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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詠詠終於盼到這天了——她和魏國安首次約會的日子。為了這次見面,她昨晚甚至因過度緊張而失眠了。

  此刻,她和魏國安正坐在西餐廳的一角吃著牛排,原本她以為這是一場浪漫感性的晚餐之約,沒想到國安一徑吹噓著自己做股票的經驗,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進場的時侯只有二十萬,兩個月賺了三萬,實在不夠看。本太少嘛!

  想大賺也賺不了,所以找我姐夫借了三十萬,說好按銀行利率付他利息,我把那三十萬全買了電子股,連著兩天漲停,就賺了五萬——太過癮了!詠詠,你玩不玩股票?」他眉飛色舞地說著。

  她搖搖頭。「我不懂。」

  「太可惜了!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

  詠詠皺眉,突然感到有些掃興。「不必了!我沒錢。」

  「沒錢可以借嘛!像我——」

  詠詠忍不住打岔:「魏國安,你的功課不忙嗎?怎麼有空玩股票?」

  國安好笑地看著她。「詠詠!你是不是在開玩笑?這年頭的大學生,不是戀愛就是搞副業,誰還有心思唸書啊!」

  詠詠一怔,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勁。「可是你在信上不是說;你最大的興趣就是唸書——」

  「信?什麼信啊?」他一頭霧水。

  「你寫給我的信啊!」

  「我寫——」正在喝水的國安差點嗆到。「你有沒有弄錯啊?我只有在八歲時,為了交作業,寫過一封信之後,我沒再寫過信了!」

  詠詠驚愕地瞪圓了眼。「你沒有?那那些信……」

  「不可能是我寫的!」

  她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繼續問道:「那麼信上那些鼓勵我的話、那件美麗的洋裝——都不是你囉?」

  國安有些不耐地說:「什麼洋裝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詠詠猛地站起身,悲憤的嚷道:「原來一切全是個騙局!騙局!」說完,旋即衝出去。

  「詠——」他困惑地怔愣在原地,喃喃自語:「到底怎麼回事啊?」

  真是個失意的夜晚啊!程平坐在床上聽音樂,用手托著下巴,一想到詠詠正在和那個虛有其表的大草包約會,他就憤恨不已。

  突然間音樂被切斷,程平皺眉回過頭,倏地眼睛一亮。「什——詠詠!」

  「你這個混蛋!」詠詠怒氣沖沖地衝上去捶打他。「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哪有?」程平邊閃躲,邊趁機回話。

  「還說沒有!你說,魏國安那些信是不是你偽造的?」她停手,悲憤地問。

  「我——」他愧疚地低下頭,小聲說道:「你……你發現了?」

  「你怎麼可以——」詠詠登時紅了眼眶,哽咽地說:「你耍我!」

  「我……我……」看著她傷心的模樣,程平心慌的不知怎麼才好。

  詠詠垂著淚,傷心欲絕地說:「我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對你剖心挖肺,沒想到你、你居然騙我!騙得我團團轉……」

  「我……我是好意。」程平笨拙的安慰著她。

  「好意?程平!這麼說我還該謝謝你囉?謝謝你的『好意』!也謝謝你讓我在魏國安面前出那麼大的糗!」

  呵!原來她的傷心全是為了那個大草包!霎時,一把妒火熊熊燒上他的心頭,讓他負氣說道:「說來說去,還是為了魏國安!他在你心目中真有那麼重要?好!我可以替你去向魏國安解釋。」

  詠詠氣得猛跺腳。「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你、你把我所有的夢全打碎了!

  我恨你!」說完,旋即衝出去。

  「詠詠——」程平趕忙追出去。

  詠詠衝出程平的房間時,差點撞上在門口偷聽的秀芳,詠詠瞪她一眼,繼續衝向客廳,卻被尾隨而至的程平拉住。

  「放開我!你這個壞蛋!」詠詠用力推開他,聲音已哽咽。

  「我真的是為你好!」程平緊緊抓住她,毫不鬆手。

  「詠詠!程平!」紹群突地出聲打斷兩人的爭吵。

  詠詠以手掩耳,尖叫道:「我不要聽!我再也不要聽到他的名字!」

  紹群用力拉下她的手,聲色俱厲地大吼:「不!你一定要聽!」

  從未看過紹群發脾氣的詠詠嚇了一跳,呆呆地瞪視著他。

  紹群這才放柔聲音說:「詠詠,你和程平認識十多年,難道還不瞭解程平對你的感情?」

  詠詠驚愕地看向程平。「程平對我有感情?」

  「舅,不——」程平尷尬不已,急欲阻止紹群說下去。

  「讓我說!」紹群轉向詠詠,認真說道:「如果他對你沒感情,為什麼遠離家人,一個人留在台灣?為什麼明知你喜歡別人,還為你傳送情書?」

  「他——可是他騙了我!」詠詠仍是憤恨難平。

  紹群耐著性子,繼續向她分析:「他騙你,是因為他太喜歡你,不忍心看你因為沒收到對方的回信而難過,更不忍心讓你發現你所仰慕的白馬王子根本是個空心大草包!才假冒對方的名義和你通信,你難道不能體會他有多用心良苦?」

  詠詠看了程平一眼,眼中仍有恨意。「他用心良苦?哼!」

  「你有沒有想過,每次程平看到你為了別人而眉開眼笑、沉醉著迷的時候,心裡有多難過?天下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拱手把自己心愛的人送入別人懷中。」說著,紹群的神色不禁為之一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啊!

  詠詠一怔,突然覺得內心的悲憤悄悄的被感動所替代了,但她不會這樣輕易就饒過程平的。

  「你是他舅舅,當然替他說話,可是你們再怎麼說,也彌補不了我受的傷害!」說完,她即龍捲風似的奔出程家。

  程平不覺歎了口氣,看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只能給她一點時間,讓她自己慢慢想通了,反正他已等了十年,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時日。

  回到自己的臥室後,詠詠氣呼呼地點燃一根火柴,準備焚燒那堆荒謬、可笑的信,突然間,她瞥到信紙上的幾行字:

  「……也許因為我始終相信在帥氣的外表下,隱藏了一種最細緻、婉約的氣質,可不可能有那麼一天,好像破蛹的蝴蝶,你在陽光下鼓動繽紛的舞翼,高飛、高飛……」

  詠詠不覺看癡了,連火柴差一點燒到手都不自覺。她甩掉火柴,吹吹手指,目光繼而落在另一封信上:

  「……我欣賞的並不是你時髦的妝扮,而是過去一直被掩藏起來的純真氣質……」

  看著看著,她臉上的怒氣在不知不覺中平息了,耳畔彷彿傳來曾舅舅誠懇的聲音:

  「他騙你,是因為他不忍心看到你因為沒收到對方的回信而難過!你難道不能體會他有多用心良苦?……如果他對你沒感情,為什麼明知你喜歡別人,還為你傳送情書?……天下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拱手把自己心愛的人送入別人懷中……」

  就算程平騙她又如何呢?這些信畢竟還是如此誠摯動人啊!一字一句,彷彿皆能直抵她的靈魂深處,她逐漸相信,若沒有至深的感情,是寫不出這些字句的。

  詠詠慢慢地把信紙攬入胸口,陷入了無邊的沉思之中。

  翌日清晨,美俐穿著睡袍,打著呵欠,慢條斯理地晃進餐廳。紹群、詠詠、娃娃已經在享用早點。

  「早!」美俐不經意地看向詠詠。「詠詠,昨天的約會……」

  話未說完,詠詠已氣呼呼地推開椅子,快步衝回房去。

  「她怎麼啦?」美俐不明究裡地呆在原地。

  紹群正要回答,忽聞電話鈴響。

  美俐順手接起聽筒。「喂?我是。」頓了一下,美俐突地驚叫出聲:「什麼?我爸暈倒?」

  掛完電話後,美俐簡單地向紹群說明內容,兩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至醫院。

  加護病房內,蘇父仍然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護士正在為他注射。

  隔著玻璃,病房外的美俐和紹群正神色焦急地聽著醫生說明病情。

  「我們替他照了X光,作計算機斷層,發現那個腫瘤有長大的跡象,壓迫到腦神經和視覺神經,最好盡快開刀。」

  「開刀?非開刀不可嗎?」美俐緊張的問。

  「那顆瘤已經大到無法用藥物除去,而且我怕時間拖得愈久長得愈大,可能導致失明、中風,萬一破了,更會有生命的危險!」

  「生命危險?」美俐的腳步有些顛躓。「那……這……」她忍不住全身發抖,慌亂的拿不定主意。

  紹群握住她的手,無言的將信心傳輸給她。

  須臾,美俐慢慢鎮定下來,她反握住他的手,勇敢而堅定的對醫生說:「好!開刀!」

  醫生離開後,美俐失魂落魄地獨坐在大廳一角,咬著指甲,一副心煩意亂的模樣。

  不久後,紹群拿著一疊單據過來,坐到她的旁邊。

  「手續都辦好了!」紹群把單據交給她。「喏!手術排在後天上午九點,由楊主任主刀,不會有問題的。」

  美俐看著手中的單據,眼淚忽然大滴滑落。

  紹群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美俐,楊主任是腦科權威,你不用擔心。」

  美俐點點頭,拭去眼淚,忽然說道:「雖然手術費有健保給付,不過我想讓他換到頭等病房,還要請全天特別看護,算起來,花費也很大,我得趕快籌錢!」

  「錢,我有——」紹群說。

  美俐白了他一眼。「我也有!」隨即開始撥大哥大。「喂?俱樂部?鳳琴在不在?」她頓了一下,臉色旋即大變。「什麼?你說清楚點!她……她跑了?跑到哪?——喂!喂!」她頹然放下電話,臉色愈發蒼白。

  「怎麼了?」紹群擔心的問。

  「我……我的錢被捲跑了!」

  老天!她已經投進了三百萬,那是她一輩子的心血啊!父親的醫藥費、詠詠的學費、她的房子,難道全泡湯了?不!她不甘心哪!

  「你真的不知道?好!拜託你萬一知道她的下落,一定要盡快通知我,謝謝!」美俐頹然放下電話,並以雙手掩面。

  這幾天,美俐一直馬不停蹄的尋找鳳琴的下落,或衝入俱樂部的貴賓房,或到她常出沒的美容院、咖啡廳,但鳳琴就像是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此時,紹群由廚房端杯牛奶出來,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感到一陣心疼。

  「美俐!」他拍拍她的肩,並將牛奶遞給她。

  美俐歎口氣,看來極為疲憊,氣色亦十分消沉。「所有能問的人,我全問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我好怕!怕真的找不到她……」

  「不!會找到的,別灰心!」紹群溫柔地慰安她。

  「萬一找不到呢?我所有的錢……」她的身子微微一顫,含淚續道:「以後的日子,我要怎麼辦?」

  「我會照顧你!」紹群自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裡面是他賣掉魚店的錢。

  「這些你先拿著用,其它的我再想辦法。」

  美俐連忙將信封推還給他。「不!紹群,我不要!」

  「美俐……」他又將它塞給美俐,兩人推托半天。

  美俐猛地站起來,沉聲喝道:「我說不要就不要!你再囉嗦,我會翻臉的!」

  剛進門的程平恰巧看見紹群的手懸在半空中,好奇問道:「咦?舅!蘇阿姨!你們在幹嘛?」

  「沒———」紹群手忙腳亂的把信封收起來。

  隨後進門的詠詠看了紹群一眼,順口問道:「對了!曾舅舅,你的店賣掉了嗎?」

  「你要把店賣掉?」美俐驚呼一聲,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紹群。「你瘋了!」紹群還來不及回答,程平已搶先插口:「就是啊!舅舅把全部退休金都投進那間店,如果賣了,他靠什麼過日子?除非,舅!你有什麼急用,非賣不可,可是那個地點不太容易脫手,要是你真有急用,何不向老媽開口?」

  「住、住口!」紹群氣急敗壞地大吼,然後轉向美俐,著急地說:「美俐、美俐,你別聽他——」

  「不!程平說的不錯,紹群,那間魚店你千萬不能賣,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說完,美俐即頭也不回的走進房間。

  程平皺眉,感到莫名其妙。「舅,蘇阿姨怎麼了?」

  「你……你這個烏鴉嘴!」紹群怒吼一聲,旋即氣呼呼的走出去。

  客廳裡的程平與詠詠相互對視,感到滿頭霧水,弄不懂他們兩個最近在搞什麼鬼。

  轉眼間,紹群的銀行存款只剩下三位數字了,為了替美俐籌錢,他開始到建築工地工作。

  這日,烈陽當空,紹群戴著安全帽,混雜在幾名工人之間吃力地挑著磚頭,走在危險的鷹架上,從未在高處挑過重物的紹群,手腳不禁開始發軟。

  他每走一步,手腳就抖一下,而冷汗早已滲滿全身。也許是太陽照得他發昏吧?他不經意的由高處往下瞟了一眼,突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接著他腳一滑,便重重地跌了下去,然後他眼前一暗,再也聽不貝任何聲響了。

  經過一番急救後,紹群的傷勢已大致穩定下來。而在獲知紹群出事的消息後,程平、詠詠和秀芳便火速趕到醫院的急診室,此時,他們正著急的圍在床邊。

  秀芳哭著抱怨:「你到底發什麼神經!去做那麼危險的工作,真不要命了!」紹群虛弱地開口:「我沒事,你放心。」他的頭上包著紗布,額角仍殘留有血漬。

  「幸好沒事,萬一有事,叫我和孩子靠誰啊?」

  程平生氣地瞪了秀芳一眼。「喂!這種時候你還只想到自己,太過分了吧?」這時,美俐匆匆由門口跑進病房。

  「紹群!你——」她淚盈於睫,嗚咽道:「你還好嗎?要不要緊?」

  紹群努力裝出一絲微笑。「我沒事,一點擦傷而已。」

  「到底怎麼回事?」美俐拭去淚水,關切的間著。

  程平說:「舅舅去做工,由鷹架上摔了下來,頭撞了一下,雖沒什麼外傷,不過醫生說要觀察四十八小時,怕有腦震盪!」

  「紹群!」美俐感動極了。「你……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程平、詠詠和秀芳一聽,不禁為之愕然。

  「媽,你是說曾舅舅是為了你?」詠詠驚訝不已。

  秀芳則氣憤地瞪著美俐。「原來是為了你?」

  「蘇阿姨!舅舅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程平瞠目結舌,感到事情並不單純。

  「我……」美俐垂首,欲言又止地。

  紹群急切的說道:「不關美俐的事!你們別亂猜。美俐,你也別耿耿於懷!」美俐輕輕地搖頭,並握緊他的手。「我忘不了!永遠忘不了……」

  紹群看著自己被美俐握住的手,嘴角不由得浮起幸福的笑容。頃刻之間,他發現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而站在一旁的秀芳,則面露妒恨之色。哼!等著瞧好了,曾紹群,我一定會不擇手段把你搶回來的!

  翌日,秀芳便堂而皇之的造訪蘇家。

  「蘇小姐,我可不可以和你說幾句話?」見美俐點頭,秀芳續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當然知道!曾紹群,對不對?」美俐好笑的看著她。

  「不錯!蘇小姐!那你還記得你曾經答應把紹群讓給我——」

  美俐打斷她的話,正色說道:「林小姐!紹群是人,不是玩具,可以任由人讓來讓去,他有思想、有感情,你想得到他,得他自己心甘情願才行!」

  「本來他對我是有感情的,不然我們不會訂婚,他是後來遇到你才變心的!」美俐臉色一沉,怒道:「林小姐,我記得是你先變的心!」

  「我……我那時候只是在考驗他——」

  「林小姐!這是你和紹群之間的事,你跟我說什麼?而且這陣子我心裡亂得不得了,實在沒有心情管你的事!」美俐不耐地。

  「可是你不能不管!他是因為你才不要我的!如果沒有你——」秀芳急道。

  「那你有什麼建議?叫我消失?不存在?好成全你!太荒謬了吧?」

  「不!你不必消失,你祇要想辦法讓紹群死心就行了!」

  美俐皺眉,正想反駁時,忽聞電話鈴響,她樂得暫時遠離秀芳的疲勞轟炸,迅速接起電話。

  「偉明?」她雙眼一亮。「好的,我馬上來。」

  掛完電話,美俐旋即以和人有約為由送走了秀芳,自己也隨後走向附近的河堤和偉明碰面。

  偉明一見到她,立刻趨步向前,關心地問:「發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和我聯絡呢?聽說你損失慘重?」

  美俐慘然一笑。「全部財產!包括假扮你未婚妻的代價。」

  偉明倏地握住她的手。「美俐!我說過,祇要你點個頭,訂婚可以變成真的。」

  「偉明!我們別再玩這遊戲了好不好?」她抽回手,神色依舊黯然。

  「誰說是遊戲?美俐!我林偉明是那種把婚姻當遊戲的人嗎?」偉明認真地說道。

  「就因為不是遊戲,所以我才不願隨隨便便答應你。」她和他之間自交易結束後,便再無任何瓜葛了。

  偉明眼神一黯,彷彿被人捅了一刀,心正抽痛著。「為什麼?你不喜歡我?」美俐低著頭,努力在腦海中搜尋最不傷人的字句。「我喜歡你,可是還不是很深……」至少還沒到結婚的程度,這一點她十分清楚。

  「情感是可以培養的!」偉明急道。

  她搖搖頭,語帶無奈地說:「婚姻的因素有很多,情感只是其中之一。」

  她是故意刁難他的嗎?偉明皺眉,續問:「哦?還有什麼?」

  「興趣、門第,當然還有——」

  偉明逕自接道:「我倒覺得有一項最重要的因素,你沒提。」

  「什麼?」美俐問道。

  「經濟因素。」偉明直截了當地說。

  美俐一怔,頓時無言以對。

  偉明滿意地看著她怔愣的表情,然後說道:「記得上次你女兒問你是不是基於經濟因素和我訂婚,你說:是!她罵你『現實』,你怎麼回答她的?」

  「那次訂婚是假的。」她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可是你的答案是真的!生活真的是非常現實,我想你比我的體會更深刻,你天天辛苦的工作、痛苦的應酬——為的是什麼?當初你又為什麼答應我的條件?甚至你會上鳳琴的當,都是因為一個理由——錢!對不對?」

  他流利的口才和精確的分析再次使得美俐啞口無言。

  偉明握住她的手,眼中閃著真誠的光芒。「美俐!也許我在你眼中,別的長處沒有,但在這方面,我保證可以給你百分之一千的安全感,就衝著這一點,你能接受我嗎?」

  美俐聽著,視線逐漸被淚水模糊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善意、誠心和耐性,在在使她為之動容;再說,他雄厚的經濟條件確實可以立即解決她的困難。對於這樣一個多情又多金的黃金單身漢,她似乎沒有理由再拒絕他了。

  今夜,蘇家客廳裡圍滿了人,但氣氛並不若以前輕鬆,反而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悶窒感。

  「詠詠,你媽把我們全找來,到底為了什麼?」紹群問道。

  詠詠聳聳肩。「她在電話裡也沒說清楚,只說叫我把大家找來,甚至林小姐——」說著,她瞥了秀芳一眼。

  這時,大門被推開,美俐挽著偉明慢慢走向眾人。

  「嗨!你們都來了,太好了!」美俐輕拉偉明,說道:「這位,我想大家都認識了,林偉明,我的未婚夫。」

  「嗨!大家好!」偉明臉上堆滿了笑容。

  詠詠白了他一眼,其它人則僅是虛應一聲。

  「呃。」美俐的目光梭巡過眾人,然後她倒吸口氣,鼓起勇氣說:「偉明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

  瞬時之間,眾人皆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跟前的事實。

  紹群的臉登時轉白,身體晃了一下,但他仍強顏賀道:「恭、恭喜你!美俐!林、林先生。我不太舒服,先、先回去休息了。」

  「對呀!紹群,你的傷還沒好,我扶你回去休息。」秀芳連忙上前,親密地扶住他。

  程平用力撥開秀芳的手。「不用你扶!」隨即轉向美俐,諷刺道:「恭喜你!蘇阿姨,你可找到個大金主了!」說完,即扶著紹群走出去。

  「等我!」秀芳連忙追上去,在經過美俐身旁時,她對她擠眉笑道:「謝啦!」隨即消失在門外。

  這種情況美俐早就料到了,她苦笑一下,隨之回頭面對詠詠和娃娃,這是另一場戰役,她知道。

  「詠詠……」她輕喚。

  「別叫我!我沒你這種媽!」隱忍多時的詠詠含淚吼道,眼中充滿恨意。

  美俐危顫顫地倒退一步,彷彿全身的力氣皆被抽乾了,她多希望女兒能體諒自己啊!

  偉明迅速地扶住她,繼而向詠詠斥道:「你怎麼可以對你母親說這種話?」

  詠詠不甘示弱的回吼道:「你是什人?要你教訓我?」

  「我馬上是你的繼父——」

  偉明話未說完,詠詠已火冒三丈的接腔:「去你的繼父!我不認我媽,更不會認你!」

  「我不在乎你認不認我,但是你怎麼可以不認你媽呢?」偉明耐著性子問道。

  詠詠冷哼一聲,滿臉不屑。「我才沒有這種為了錢而出賣自己的媽!」

  美俐倒吸口氣,神色愈發蒼白憔悴。

  偉明再也忍不住了,他臉色驟變,嚴峻地斥道:「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不孝的話?」

  「我不孝?」詠詠出聲狂笑,笑聲中有掩不住的悲涼。「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家、為我媽做了多少?」

  「那你又知道你媽為了你做了多少?不說她這十八年來吃的苦、受的屈辱,這一次,為了你的學費、你外公的醫藥費,差點犧牲一切!」

  美俐突地急叫:「偉明!別說了!」

  詠詠頓時心生疑竇。「不!你說清楚!我的什麼學費?還有外公,不是早死了,哪來什麼醫藥費?」她猛地抓住美俐。「媽!你說啊!這到底怎麼回事?」美俐的淚水潸潸滑落臉龐,淚眼朦朧中,她娓娓地道出所有的事情……。

  在詠詠的強烈要求下,美俐帶著她來到醫院。

  母女兩人站在加護病房外,隔著窗戶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蘇父。

  美俐遙望著沉睡中的父親,含淚說道:「你外公從小對我的管教非常嚴格,尤其你外婆死後,他更變本加厲,除了上學,根本不許我出大門一步。

  偏偏我也是個倔性子,他愈嚴,我愈叛逆,十六歲的時候,我認識你爸!他才高中畢業,我們一見鍾情,爸爸發現了痛打我一頓,把我關在家裡,不許我和麥可見面。我想盡辦法逃到台北來找麥可,和他住在一起,後來發現自己懷孕了,麥可叫我墮胎,我不肯,兩人鬧翻了,我跑回去投靠你外公,不料他連大門也不許我進,叫人告訴我:他當我早死了!」

  詠詠聽完,頓覺鼻頭一酸,她忍不住上前抱住母親,兩人默默對泣。

  過了半晌,美俐拭去眼淚,續道:「他真的傷了我的心!我發誓:再也不踏進那個家一步,十幾年過去,我從沒和老家的任何人聯絡,直到一年前遇到一位老鄰居告訴我:你外公病了!被鄰居送進養老院,我回去看他,發現他、他再也不是那個嚴厲的父親,祇是個失憶的老人……」至此,美俐哽咽得再也無法成言。

  詠詠紅著眼,既愧疚又難過。「媽!原來你吃了那麼多的苦、受那麼多委屈,你卻一點也不記仇,還對外公這麼好!」

  美俐苦笑道:「他到底是我爸爸呀!我想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我身上,你和娃娃也不會不理我吧?」

  詠詠聞言,忍不住痛哭出聲。「對不起!媽!我——林叔叔說的不錯!我真是個不孝女!我一直以為你是為了錢才答應嫁給林叔叔的。」她終於明白自己對媽媽的誤解有多麼深、多麼幼稚了。

  「我是啊!」美俐無奈的坦承。

  「可是那些錢是為了我、為了外公!媽!我寧願放棄南加大,也不希望你真為了錢而結婚。」

  美俐搖頭,輕撫女兒的頭,欣慰地說:「傻孩子!我單打獨鬥十八年,真的好累!也過夠了擔心下一餐在哪裡的日子,我需要一個夠穩重、夠成熟的人來幫我!偉明就是最理想的人選。」

  詠詠回過頭,默然地看著外公,在瞭解媽媽的所作所為後,她已逐漸能夠體諒媽媽的作法了,況且她也不忍見到她再繼續奔波下去,在辛苦了這麼多年後,她的確是該休息了。

  隔天夜晚,在接獲蘇父病危的消息後,紹群和美俐即迅速奔至醫院。

  加護病房內,蘇父的氣息雖然微弱,但尚稱平穩。

  護士將針頭抽出後,便回頭對病床邊的美俐及紹群說:「他現在情況穩定下來,神智也很清醒,你們可以和他說幾句話,但不要太久。」

  「是!謝謝你!」向護士道謝後,美俐即過去握住父親的手。

  「爸?」她眼眶中蓄滿了淚水。

  蘇父倏忽張開眼,眨了半天才顫聲喚道:「美——俐?」

  美俐忍住淚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是我!爸,你覺得怎麼樣?」

  「你——回來了?」蘇父握住她的手,似是為了確定她的存在。「你終……於回來了。」

  「爸……」美俐喚著,淚珠已滾滾滑落了。

  蘇父聲音虛弱的說:「我……不是故意要趕你走……我太好面子,說不出留你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

  「我後……悔了十幾年,到……處打聽你的下落,我要找你回來,對你說、說對、對不起!」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不住地喘息。

  「爸!」美俐撲上去抱住父親的脖子,早已痛哭失聲。

  蘇父以顫抖的手輕撫她的頭。「對不……起,美俐!對……不起……」他老淚縱橫,氣喘吁吁,說得十分吃力。

  紹群連忙拍拍美俐的肩膀。「美俐,不要讓伯父太激動。」

  美俐迅速起身,並用手帕拭去父親的淚水。

  蘇父突地看向紹群,忍不住驚呼:「你……風……琴……」

  紹群感到十分詫異,沒想到對方竟會記得他。「對!伯父,我就是那個彈風琴的人,我叫曾紹群。」

  「曾……紹群?」蘇父緩緩的伸出手。

  紹群連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接著,蘇父將紹群的手放在美俐的手上。「好、好照……顧美俐!她……

  是個好……孩子!」

  紹群深深地看著滿臉淚痕的美俐,鄭重說道:「我會的!伯父,您放心!」

  「記得……你答……應我的……」蘇父忽然一陣急喘,隨即閉上眼。

  「爸——」美俐叫聲淒厲,她心急的拍著他的胸膛。

  紹群火速按下緊急鈴,但已來不及了。

  蘇父的身體忽然一僵,便斷了氣,病床旁的心臟監視器亦變成一條直線。

  美俐像個面無表情的木偶,失神地看著這一幕,然後身子開始發抖……。

  時序進入秋天,芒花在郊野漫延開來。墓地裡,泛銀的芒花彷彿也沾染了一絲哀傷沉謐的氣息。

  秋風吹亂了美俐的長髮,她牽著娃娃與抱著鮮花的詠詠立於墳前,偉明、紹群、程平及石特助則站在她們的身邊,神情皆十分哀淒。

  「爸……」美俐將花置於墓前,然後抱著墓碑,傷痛欲絕的哭起來。

  紹群見她哭得像個淚人兒,感到十分不忍,便想上前扶她,但偉明已搶先扶起她。

  「美俐,別傷心了!讓伯父安心的走吧!」偉明柔聲安慰著。

  美俐轉身哭倒在偉明的懷中,像是個尋求溫暖的孩子。偉明心疼地緊緊抱住她。

  站在一旁的詠詠也忍不住掩口而泣,程平則默默的將手帕交給她,如果可以,他會盡力消減她的憂傷。

  詠詠抬頭看著程平,眸光瀲灩,佈滿濃烈的感激之情與誤會澄清後的釋然,雖然兜了一個大圈子,但他依然守候在她身旁。她忍不住主動握緊程平的手,兩人的眼神緊緊相扣,而他們深深地明白,此時此刻,他倆的心亦將緊緊相連。

  紹群看著心意相通、深情對視的程平和詠詠,內心甚感欣慰;但當他的視線落在美俐和偉明的身上時,頓時感到一陣黯然,至此他才徹底明白,美俐將永遠不會再需要他了。

  清風徐徐,亦吹不散他心中的悵然與悲愁。

  待美俐的情緒較為穩定後,偉明即將她拉至一旁,輕柔地摟住她的肩膀說道:「美俐,我爸爸星期六從美國回來,我想帶你去見他。」

  美俐驚愕的瞪著他。「太快了吧?偉明,我爸才……」

  偉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美俐!就因為伯父不在了,我更要代他好好照顧你和兩個孩子,我相信伯父地下有知,也不會反對的!」

  「可是……」她雙眉微蹙,躊躇不已。

  他深情款款的望著她,語氣堅定的說:「別可是了!美俐,記著,從今以後一切有我,你再也不必擔任何的心了。」

  不再擔心,不再為生活奔波……這不是她長久以來所追尋的生活嗎?是的,她的確就快美夢成真了,而好運稍縱即逝,她得好好把握機會,不該再猶豫不決了。

  星期六,當盛裝的美俐走出家門,正要坐進偉明的車時,程平忽然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蘇阿姨!你的信!」程平一邊喘著氣,一邊將一個牛皮紙袋塞入美俐的手中。

  怪了!誰會在這個時候寫信給她呢?美俐隨手打開紙袋,裡面立刻掉出一個斷了的鞋根,她一怔,正想看信時,偉明卻催她趕快上車。

  「時候不早了!美俐,上車再看吧!」偉明不想讓父親久等。

  美俐聽話的上車,坐定後,她立刻難掩好奇的打開信紙,裡面寫著:

  『美俐:

  對不起!我失信了!我知道我曾答應伯父一輩子好好照顧你,但是你現在有林偉明照顧,和他相此,我實在太微不足道!我只有黯然告別。

  祝你幸福!

                          紹群』

  看完信後,美俐用力握緊手中的斷鞋根,失神地望著車窗外不斷向後流逝的景物,思緒不由自主地潛回她和紹群初遇的那一幕……她很訝異自己竟然記得所有的細節。漸漸地,她的嘴角因愈發鮮明的記憶而微微上揚,隨之綻放出一朵欣然的笑容。她終於明白,唯有紹群才能給她這種踏實、安全的感受。

  忽然間,她拍拍石特助的肩膀,大聲叫道:「停車!」

  石特助緊急煞車,美俐和偉明不禁顛了一下。

  美俐歉然說道:「對不起!偉明,我不能去見你父親了。」說完即打開車門,快步離去。

  「美俐……」偉明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一輛公路局的車在路上行駛著。

  紹群抱著行李獨坐在最後一排,神色黯然地望著窗外,手則不自覺的撫弄著放在腿上的手風琴。

  一切都結束了,台北再也沒有任何值得他留下夾的理由了,因此他只能選擇離去。

  這時,車子在某個站牌前停下來,乘客上上下下的,紹群仍是神色落寞地看著窗外,浮生眾相似乎再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忽然間有人坐到他的旁邊,一隻斷掉的高跟鞋跟隨即遞到他的面前。

  「先生!你還欠我一雙鞋!」

  這聲音……這是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啊!紹群眼睛一亮,迅即回頭,便見燦笑如花的美俐。

  他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輕喊:「美——俐?」天啊!這不會是因思念過度而產生的幻覺吧?

  「到白河的路還遠得很,你不如吹首曲子聽聽吧!」

  「好!好!」紹群忍不住笑咧了嘴,隨即吹起口琴。

  美俐放心的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手指則輕輕打著拍子,微笑始終留在臉上,彷彿是枚幸福的印記。她明白身旁的他是個難得的好男人,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錯過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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