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如盤,夜色的天空中竟然連一絲雲片都不曾有,明月潔白得讓人心悸。
這般詭白的月,似乎不該平靜。
十五夜特別懼冷的沙紅羅,偎窩在楚朝歌身邊,才想開口叫他抬頭看看天空,
楚老爹便已跌跌撞撞地跑進庭院裡。
「巷口來了一堆官兵啊!」楚老爹絆了幾跤,就連那慣攜在身邊的枴杖都被
摔落在一旁。
「官兵來做什麼?」楚朝歌不解地扶起他父親,眼裡閃過一絲瞭然。
是那匹臭馬!沙紅羅迎視著楚朝歌的視線,心中也有了譜。
她和他的時間不多了,那匹臭馬還敢來鬧事。
「馬員外報案說京城西北有具焚屍,說是沙姑娘做的。辦案的徐大人說兇手
在我們家,他要親自來捉拿……有一群人啊!」楚老爹氣急敗壞地說道,滿頭的
大汗。
「該死的臭馬頭!他哪只眼睛看到我殺了人?」她一拍桌子,手掌已然捏握
成拳。看她怎麼整他!
「我們快走。」楚朝歌扯著她的身子,要所有人暫時先退到後門邊。
「不是我做的!」沙紅羅倔強地瞪著他,硬是站在原地不動。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問題是馬員外硬誣陷是你。這位徐大人又與他有親戚
關係,你說人家信你,還是信馬員外?」
楚朝歌不由分說地勒住她的腰,拖著她快步向前。
「他敢動我一根寒毛,我就燒光他全家!」沙紅羅咬牙切齒地說道,死命拍
打著他的手,只想衝到前頭與那些混球一決高下。
「燒了他全家,好讓所有人更證實你就是那個會使烈火掌傷人的兇手?你前
幾日做的事,他記掛在心,才會使出這一招誣陷你的!」楚朝歌大聲斥喝著她。
「徐大人是出了名的酷吏,嚴刑拷打、屈打成招都是常事。聽隔壁的熊老大
說,入了獄還不認罪的話,光是那排站籠就會讓人站到死啊!」楚大娘眼眶已紅
了一圈。
「你快躲起來,待風頭過後,你再出來。」楚老爹在屋子裡繞圈圈,視線不
佳的他顯然很努力地想找出一個地洞把沙紅羅藏進去。
「你們幹麼?他們找的人是我,我不會連累你們的。」沙紅羅一拍胸脯,豪
氣干雲地道。
她是聰明人,當然知道他們的暗示。
「不是連不連累的問題,都把你當自家人了——朝歌每天跑到你房裡,我們
怎麼會不曉得的。」楚大娘握著她的手,豆大的眼淚往她的手上淌。
「萬一你被捉到,下場不堪設想。朝歌,你快帶她離開呀!」楚老爹果斷地
下令。
沙紅羅,怔怔地定在原地看著兩位老人家,陌生的感覺從胃部一直瀰漫到胸
口、喉頭,而爬升至她的眼眶。
她眨著眼,鼻間酸楚。
「傻孩子,光站在那裡哭有什麼用?」楚大娘緊緊地拉著她的手。
「我……」沒哭,這話沒說出口,因為她的唇已經嘗到了鹹鹹的淚水。
這就是淚?沙紅羅驚惶失措地抬頭看著楚朝歌。
他靜靜地走到她面前,瞭然地對她張開雙臂。
沙紅羅投入楚朝歌的懷裡,「哇」地一聲號淘大哭起來!
「你們笨……」她緊捉著他的衣襟,在迷濛淚眼中望著他的爹娘。
「沒想到我可以看到你這個凶丫頭哭。」他愛憐地揉著她的發,雙手不住輕
拍著她的背。
「我沒哭。」只是把一些水揉到他身上而已。
眼淚流到來不及控制時,她的鼻間發出了呼呼的哽咽聲,她揉著鼻子覺得自
己蠢得緊,可是——她就是停不了哭嘛!
「你們比我娘還好。」沙紅羅蜷在他胸回抽噎地對著楚大娘說道,不料卻被
捲入一個圓暖的懷抱裡。
「大娘把你當成自家女兒啊!」楚大娘的身上有著白米飯的味道。
「娘……」沙紅羅很用力地抱著她,感覺自己像個想鑽進母親肚子裡的小娃
兒。
「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什麼時候抱都一樣。有人在敲門了,你們快走啊!」
楚老爹用力地推著沙紅羅:「別哭了,快走啊!」
沙紅羅含淚望著這一家人的關心,當下做出了決定——絕不連累他們任何一
人。
「我自個出去。」她堅強地昂起下顎,對楚朝歌說道。
「不行!你一個人能到哪?」他變了臉色,拉著她的手臂顯然是要和她一塊
離開。
「那些嘍囉還沒能耐傷我。」她擦去眼淚,揚起一個無所謂的笑容。輕輕扯
著楚老爹和楚大娘的袖子,她果決地交代著:「記住,就說我佔了你們家便宜,
硬是強迫朝歌娶我為妻,懂了嗎?把我說成青面撩牙、無惡不作的女魔頭更好!」
反正她夠強悍,沒人會懷疑這一點。
「要小心。」楚大娘交代著。
「你們也要小心。」她反手握住楚朝歌的手腕,一手壓住楚朝歌的喉嚨:「
陪我演場戲。」
「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走!」
「你跟著我走,才會是我的煩惱。放心,我會沒事的。」
「開門!開門!」當中氣十足的叫吼聲自前門傳入每個人的耳裡時,沙紅羅
一腳踹開後門的門板,挾持著她的人質——楚朝歌,狂奔而出。
哼!後門埋伏了十來個人,個個橫眉豎目。
想跟她來陰的?沙紅羅伸出左掌,一出手便是一記烈火,成功為自己燒出了
一條通路——數名衙役嚇成了一團,連吭都不敢吭。
她重喘著氣,在心中詛咒著今晚的夜圓——
天愈想亡她,她就愈不讓別人有機可趁!她的命運,只屬於她自己!
楚朝歌配合著她的步伐,很快便遠離了狹小的巷弄,跨步向一處無垠的草原
間。
不放心的她,一個回首便灑出一把警告的火焰燃向衙役的腳。
「別傷及無辜。」楚朝歌扶住她的手臂,低聲說道。
「我們正在被人追殺,你還要我顧及別人!」她杏眼一瞪,掌下的火光燒得
更旺。
不理會他的阻止,硬是霍霍幾掌燒出了幾聲哀號。
「你口中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爹娘心中的楚朝歌、沙紅羅呀!」
「我沒那福分——我沒爹,也不認娘!」沙紅羅氣瘋了,一拳便把他推得遠
遠地。他居然敢顧慮別人比在乎她多。
不可原諒!
「我不是不在乎,我只是比你多考慮到別人也是人!他們也只是奉命行事。」
他朝她走近一步,美目中寫滿了憂愁。
「我沒心少肺可以了吧!」沙紅羅咬著牙關,怒目相向。哼!他根本不是特
別重視她、愛護她!
他對誰都一樣!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們得快點離開。」
「偏不。」一陣昏眩讓她搖晃了下身子,她用力甩頭甩去那份不舒服的感受。
「大人!妖女在這!」
得意洋洋的叫嚷聲傳來,楚朝歌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原意是想逼她快逃。她
無力的雙腿,卻在顛簸了一下後,險些攤倒在地上。
「來人啊!把她捉起來!」一名留著八字鬍,眉眼尖酸、鼻口刻薄的小個子
男人躲在一名大漢身後,指揮著眾人。
「你就是大家說出口都嫌嘴臭的徐大人啊?」沙紅羅出口譏諷道,在楚朝歌
想伸手扶她時,她快手一掌甩開他:「想捉我,門都沒有!」
她吃了楚家那麼多頓飯,總不能連累二老!
「大膽!」徐大人在人家背後罵人的聲音倒挺大。
「我的確膽大。」她狠狠地瞪著這個害她和楚朝歌吵架的王八,手掌向前一
探。
一記又一記的烈火,迅速地燒上王八徐的長袍下擺;也燒開了楚朝歌與她的
距離……
「住手!」楚朝歌狂亂地朝她大喊著。可惜她不看他,連一眼都不看。
「全滾開!」沙紅羅燒得起勁,哪肯放手。
「弓箭手準備!」
她咬著發冷的下唇,轉身陡地燒掉一把弓箭,掌心立刻又朝向王八徐——
燒死他,她就可以離開、休息。
「住手!」楚朝歌一個箭步踩入她和王八徐之間,拚命地用眼神示意她逃。
沙紅羅緊咬住唇,維持著她所剩不多的氣力。
「滾開!否則把你燒成木炭!」狂喊出聲後,她捉住自己的胸口,一口氣差
點喘不過來,這才驚覺手心中的熱度已不再。
一見到沙紅羅稍顯疲色,幾柄弓箭立刻朝她的方向疾射而出。
她一個旋身,箭沒有沾到她分毫。
「再射!」
楚朝歌臉色一白,一柄亂箭掃過他的肩,他卻固執地朝她走去——想保護她
的意味,不言而喻。
徐大人的小眼睛正懷疑地瞄著他的一舉一動。
沙紅羅深吸了一口氣,掌中一管細火斜飛過楚朝歌的衣袖,筆直衝向徐大人
——
「滾!」她煩躁地朝楚朝歌大叫,轉過身就奔向那片闐暗的大草原。
箭,射入她的肩頭。
她身子一搖,又一枝弓箭插入她的背後。
沙紅羅聞到身上的血腥味,卻只能捉著草根,連滾帶爬地鑽入草叢裡。
「來人,快救火啊!徐大人快被燒死了!」
「徐大人快死了,你們還不快來救人!」
她聽見楚朝歌的聲音大嚷大叫著,身後亂哄哄的嘈雜聲意外地給了她逃命的
時間,她的手指深陷入泥土中,盡她最大的力氣鑽入一處泥洞之間。
冷……
沙紅羅奄奄一息地喘著氣,連哀號的力氣都沒有。
後背傳來的陣陣抽痛,亦使她沒有力氣逃命。
當肩上、後背的血已經浸濕了她的衣裳時,她顫抖地掏出腰間的續命丸,吞
下。
一股熱流從胄間升起,她用著最後的一絲力氣扯開錦囊。
一陣肉眼甚難察覺的輕煙自錦囊飄上天際。她閉上了眼,打算小憩一番——
白芙蓉那只三腳貓能否及時趕來還是個問題!
她討厭什麼天命不可違的說法,然則她的生命此時卻只能交付於天,呵——
諷刺。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以為把自己弄成半死,才可以顯得出我的功力高強嗎?」
白芙蓉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飄。
沙紅羅掀了下眼皮,但見白芙蓉自空中的芙蓉花中飄然降落。來得挺快嘛!
「廢話少說。」她朝白芙蓉喝了一聲,其實比較類似貓叫。
「你明明知道月圓之日發功是大忌,還跟別人動手。」白芙蓉不以為然地說
道,身子卻飛快地挪移到她身邊。
「別人找上門,難道還挑初一、十五嗎?」她悶哼出聲,在白芙蓉伸指扣住
她的手腕時,雙眼輕輕地攏上。
安全了。
一股暖意由指尖直逼上她的心窩裡,而後順著血液流到她的四肢百骸。
沙紅羅微張開唇喟出一口如釋重負的氣息,一股淡淡的花香在她的鼻尖飄漫
著。
「徐大人要我們連那小子一併捉住。」
「奇怪了,明明看她往這個方向逃來的。」兩聲嘈雜的蛙叫破壞了她的心情。
沙紅羅倏地睜大眼,清楚地看見一尺外有兩名士兵正左右張望著。
「我燒了他們——」她吐出的話虛弱得不具威脅性。
「有我在,你怕什麼?」白芙蓉制住沙紅羅蠢蠢不安的手,暖意仍持續地灌
入她虛弱的身體中。
但見,白芙蓉一個反手結出花之封印,飄然地黏附上了那兩名衙役的前額。
衙役經過她們的身邊,卻被白芙蓉的障眼法所擋,只能左張右望著。
「樹叢裡找找吧!」說話的這名傻子正站在沙紅羅面前,腳踩著她的裙擺。
沙紅羅咬著牙,費力地伸出右腿,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絆了個四腳朝天。
「哎喲!」他趴在地上左右張望著,自然只見到一片茂密草原。
活該!沙紅羅抿著嘴得意地笑著——
「這邊四下無人,到處陰森陰森地,你該不會遇上那種不乾淨的東西了吧?」
這位同伴顯然頗為幸災樂禍。
她冷哼一聲,這回直接伸出左手捉住這人的腳。
「有——鬼——」他全身抽搐著,沙紅羅冰冷的手掌透過衣料傳到他的身上。
「鬼啊!」他驚聲尖叫著,拔腿就逃,完全忘了自己剛才還在嘲笑別人。
「啊——」跟著逃的傢伙其笨無比地又被沙紅羅的腳絆了一次。
「鬼啊——」兩個男人的大叫,不只可以嚇鬼,還可以把人的耳朵震聾。
沙紅羅得意地嘲白芙蓉咧嘴一笑,卻被她回以一記白眼。
「還玩,命都被你玩掉了。」白芙蓉不客氣地斥責著。
沙紅羅自討無趣地轉過頭,當手脈上的熱流在身子裡再度轉了一圈時,她感
到自己重生了一回。
「沒事了。」白芙蓉收回手,纖纖十指在空中結了個美麗的結印,收功。
沙紅羅動了動肩膀,讓白芙蓉扶她坐起身。
「真舒服!」筋骨舒暢。
「你啊,總有一天會魂飛魄散!每回總不知道要保留一些體力,要不是準備
了續命丸,你今晚就挨不過了。」
「喂!你可別逼我說狠話。」自覺傷勢已好了泰半的沙紅羅,劈頭就是一句:
「就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一定要我打開錦囊你才肯來。你之前不是曾經預知楚冰
有危險,還事先支使范青青去幫她嗎?你討厭我,一定要做得這麼明顯嗎?」
被白芙蓉討厭,讓她覺得不舒服極了!
「我不是不想預知,而是我的能力被封住了一部分。」白芙蓉的話是從齒縫
迸出來的,兩眼甚且閃著寒光。
不用想也知道是黑嘯天搞的鬼。他們倆光是名字就不對盤——一黑一白!一
點妥協的空間也沒有。
「又有人來了。」白芙蓉機警地蹙起眉,雙掌在胸口前合攏,修長十指既而
向天空伸展,她們的週遭於是幻化出五朵牡丹。「你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氣反擊,
然則障眼法只能誆得一、兩人,我得先在我們週遭設下花形封印,好讓別人見不
到我們。」
沙紅羅點頭,正好整以暇地回頭打算欣賞追兵之姿時,卻見到了楚朝歌震驚
的臉孔狂奔而至。
「你們在做什麼!」
驚嚇的楚朝歌目瞪口呆地看著白芙蓉的手中落下花瓣片片,而她們兩人的身
影則在封印逐漸形成時,由腳至膝、由腰至頸,慢慢地消失……
「別走!」他瘋狂地朝沙紅羅跑來。「不許你走!」
他的吼聲,差點把沙紅羅剩下的三魂六魄給嚇跑。
「沙紅羅!」他伸出手想捉住人,花形封印卻在此時完全遮住沙紅羅的身子。
他的手落了空,沙紅羅的眼神祇來得及與他交會一眼。
花之封印阻隔了他們,他衝過沙紅羅的身邊,直接跌落到草叢裡。
沙紅羅猛然回頭,清晰可見他臉上的焦急。
他,卻看不到她。
他在哭嗎?見到他紅著眼眶,瘋狂地在草叢間尋人,沙紅羅的鼻間一酸。
「沒想到我們潑辣過人的沙紅羅居然也紅鸞心動了。你現在是在關心一個男
人——你最不齒為伍的男人嗎?」
沙紅羅一見到白芙蓉那張臉上的刺眼笑容,手掌隨即一甩揮向她的臉孔。
「你現在的力氣甚至傷不了一條狗。」白芙蓉的手輕而易舉地化開她的手掌。
第一次交手,沙紅羅驚覺到這女人的力氣絕不若外表那麼文弱。該死的——
她的手快被折斷了!
「真是愛逞強。」白芙蓉歎了口氣,鬆開了她的手臂。
楚朝歌再度在沙紅羅面前轉了一圈。那焦急的樣子看起來雖然有點蠢,不過
她可不想看他跑得團團轉。礙眼!!
「把封印破了。」沙紅羅惡狠狠地瞪著白芙蓉。
「捨不得他嗎?」
「我沒有!」才聽到白芙蓉的竊笑聲,沙紅羅驕傲的自尊立刻浮現。
幾步外的楚朝歌揉著眼,淚水在月亮照射下閃著光。
沙紅羅心一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去。她不自覺地向前跨了一步—
—
「承認你喜歡他,我就破了這花之封印。」白芙蓉冷笑了一聲。
「那就別破封印,我和他的帳反正還沒算清上她的氣還沒消!就這麼出去未
免太便宜他了。
那傢伙只顧著別人,他想過她的心情嗎?沙紅羅賭氣地忖道。
「他知道你只能待三個月嗎?」
「沒告訴過他。」
「給他一點心理準備,不要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沙紅羅看著白芙蓉過分完美的臉龐,沒有忽略她眼中的憂鬱:
「怎麼,這是你的經驗談嗎?」
「有些意外是可以避免的,別讓他因為你的愛而變得憤世嫉俗。」白芙蓉側
過臉,絕美的臉孔沉澱了所有表情。
「我和他之間萬萬比不上你和黑嘯天的驚心動魄!那個男人費了這麼大周章,
顯然是要被你弄瘋了。」她不以為然地批評道。她什麼時候原諒楚朝歌好呢?
或者,她不該再找他。找他,連累的就不止一人,找他,會延誤找鼎的時間。
找他似乎是她最不該做的事。沙紅羅從自己的心思裡回過神,這才發現了白
芙蓉的異常沉默。
「喂」沙紅羅推了她一下。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白芙蓉的回答只有一句。
「哪裡不一樣?不就是一男一女嗎?」沙紅羅漫不經心地反問道,忙著眨去
一顆吹入眼裡的細砂。
白芙蓉沒有回答,心慌意亂的沙紅羅也無心再追問。
相見,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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