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該死的鬼!
龔希一高大的身軀在走入設於「九華」飯店的義賣會場時仍繃緊而且怒氣勃發。
倚在吧台的一角,要了杯雙份的威士忌,晃了晃杯間的冰塊,他舉杯欽盡大半。
入口的辛辣沒讓他皺眉,他體質異於常人——不曾醉酒,酒喝下去,只是幫助燃燒
怒氣,絕不是想迷醉。
眼角斜斜地望見一、兩位朝他走來的記者,不悅的臉色立即轉為鐵青。他當然知道
他們為何而來,事實上他己經被糾纏一個上午了。王小明的案子改判無罪,王小明的妻
子在宣判的那一刻當場朝他雙膝跪下。
也合該是今天台灣很幸運地沒有什麼天災人禍、貪污殺人的事件,所以他上了各大
電子媒體的頭條。
莫名其妙。
他索性半側過身,直接面對面地迎向那些手持麥克風、笑得有些緊張的記者。他們
每走一步,他就冷僻地多瞪看一眼,而隨著他們移動的腳步愈來愈近,他的眼神也愈來
愈不友善。這群傢伙不會因為他早上開口說了兩句話就以為他轉了性、喜歡親近媒體了
吧?
他想分享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卻不能與他一同前來。
幾天沒見面了呢?兩天。
打從前日知道她和別人有約之後,他便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和她通過電話。
沒有聯絡,因為驕傲——因為膽怯。
他的自尊太高,因此絕計做不到什麼無怨無悔的付出——無論在各方面或是感情都
是如此,對於龍蘭祺,他一直不敢讓自己太過於在乎,因為在乎的代價是他無法承受的
心碎。畢竟他從不認為自己適合她。「呃,龔先生……」一位穿著合身米色套裝的女記
者將眼睛掃過他擰起的眉端、懊惱的臉龐上後,決定對著他肩膀後頭說話,以免被他噬
人目光吞沒。「能不能請你談談王小……」
龔希一刷地起身,很滿意地看到前方數個拿麥克風的傢伙退了幾步,也同時閉上了
嘴。他拿起吧台上猶剩兩口的金黃色酒液一口喝盡,把酒杯碰地一聲拍實在桌上,擲然
有聲。「無可奉告。」
「好酷。」
身後傳來的嬌柔崇拜聲,讓他不屑地抿起了嘴角。這些女人有沒有大腦?
就因為他還有張還算端正的臉孔,於是他的不愛搭理人,就可以美化成所謂的酷、
所謂的有個性?如果今天他其貌不揚,那麼他這種譏誚的個性,不就被評列至「怪人」
之流了嗎?
如果他們三兄弟長得再普通一點,這些女人或許就不會出現那麼多需要他們才能解
決的法律疑問。他不欣賞這種拐彎抹角尋找好感的方法,她們若是直接表明喜歡的意願,
他或許還認為她們至少有坦率這一點可取。
所以,你會在意蘭祺,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心這麼告訴自己。
她不怕人的熱情個性,直接闖進了他不樂於與外界接觸的心門。即使和她有些爭執,
但起碼他知道她不是藉特異獨行來引起他的注意。外貌或可以影響初次的觀感,但長久
的相處靠的卻是內在的心性。她可人地激起他心中的漣漪與保護欲,但真讓他銘心的卻
是她屬於陽光般的心。
愈黑暗的世界,愈渴望光明的燃起。
但,這一份光明終是會燃盡的。他像個密閉的瓶,會讓瓶中的燭火在最短的時間內
熄滅。她,根本沒弄清兩人之間本質上的差異,只是像個救贖天使一樣地想把他拉出深
淵。
他一直在等,等她何時離去。
這段時間的溫存愛憐,僅是一段回憶,一段儲存陽光能量的回憶。
龔希一站在角落的一隅,看著室內的衣香鬢影。什麼時候開始;他成了一個用感情
思考的男人?認識她開始?還是與她相戀之後?
自小起的記憶裡,他就一直是個沉穩的孩子,對生命沒有過多的熱情,有的只是對
生命的責任。也因此,這些日子看著她似乎可以把人心融化的笑容,他才開始對生活有
了新的體認。
同佯的景色,可以因為她的巧笑倩兮而有截然不同的繽紛色彩:同樣的事物,可以
因為她用心的甜蜜而有了新的面貌。一杯咖啡,加上她的笑容可掬,就多了幾分的香醇。
不世故的她,卻教會了他如何體會生活。
突地,他站直了身子,因為看見了那個朝他走來的人影。「好久不見。」與他如出
一轍的淡淡口吻,出自一個曾經與他相處了數年的人影——沈韻竹。
龔希一勾動了下嘴角,望著她仍是一襲飄逸的長衫。已經多久沒見過她了?一年、
兩年?也許吧,否則怎會連她的臉龐都覺得陌生。「沒想到你會出席義賣會。」他客氣
地說。
沒有在她面前發火,因為失控兩字代表了在乎。
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只發過一次火——在那個知道子謙身世後的夜晚,他把她的工
作桌整個徹底的翻覆倒地,而她青了臉甩上門離去。
一個星期後,他們離了婚。
他們之間,少有情緒的波動。即使有著強烈的怨怒,他也會放在心頭,禮貌性的寒
暄才是對待她的方法。「我的珠寶在今天正式成立品牌。」她揚起細心描繪過的柳眉,
不徐不疾的口氣中有著自信。「恭喜。」簡單兩個字後,又是一片沉靜。與她的對談,
不是什麼必需的事。龔希一將目光看向室內——龍蘭祺來了嗎?
她輕咳了聲,確定他頗有風度的回過頭後,才又開了口:「子謙好嗎?」「五年前,
你不關心,五年後的你,也不會突然散發出母性的光輝。」他瞇起眼,面似冰霜地看著
她不變的冷靜。「你想做什麼?」
就是這種漠不關心的神態,讓他內心的暴怒更甚。那是她的孩子。「只是問問罷了,
你又何必太激動?我想你會好好照顧他的。」她以手漫不經心地整了整那絲毫不見凌亂
的及腰髮絲。「我只是想嘗嘗做一個母親的感覺,畢竟我這回的創作主題是親情。」
「想來你是要突破瓶頸了?」他自鼻間不屑地哼出了問句。「什麼意思?」她防衛地直
起了背脊。「想把原本就不存在你血液中的東西表現出來,不正是一種強人所難、激發
人創作潛力的事情嗎?真是具有挑戰性。」「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適合當母親。」她抿起
了唇,驕傲地微昂著下巴。「當然。」他冷笑著。「既然明白,何必說什麼需要引發創
作動力而去尋找戀愛感,產下一個連你自己都不想擁抱的孩子。」
「如果你不想養育他,我自可以找到門路。」她有些狼狽地回話。「他是個孩子,
不是條狗。」他強忍住想甩她一巴掌的衝動,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和這祥一個人相
處了數年。「他冠我的姓,我就會對他負責到底。」「大哥。」一個詢問的聲音插入他
們之間。「沈小姐。」
龔希一望向龔廷山與他身旁的葉芸,扯動了下嘴角,算是招呼。沈韻竹能把他氣到
連別人接近他都毫無知覺,也算是她的能耐了。
「我先走了。」沈韻竹僵著一張臉,轉身離去。「這算是舊情綿綿嗎?」龔廷山挑
起眉,俊逸的臉龐帶著調侃的笑。「說真的,我比較偏好你另謀新發展——蘭祺像個可
愛的小天使。」「閉上你多事丑嘴。」龔希一轉向他未來的弟媳葉芸問道:「你最近精
神看來好一些了。」
葉芸不久前失去了她視若親人的乾弟弟,原本明艷無儔的麗質在休養後仍顯得有些
憔悴。
「人是習慣的動物,悲不悲傷,日子還是要走下去。」葉芸總是低柔的聲音輕輕說
著。
「新生命是值得人抹去灰色的。」龔廷山多情地環著她的腰,大掌橫過她的腹間。
「你有孩子了?」龔希一濃密的眉揪了起來。「老三,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早來晚來都是要來的,葉芸反正這輩子是我的老婆了。」龔廷山擁緊了葉芸,在
她頰邊印上了一個吻。
「你多少替葉芸想想。」龔希一看著眼前的一對儷人,直言不諱地說:「爸爸對她
曾在酒店上班一事還不太能接受,你卻又丟來一個未婚生子的炸彈,你要葉芸在爸爸心
中的地位再往下滑幾分是不是?」「大哥,謝謝你。」葉芸給了他一個感謝的笑容。知
道自己被人關心的感受是溫暖的。她未來的大伯,對外人或許冷而少言,但是對於家人,
他卻總是呵護有加——除了子謙之外。「不需要……」龔希一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停頓。
她來了。
正確的說法是——龍蘭祺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粉嫩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笑靨。
「龍蘭祺身旁那位笑得很燦爛的青年才俊是誰?」龔廷山滿意地在龔希一臉上發現一道
可以名之為嫉妒的火焰。「心慈基金會的執行長。」龔希一的惱火僅在眼眸間一掠而過,
因為更多的悲哀隨著那一對相視而笑的人而湧上心頭。
她,是適合站在那樣一個男子身旁的——一樣的年輕、一樣開朗、一樣有著豐沛的
愛心。
向經過的侍者盤中拿了杯雞尾酒,龔希一轉開了視線。
在心還未冷卻之際放手,該是最好的祝福。他從來不想羈絆她。
龍蘭祺在門口停頓了腳步;因為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咬了咬唇,還是拉著她身
旁的葉智豪跑過來。「大家好。」
「大哥,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蘭祺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龔廷山與妻子微笑地一
同望向那個穿著水藍色洋裝的身影。「大家好。」龍蘭祺朝所有人笑了笑,雙眼卻膠著
於龔希一蹙著的眉宇之間。他怎麼了?官司勝訴該是件高興的事啊,而她想他啊……
「這位是……」龔廷山朝眼前嘴角始終帶笑望著龍蘭祺的男子禮貌性地詢間。「他是葉
智豪,心慈基金會的執行長。這位是龔廷山,旁邊這位是他未來的太太——葉芸,她很
美,對不對?」她逐一點過名,才將視線移向似乎不顧看向她的龔希一。「他是龔希
一。」「葉先生和蘭祺很熟?」葉芸的目光在幾個人之間逡視了一圈,帶出了話題。
「是啊,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拉著她一塊來。」葉智豪笑起來爽朗,像個大男孩似地
毫無心機。「我對這種場合渾身不對勁,而她是那種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如魚得水的人。」
話說到末了,他神色有些黯然地輕拍了下龍蘭祺的肩,注意到她重心的焦點——希一。
龍蘭祺匆促地回頭對葉智豪一笑,又轉過了頭看向龔希一手中的雞尾酒。他的胃一
向不好。「你吃飯了嗎?」「還沒。」龔希一悶聲地又喝了一口。
葉智豪喜歡龍蘭祺,他至少知道這點,而龍蘭棋在乎的人是他,知道這一點讓他釋
懷,但卻依然笑不出來——兩個相同特質的人站在一起,你根難去否認他們之間的相配。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垂垂老矣。
「別喝了,好嗎?」她輕輕地從他手中拿走了酒杯。
龔希一伸出手撥開了她垂落臉龐的髮絲。「你今天很美,好好去玩吧。葉先生,那
邊有個古玩拍賣會,你可以帶她去看看。」扶住龍蘭祺的肩膀,將她推向他。
兩個男人對望,目光在一瞬間有了交談。一個深奧而豎定,一個則是清澄而帶著迷
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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