巫慕雲臉色立刻下來。
「跟他們說,老爺死不了!讓他們回去!」
張若海抬起頭來。對了,這個聲音比較像他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人情味。
在聽說過巫慕雲的這對堂兄妹,巫慕寬、巫慕容,是巫長榮已過世的胞弟巫長貴的子女,但傳聞兩家向來不和。
眼下看來傳言非虛。聽巫慕雲這一句話的口氣,豈止是不合,簡直是不共戴天。
丫鬟顫驚驚地還沒有出去,就聽得外面居然傳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伯!大伯!侄兒來看您老人家啦!大伯!」
這哭腔實在是突兀和過火,從門外闖進來一個青年。
單眼皮,有點吊梢,頭髮油亮,一絲不苟。一身深灰色條子嗶嘰的西裝,時髦的款式卻隱瞞不了廉價的出處,皮鞋雖被劣質的鞋油掩飾得暫時勉作歡顏,但仍可看見那憔悴的紋路。
他進來了,還回頭不耐煩的催促後面的人。
「快點,這個時候還婆婆媽媽的!」
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很不情願地跟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張若海只覺得整個灰暗的房間和疲憊的視神經都為之一亮。
她比是巫慕雲的堂妹巫慕容了。清雅蘊藉,亭亭而立,衣著雖然極其簡單,只一身藍色愛國布的學生裙,布鞋,但卻又一種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這種氣息只把這裡反襯得更加灰暗和沉悶。
哥哥巫慕寬一臉悲痛,眼眶卻不見半點水影,乾巴巴的眼睛不停地眨著:
「堂哥,大伯他怎麼樣了?我和慕寬聽說他老人家病了,連夜趕來,大伯他在哪裡?大伯……大伯……」
巫慕雲冷漠的掃過他們兄妹倆個,神情像只是在旁觀戲台上兩個無關緊要的丑旦,毫不掩飾嘴角的譏諷和嘲弄。
「你們兩兄妹的消息倒是快,不過,真是不巧,我父親他身體好好得很,只是近幾日操勞了一點而已。真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他話音不重,但尖刻得像石子刮在玻璃上。
果然,女孩子臉色通紅,未作一聲,抽身就往外走。巫慕寬一把拉住她:
「慕容,幹嘛剛來就走?我們還沒見到大伯呢!」
「哥,你能不能有一點點的志氣?」慕容甩開哥哥的手,「人家根本不歡迎我們,我們又何必遠遠地跑過來自取其辱?」
「好!果然還是妹妹有志氣!」巫慕雲冷笑了一聲,「既然如此,我想,現在,這裡是不是可以輕靜一點了?」
女孩子氣得臉色刷白,巫慕寬仍涎著臉,笑嘻嘻的:
「堂哥,一家人都姓巫怎麼盡說些兩家話?瞧,請了這麼多老先生,想必是大伯病得很要緊了。我來看看開的是什麼方子,醫術我巫慕寬也略通一二。」
他湊到四個老中醫前,以生賣熟地拎起並排的四張處方。
「呵!老山人參!燕窩、白木耳。呵,這張也是長白老參!燕窩!瞧,我都說大伯一定士兵得很要緊的了。」
他又探頭到張若海這邊來:「咦,這還有一個黑頭髮黑眉毛的。你也是他們請來的先生?還是給先生提藥箱的?我看看你寫的什麼方子,炒積石、廣郁金神曲、硃砂拌茯神、雞內金、萊服子……還有……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這些是傷老爺身子的!」一個老先生冷冷的。
「張若海先生到底是喝過洋墨水的人,這樣的方子我們可沒見過,佩服!佩服!只可惜,巫老爺身體已經很衰弱了,你不進補,反而要消積去火,你這一記重拳頭打出去……哼!哼!」
「噢……」巫慕寬大生說:「原來你就是那個……那個專給大官看病的那個什麼醫院的張若海呀,失敬失敬!」
另一個老先生轉頭對巫慕雲說,「多大的名聲在外,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毛躁意氣,缺少修煉!」
「巫老爺現在氣血衰弱,本原不足,還敢開這樣的方子,真是勇氣可嘉!」
巫慕寬笑嘻嘻地:「也可以原諒,他本來就是西醫,跑來開中藥方子,那不是唱梆子的演京劇,老道到和尚廟裡唸經……他那裡是內行?」
「哥!」那個女孩子制止哥哥。
巫慕勻沉吟著,沒有出聲。眼光看向管家,管家走過去,在他耳邊說:
「四位老先生都是宮廷的御醫,都是給光緒宣統把脈的……」
「怎麼樣呢?」巫慕雲完全不以為然。
張若海知道這個少爺完全不可以常理來理喻。越是大家眾口一詞地把他往一個方向推,他反而就越可能往相反方向走。
果然巫慕雲的目光最後落在張若海身上。張若海以自信的目光作為回應。巫慕雲微微地點頭。
就在這時,巫慕容突然走道巫慕雲跟前,說:
「堂哥,張先生,只好那麼多疑難頑症,一定有他的道理,還是試試張醫生的方子吧!」
她不說還好,她一插言,巫慕雲頓時冷峭起來。他看看她,又看看張若海,嘴角含著嘲諷:「你這麼信任他?」
「我?」巫慕容臉色驀地通紅,「我只是說試試。」
「試試?」巫慕雲冷笑了一聲,「生死是可以試試的嗎?慕容小姐,聽說你也算是聖旦女子學院的高材生,請問名氣是什麼藥引?我還不知道名氣也可以用來治病救人。」
「巫少爺!」張若海隱忍著火氣,「名氣是不可以用來治病救人,但做人最好也別太過分!」
張若海話一出口就知道作了一件錯事,怎麼在人家的地盤上教訓人家?
但已經晚了。巫慕雲臉上變了色。
「沒錯。但在巫家,我相信我可以。如果你覺得招呼不周,對不起,恕不挽留!」
張若海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
「我今晚根本不該來!根本就不該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就連夜趕過來!」
良心作祟,結果先被那四個「出土文物」冷嘲熱諷,現在被這個大少爺下逐客令。
巫慕雲作了個請的手勢:「大門開著,出入自便。」
「謝了!多謝今晚你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呂洞賓被咬是什麼滋味。」
在這裡再多逗留一分鐘都是自取其辱。他拎起醫藥箱,頭都不回地走出去。要永遠記住,對於一些人來說,好心如同肉包子打狗。
走出巫家大宅,街上行人稀少,幾乎可以說是空蕪的。天時森冷的,地平線上的曉色漸出,霧氣氤氳。
張若海當然不能期望巫家的車子會再出現,此刻就是找到一部黃包車都是不大可能的。走吧,很舊沒有走過這樣長一段路了,也很久沒有在這般的時辰走在大街上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大步地向前走。
這樣的天色觸動了他的心,讓他想起了在英倫時,清晨曾去送報的日子。當然,那段日子並不長,為了供起他與若冰倆人的生活,他很快就換了一個更繁重,但薪水較不微薄的工作。
他的皮鞋踏在寂靜的路面上發出清晰的聲音,身後突然傳來另一個雜沓的細碎步子。
「張……張先生,請等……等……」
原來是巫慕容。
「方纔……對不起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他跟前,因疾跑而兩靨泛紅,「我堂哥一向是這種脾氣。他剛才對你,其實也都是因為我。都怪我,要不是我多說了幾句,就不會生出這些事來。」
她眼裡急切的安慰的神色,反而讓張若海皺起眉頭。
「你沒有必要說對不起,醫生的責任是治病,但病人有選擇醫生的權利。而且,和你沒有關係,我自己也不敢確定我的方子是不是比別人高明。」
「張先生……」女孩子尷尬的絞著雙手,神色中有一絲怯然。
「你還是回去吧,這個時辰,女孩子家在街上還是不要落單的好。」
她張口欲言又止,還是轉身折回去了。
張若海看著她的背影隱進巫公館森森的朱漆大門裡。那深紅的朱漆,在不明的暮色裡竟有幾分像欲噬的猛獸,正張著血盆大口,讓他不悅的心無端端的更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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