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農莊
「老伴,天黑了,進來吃飯了。」
「聽見了,你跟小蘿蔔頭們先吃吧!」曬穀場上,一位老翁朝自己的妻子揮揮手,要她回屋裡。「我在這裡乘乘涼,喝喝小酒,等會再進去。」
「你真是壞習慣!」老婆婆插腰叨念起來。「身體已經那麼差了,還老愛喝酒,喝酒傷身哪,你一病倒,咱們一家大小可怎麼辦?」
老翁好脾氣地笑應著。「你總是愛教訓人,小心哪天我也受不了,背著你娶個小老婆進門討好我。」
「你敢,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行啦!行啦!你別嘮叨了,讓我耳根子清靜清靜。」他不慍不火地止住她的話,接著拿起擺在地上的酒瓶,一口一口品嚐起美酒。
難得這酒比市價便宜一半銀兩,喝起來卻夠濃夠烈,不錯,不錯!明天再去多買幾瓶回來囤積,想喝的時候就有得喝。
「真是的,關心他竟說我嘮叨,臭老頭!」老婆婆抱怨著,轉身過去,對著乖巧圍在桌邊等飯吃的孩子們叫道:「你們先吃吧!公公光喝酒就飽了!」
老翁搖搖頭,再灌進一口酒,靠著簷下的木柱欣賞起今晚的月色。
突然間,腦門一股猛烈的捆緊力道,胸腔發出劇烈的抽搐,整個人頓時陷入缺乏空氣的險境中。
救命……沒辦法呼吸了!
乾涸的急喘,變成斷斷續續的嗚咽聲,砰的一聲,他整個人從木柱上摔倒在地,十指在黑夜中亂抓,卻攀不到任何東西。
快!快來!誰來救我?!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身旁那瓶廉價的酒陪伴他。
返家後第二天,雙雙就病倒了。一場來勢洶洶的風寒令她高燒不退。
趙恭介差走照顧了她一天的賈弟後,便坐在床邊的圓凳上靜靜看著她。
他一言不發,只是透過燃燒的燭火,看著她沉睡的臉,當他回過神時,才發覺自己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真的很美。擁有一張晶亮清澈的臉孔,一副笑若銀鈴的嗓子,渾身散發而出的光彩,就宛如朝陽一樣耀眼。
他不經意抬起的手,在空中靜止了片刻,才輕輕地以手扒梳她披散枕邊的長髮,動作輕巧地在她耳後梳成一順束。
「如果你不是說傾慕我後就一古腦地黏上來,甩都甩不掉,而是唯唯諾諾表現女人陰柔的美,被你撩撥起的無限煩惱,大概就不會如此矛盾又沉重。」
收回修長的手指,支在唇邊,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是喜歡小家碧玉型的姑娘。你可愛歸可愛,但卻令人害怕,很像一隻飢腸轆轆、久不近肉食的餓虎……」他露出陰霾退縮的神色。
「哈哈!趙師父,原來你在這裡呀,害我屋內屋外找遍了,就是不見你的人影!」豪邁的嗓門拉開,一個人影走進房間。
「觀迎,知州大人,駕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趙恭介認出是賈虎,起身恭謹迎接,不過眉宇之間的氣質,使他看起來嚴肅而不友善。
「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有事,所以立刻趕來。」縱然鼻樑上的瘀青還隱隱作痛,賈虎仍朝他爽朗一笑,故作輕鬆地說。
「既然有事,就請到外廳奉茶,這裡是私人地方,不便接待。」
「不都一樣嘛!憑咱們倆的交情,分什麼私人不私人的,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的房間就是我的房間,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病人……喲,這不是雙雙姑娘嗎?怎麼一天不見,就病成這樣?真可憐啊!」
他一腳就踢開床邊椅凳,馬上擠到床邊俯身探視,卻被趙恭介搶先一步,迅速一撥,巧妙攏下廉幕。
賈虎登時一愣,繼而斜眼笑道:「趙師父,你這是……」
「她身染風寒,旁人務必保持距離,知州大人有這份心就夠了,我代她謝謝你了。」斜睨著他,趙恭介冷冰冰的道謝。
「哦,原來如此。」賈虎見風轉舵地說道,打破尷尬的局面。「倒是昨晚她回來之後,不知道有沒有向趙師父說些什麼?
「哦?有什麼事是她有必要對我說,卻沒說的嗎?」趙恭介以平常的口吻問,眼神慢慢地搜尋他、端視他。
他的回答令賈虎大吃一驚,心在狂跳。「呃!不,沒事,沒事。」他倏地裝出自在的模樣,繃出虛偽的笑。
在這明州裡,任何人見了他這位「大人」都得禮遇三分,偏偏趙恭介從來不吃他這一套。倘若,月雙雙再把他醜態百出的文學修養告訴趙恭介,除了挨棒外,在趙恭介面前,他大概永遠抬不起頭來。
「既然如此,言歸正傳,知州大人究竟為何事而來?」趙恭介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嚴苛而堅定,沒有給他繼續言之無物的餘地。
賈虎摸摸鼻子,順從地道:「趙師父博學多聞,應該聽過朝廷對酒品管制,分為官營、民營二種,城市中設酒務,由官方設酒廠造賣,制酒人為『酒匠』,由官方僱用。縣村則允許民間造賣,稱為酒戶,定以歲課。然而近一個月來,明州地方上出現一種逃避歲課的私造假酒,到目前為止已有數人因喝了這種酒而身亡。現在外廳就有一位中毒者。趙師父,如果你動作快點,或許他還有救。」
「這麼重要的事,你現在才說?!」趙恭介忿然揮袖,急著往外走。
「對你來說重要,對我可不。」賈虎嗤之以鼻的嘀咕著,閒閒看著他走出去。考慮片刻,瞇起吊兒郎當的邪氣眼睛,緩緩地動手要去抓廉幕。
廉幕徐徐地揭起,首先瞄到一雙細嫩的柔荑,他依稀記得那柔軟的觸感,摸起來該死的銷魂,廉幕又收了一些,就快看見那張令他魂牽夢繫的小臉蛋。
小美人,他來嘍……
「知州大人,你磨蹭什麼?我在等你呢!」
趙恭介冰冷的聲音,驀地在門外響起,嚇得賈虎心臟頓時漏跳一拍。
「就來了,催魂啊!」
一句詛咒脫口而出,賈虎一把甩回廉幕,憤憤不平地掉頭就走,此刻在他心裡,全是最惡毒、最骯髒的字眼。
急促的腳步聲跨過長廊,趙恭介才走進外廳,便看見放在地上的擔架中躺著一具嘴唇泛紫、臉色透明的軀體。
他俐落地捲起袖子診斷,反覆在那人身上的多處穴道揉按。
脈象如此紊亂,確實是中毒。
「阿輝,賈弟!迅速將病患搬進內屋,安排熱水及針灸。」
「是。」
診治時間長達一個時辰,病患臉色開始變得紅潤,呼吸亦變得平順。
賈虎掃視了那人一眼,好奇地問:「他能活嗎?」
趙恭介抿著嘴沉默了一晌。「酒毒未蔓延全身經脈傷及五臟六腑,今晚高燒之後,逼出汗水,應該沒問題。」
「那他實在福大命大,喝了那麼毒的酒,經過你一番診治便安然無恙,其他的受害者就沒他幸運了。」
「知州大人,你既然曉得有人製造假酒在販售,應該追查得出假酒製造的地方,為何不積極行動,依法逮捕,反而放任他們殘害無知百姓?」
賈虎無奈地咧嘴一笑,那笑容半是詭詐、半是辯解。「趙師父,你這話就說的太傷人了,好歹我是明州的地方官,哪有道理放著自己百姓的福址不管,任由不法者草菅人命。誰說我沒有積極行動?我連他們的大本營都闖過二次,只是每次都無功而返罷了。」事實擺在眼前,不關他的事,該做的他都做了。
趙恭介十分看不慣他那副輕浮不正經的態度,不悅地問:「何以無功而返?他們的大本營又在哪裡?」
「西山山腳下有間新落成的道教建戒寺,外觀肅穆莊嚴,假酒就是由那裡流出,但州府前二次派兵進去搜查,除了一堆道士、信徒外,什麼也沒發現。」
「建戒寺?」
賈虎哼聲一笑,不負責任地說:「趙師父,你除了針藥外,也略懂一些拳腳功夫,不如單槍匹馬替本府跑一趟,再探一次虛實。大家都是為了老百姓好,一起行動也是挺不錯的,不是嗎?」
趙恭介倏地瞇起俊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那就是要袖手旁觀嘍?」他懶洋洋地反問。「也行,反正我也懶得再去管這檔鳥事。本知州還有事,告辭了,趙師父!」
注視著他的背影,趙恭介下意識繃緊了下巴。
次日午夜
一陣疾風,舞起滿地落葉,沙沙作響,凌空捲成螺旋狀。風一消散,葉子落地,靜寂無聲。
趙恭介緩緩由黑處走出,建戒寺的圍牆就在眼前,他舉腳一蹬,飛身上屋。
居高臨下,寺院的前庭盡收眼底。
幾盞燭火隱隱的閃爍,他翻身落地,輕巧沒入草叢後方。
幾名巡邏的寺僧一走過,他拉開架式,作勢要直搗黃龍,忽地一顆綁著繩子的大石子由圍牆上方甩下,就在他跟前敲擊到牆面,他怔然後退隱身。
石子慢慢往上拉,抵住了牆垣,一顆小頭顱緊接著出現在牆的另一面,姿態有些窩囊地攀住繩子爬上牆頂。
「哎呀!好痛!」
趙恭介一個快手,立即將跪在地上跌得狗吃屎的小鬼往後拉,健碩的體格把對方置於胸膛與牆面之間。
「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根本用不著抹乾淨這張髒兮兮的臉,光憑體型及動作,他已經認出這不知死活的東西來!
「太好了,趙師父,是你!」一見著他,雙雙立刻喜不自勝,眼睛都開心得笑彎了。突然驚覺自己音量太大,她急忙用雙手摀住嘴巴,壓住音量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那該是我問你的話。」趙恭介冷冷地瞪著她。「你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躺在床上沉睡養病嗎?」
雙雙張望了一下四周,確定他們是安全的,才漾起笑容小聲地說:「我睡了一覺之後,想去謝謝你一路辛苦背我回來,可是才走了一半就看見你離開莆子堂,所以就偷偷跟來了。」就像她跟蹤他去客棧一樣,一切行動的前提就是得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進行才能成功,否則肯定被他轟回去。「趙師父,你好厲害,原來不只是醫術過人,還懂得功夫,平常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不關你的事,你現在馬上回去。」
「為什麼?」人都來了。
「危險呀,笨蛋。」
「可是我想幫你。」講就講,幹麼罵人?霎時,打更的梆子響起,數聲清晰的打響聲後,漸漸的又遠去。「子時了,快點!」她拔腿往前就跑。
趙恭介一回神,胸前的人兒一溜煙的就不見,他的脾氣差點控制不住。火冒三丈地翻起袍擺,他迅即追去。
西南院落四處探照的燈光一一來回照射,無數漢子的腳步聲紛沓往來,趙恭介倏地縮回前腳,側身閃入樹幹後。突兀地,小腿碰到一具軟物,他心頭一震,猛地要跳開。
「誰。」他作勢一掌要打下去。
「是我……」雙雙握住被踩了一腳的左手,咬唇閉目,疼得快掉淚。
「活該!誰讓你躲在這裡讓我踩?!」趙恭介懾人的寒氣愈來愈濃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沒心肝的傢伙,不會安慰我一下。」
「你說什麼?雙雙──」
「不道歉就不道歉,我又沒逼你。」雙雙咕噥。度量真小,一罵他,說翻臉就翻臉!想到這裡,瞥見樹林忙碌的漢子都走遠了,她倏地搶在他之前行動,又爬,又趴,又鑽,形同耗子般迅速地往廂房窗戶移動。
趙恭介愣了好半晌,總算瞭解她為什麼會讓他給踩著,原來她是趴在地上「行走」,實在有夠醜陋的「一隻」!
他歎為觀止。
縱身呼嘯飛過,捲起披風衣袖,乘著陰風飛竄,當雙雙登上廂房台基時,趙恭介早已站立窗戶邊,伸出食指沾了一些唾液,小心翼翼地戳出一個小洞。
他正準備傾頭窺視,身旁突然爆出聲音──
「好奇怪的房子,地面向下掏空一間平房的高度,建了一堆釀製東西的大型器皿,外觀上雖看不出蹊蹺,可內部一定大有問題。」
趙恭介斂眉,她偷窺過了?這女人的動作未免太快了吧?!
彷彿察覺到他的視線,雙雙驀地抬頭,正好迎入趙恭介漂亮的眼眸,瞬間的靈魂觸擊,令她整個人都呆住了。他這張稜角分明、剛直硬正的英俊臉龐,她不知道偷偷端詳過多少回,但從沒有一次是這樣眼對著眼,正面凝視他。
「呃……呃……趙師父,他們在造酒,你聞得出來嗎?」心跳得好快。
「噓!安靜。」他厲色低斥。
「啊?」突然,雙雙不由分說地猛被捲入懷中,包裹在他的臂彎裡。她詫異得呆住了,熨貼在他身上的緋紅臉龐差點起火燃燒,好高興喔,他抱好這麼緊!
「怎……怎麼回事?!」
「閉嘴。」
「喂,你們兩個去那裡巡邏,別再蹲在這裡打混!」
「行了,你忙你的,我們現在就過去。真是的,巡完又要巡,才歇會兒腳,就跑出來囉嗦。那麼怕的話,乾脆把酒廠埋在地底下豈不更好?哼!」
赫然注意到自己的處境,雙雙摀住自己的嘴巴,前一刻的熱火霎時降至冰獄,藉著月色微暗的光芒,她看見兩名高大身影,手中各自握著一把閃爍刀光的斧頭,筆直向他們走過來。
「怎麼辦?他們來了!」她的臉色慘白,緊張得扯住趙恭介的衣襟,一埋頭就拚命往他溫軟的懷裡鑽,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有了恐怖的感覺,怕得不敢再逞英雄。
「能怎麼辦?當然是走了。」
「走……對,我們走……我走不動,腿軟了!」她急得快掉出眼淚。
「笨蛋!」
趙恭介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強有力得緊箍住她的腰際,往後一退轉身奔下台基,帶著她翻身上簷。
「啊──啊!」雙雙死命抱緊他的胸膛,隨他起身站直的姿勢,凌空被抱在懷中,一陣疾飆如電,飛也似地撤離。
腳下風景驚心動魄,百年難得遇上一回,只可惜她怕得不敢張開眼睛看。
趙恭介就像一陣旋風似的,把雙雙捲進房間。
他的大手在懷中人兒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溫度,順著髮鬢滑過臉頰,抬起她的下顎問:「沒事吧?叫你回來就偏不,變得這麼虛弱,一定是嚇壞了。」
她不像嚇壞,反倒像是風寒惡化似的,雙頰微暈,神情恍惚地貼在他胸膛。
怎麼會有這麼……舒服的感覺?
趙師父的男性氣息,一陣一陣地拂過她的臉龐,包裹她的週身。結實的擁抱,朗健的臂彎,以及隔著衣料皮膚間摩挲的觸感,一切的一切,莫不一點一滴在消弭她所有的力量,教她嬌軟無力地攀附在他身上。
上次讓他背回家時,她就深感遺憾,沒能面對面地巴在他胸前讓他抱回家,這次建戒寺之行終於圓了她的夢。
她泛起一絲笑意,很滿意「現狀」。
「什麼時候弄的?」
「啊?什麼?」她仍沉浸在美好的感覺當中。
「還在『啊、什麼』,你這丫頭真奇怪,受了這麼重的挫傷,吭都不吭一聲,你的熱才剛退,輕微一點外傷都可能重新令你高燒不退,難道你不明白嗎?」
她的疑笑,令他怒火中燒,並且不由得暗暗愧疚起來。
「挫傷?我……受傷了嗎?」雙雙一臉莫名其妙,愣了愣,緩緩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當她注意到右手腕處,竟一片血肉模糊時,臉色先是有一點慘白,繼而臉上的笑意全沒了,她低喃地說:「剛剛不覺得痛,現在被你一講,忽然變得好痛。趙師父,我流血了……」
她臉色發青地望著他,眼中一片驚愕。
她從來不曉得自己的身上可以流出那麼多血,不僅把自己的水袖染紅成一片,連他的……
她稍稍起身往他的背後看,頸椎處的領子也是。完了,完了,她的頭越來越昏……
「誰都看得出來。」後知後覺的傢伙。「袖子拉上來。」
「這麼快?」
「這種事能慢嗎?」他忙著準備清水。
「你肯定?」
「月雙雙!」
「嗯,那……就全聽你的。」她面容通紅似火地垂下小腦袋。
趙恭介將一條毛巾放入水盆中,才一轉過身,尖叫一聲往後震跳了一步。
「討厭,該『叫』的人應該是我吧?」月光掩映,雙雙的身上外袍褪掛肘部,兩手護胸,變得嬌滴滴,卻姿態撩人……不對!是「嚇人」地端坐椅上。
趙恭介氣得七竅生煙。「胡思亂想夠了沒?我是叫你把袖子拉上來,誰叫你把衣服拉下去?!」
他快被她氣死了!
「啊!哦,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一定是頭昏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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