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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梅姑,閣樓清好了。」冷奇輕而易舉地扛著一籃雜物下來。「瞧瞧我找出什麼寶貝。」

  「噢。」梅姑的嘴誇張地張成o型,手中還持著菜鏟就跑上前去,開心得像萬聖節要糖果的孩子。「哎呀,萬寶箱咄!你怎麼找出來的?」

  那是個細籐編製的方形箱籃,是海盜的寶藏箱造型,大小形似一隻野餐籃,箱蓋上還嵌著塑料珍珠及假鑽,皆因時間的蒙塵而沾灰。

  冷奇把籃子往餐桌上一放,梅姑先是撢去塵埃,才緩緩地打開了蓋子。

  他還記得童年時,每年暑假都會回來台灣小住一段時間,每一次他都和這裡的孩子一起瘋一起鬧,和堂弟家章一塊拎回一堆大大小小的寶貝.或許是幾塊奇形怪狀的小石子,或許是幾顆風乾的松果,更可能是拿來做「大死鬥」的一袋彩色彈珠……

  梅姑亦同他一般眉開眼笑地檢視著每樣物品,老人家更一個勁兒的沉浸在回憶之中。

  「時間過得可真快哪。」梅站一副不勝唏噓的樣子。「不過就這麼丁點時間,你們就長得一個比一個大嘍。阿奇呀,焰都結婚嘍,你也該帶個女朋友給我這個老媽子瞧瞧。」

  「姑媽呀!不是我不願意,」冷奇露出個笑臉。「而是我的「女朋友」太多了,這樣吧!我一次帶一個回家,ok?」

  「淨會耍嘴皮子。」梅姑白了他一眼,又重拾她手頭炒菜的工作。「你們年輕人喲,搞什麼不婚也就算了,還弄出什麼懷孕、未婚生子啦,個個都亂七八糟,沒個正經兒樣。」

  冷奇只分了一半的注意力在梅姑的話語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掂著一樣一樣小東西。

  噢!童年的歡樂盡在點點滴滴中。

  和充滿攻訐心計、勾心鬥角的冷家宅邸比起來,台中的梅姑家不啻是處溫暖明亮的天堂。

  每年暑假他總覺得時光流逝得特別快,整天除了玩,就是期待梅姑香噴噴的小點心出爐,可謂是快樂似神仙。

  一年一年過去,他也慢慢脫離童年,進入了青少年的階段,爺爺冷日新對他的管束也更嚴格了,常令他喘不過氣來。而每個暑假固定到梅姑家的拜訪,到最後反倒變得有些像是……一種紓解壓力的方法。

  人會長大,看待事物的觀念也會變。他不再街頭路尾地玩鬧,舊時玩伴也一個個散了,各奔東西—誰也不記得誰。對他這個一年只光臨一次的玩伴自然更無多少記憶,最多只覺似曾相識而已…‥

  他常常在公園的座椅上坐著發呆,看著一群新的、陌生的孩子在戲耍嬉鬧,他們看起來是如此陌生而又熟悉因為自己也曾是孩群中的一分子。他們的一舉一動熟悉得令他莞爾,感覺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代代傳承。

  「……你也是、又綺也是,哎,真是奇怪,女孩子年紀到了就該嫁人,她男朋友也不交一個,總不能等著做老姑婆……」

  「又綺?」聽到她的名字,他的心緒被拉回一些,黑眸不尋常的閃爍引起梅姑的注意。這位老人家深思地盯著他,微微一笑。

  「又綺的性子是安靜了點,可姑媽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溫柔又可愛……對啦,你知道她很會做菜嗎?」

  「姑媽——」冷奇撒嬌地貼近老人家,親暱地吸起嘴巴。「聽您的意思,似乎隨時準備把我給『嫁』掉,怎麼這樣啦,人家還想多陪陪您呢!」

  「哎——」梅姑趕緊往身上做狀拍拍。「都是雞皮疙瘩,你看見了沒有?」

  「姑媽!」

  「好,好,我知道。又不是要叫你去相親,我只是順口提提。」梅姑嘀咕著回到話題原點。「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愈來愈不像話……」

  涼涼的風從廚房的紗門透了進來,卻吹不掉他幾許茫思。

  衛又綺和大多數的上班族一樣,喜歡提早一個小時起床做準備。她緩緩地扶著檀木把手步下樓梯。一樓有浴室、廚房及餐廳;二樓則是起居間及寢室。屋子佔地面積並不大,構造也簡單,所以她住起來非但不覺得擁擠,還綽綽有餘。

  衛又綺拉開餐廳的百葉窗,將玻璃窗半開,疏通一下屋內的空氣,再為自己煮上一壺清甘濃熱的桔茶。發呆約兩、三分鐘後,她決定拿昨晚吃剩的披薩來填填肚子。

  如果有人在場看見衛又綺早上方酣的模樣,必會莞爾一笑。她的一頭黑髮盤在腦後,掉落在頰旁的幾繒髮絲將那張心型臉蛋烘托得更見柔媚;明眸秀鼻,帶著幾許古典深沉的美,而豐潤的菱唇多汁得令人想咬上一口。

  一口茶、一口披薩,食物一一下肚後,她的精神逐漸恢復。對了,今天要帶的團體活動是到公園野餐,必須提早十分鐘到校。

  她現在是小鎮上唯一的一間托兒所中的老師之一。她喜歡這份工作,薪水不是很高,但足以支付她所有的開銷,甚至還小攢了筆積蓄。

  匆匆換上休閒褲裝,她最後一次對著鏡面審視自己的儀容。儘管選了溫暖的棕紅色,依然無法將她的氣色烘襯得明潤一點。她捏捏過白的粉頰,企圖恢復一些血色。

  她絕不會承認前日冷奇丟給她的炸彈殺傷力有多大,令她晚上不安地輾轉難眠,眼前一再浮現冷奇冷漠嘲諷的臉孔;和自己當年無助驚惶的身影……

  張家章要回來了。

  那不干我的事!

  衛又綺還記得,認識冷奇時,她才十歲,而他已經十六歲了。他算是這個小鎮上每年固定的訪客。據說連續好幾年的夏天,他還被公認為少女心目中的偶像,只要他一回來,服飾店的少女服飾便立刻熱賣,每個少女都妝點得花枝招展,就怕被別人比了下去,讓她看得有趣又好奇;一時間還真搞不懂她們是真的想引起冷奇的注意力呢,還是賭一口氣不認輸,互相比美。

  本來她和他該是永遠搭不起來的兩條並行線,可是有一天,衛又綺的四姊神秘兮兮地將她拉到一邊,交給她一個水藍色的花邊信封,然後對她說了堆什麼「含蓄的邀請是女性應有的美德」,聽得她一愣一愣的。最後四姊將她的肩一拍,說了句「小妹,全靠你了」。衛又綺這才明白四姊推給了她一項什麼樣的「任務」。

  衛又綺皺著眉,看在四姊用來賄賂的巧克力糖包分上,手緊緊捏著那封四姊千叮萬囑要她送到的情書,好不容易才在公園的籃球場上找到這位夢中情人。大太陽底下,純棉的白色T 恤緊緊抵著他瘦削卻結實的胸膛,汗濕的黑髮在陽光下閃爍。他正巧妙地避過一個少年的蓋火鍋,反臂搶下了球,矯健地直腰旋身,射入了一個漂亮的二分線球。

  「哇!」

  衛又綺被這陣轟天的歡呼陣勢嚇得差點彈起來。

  這實在大誇張了!這傢伙橫瞧豎看都只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及一張嘴,為什麼四姊那群女生就覺得稀奇得不得了?

  中場休息,她鼓起勇氣跑到他面前,大聲地昭告天下。「我姊姊叫我把信拿來給你。」

  相同的早晨,冷奇撐著一夜無眠,卻清晰無比的腦袋,由旅館二樓房間的窗口往下望。熟悉的長街景色在清新的晨顏下展露,熟悉又可愛。

  「一天之計在於晨」這句話在冷奇身上是行不通的,他不算是夜貓族,可是也沒有一定的睡眠時間。尤其當一部電影動工拍攝起來,那更是沒日沒夜的,拍得人仰馬翻。有時候為了捕捉哪一個夜景,或是哪一抹黃昏,動輒浪費幾十呎的膠卷是家常便飯的事。

  數輛單車輕快地從他的視線中駛過,溢滿孩童如銀鈴般的笑聲。啊!上學的時間到了,僅是驚鴻一瞥,他也能看出他們大約是四、五年級的學生。

  就像當年他認識又綺,她也是這個年紀吧。

  冷奇還記得十六歲的那年夏天,在那個熾熱的午後,一個相貌清甜的小女孩,漲著紅紅的小臉,黑眼睛水水亮亮的,雙手捧著一隻水藍色的信封。

  當初他嚇了老大一跳。他知道自己的確吸引了大半少女的注意力,可是,眼前這小女孩……乖乖!他可不覺得自己魅力有大到「老少咸宜」的地步。

  「我姊姊叫我把信拿來給你。」

  冷奇愣了一愣,方才知道眼前這個小不點原來只是個「代打者」。幸好幸好,他可沒有那種摧殘國家幼苗的習慣。

  「真的?謝謝你。」冷奇對她露出一排雪白牙齒,大掌輕輕拍拍小不點的肩。

  不料她沒有半點欲離開的跡象,只是緊繃著一張正經的小臉蛋杵在原處。

  他拆信的動作暫停了下來。「小不點,怎麼啦?」

  她不吭氣地搖搖頭,手指兒往前比比,他順勢瞥到信紙。

  「你想看?」她點點頭。

  他好奇地想逗她繼續開口。「為什麼?」

  「因為我想知道「情書」裡面都在寫什麼。」她倒也挺坦白的。「聽說裡面的內容都寫得嘔心芭樂加柳丁。」冷奇聞言不禁一哂。「對不起,這個東西是非常私人的,只有我才可以看。」

  他以指尖刷刷她的鼻尖。「你叫什麼名字?」

  「衛又綺。」她報上姓名。「我知道你叫冷奇,是梅姑的客人。」

  「她是我的姑媽。」他笑著道。

  其餘圍觀的少女對衛又綺頓時「另眼相看」,紛紛吃味起來。這小女孩居然能抓住白馬王子的注意力?接下來好幾天,冷奇哭笑不得地又接收到各路「娃娃郵差」所送來的「快遞」。

  衛又綺至今仍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在大學主修「幼兒教育」及「幼兒心理學」。

  反正學以致用,她循規蹈矩地就在小鎮的托兒所上班了。回頭想想這也是一種幸福,她也喜歡自己所待的環境。

  公園的草坪上鋪著紅白交錯的卡通圖案塑料布,上面有被打翻的可樂杯、拆封的餅乾盒、吃到一半的糖果渣兒……孩子們像螞蟻般四處散佈在公園的石製滑梯、木馬、鞦韆、網梯上頭,將寧靜的公園點綴得像兒童樂園一般。

  「呼,累死了。」一位滿頭大汗的女老師一屁股往她身邊一坐。「我都快累斃了,這些小鬼為什麼活力還這麼充沛?」

  「你沒聽過嗎?」另一位老師插嘴。「這些小孩子的運動量本來就可以使一個成年人筋疲力竭的,你當然會累斃了。」

  衛又綺微微一笑,看了看腕上的表。「打起精神來,各位,再過幾分鐘咱們就要把這兒收一收,轉移陣地去放風箏了。」

  她的提醒讓其餘兩人不由得呻吟一聲,手腳大開地癱在草地上裝死。

  五分鐘後,衛又綺和其它老師集合了所有的小孩,分隊帶開,各自負責各自區域的清潔工作。

  「小米來,你和如如、小平到那邊鞦韆去撿垃圾,珍珍、小威跟我到涼亭…‥」

  衛又綺忙得團團轉。「小喬,別拉妮妮的辮子。」

  「我只是想看看她的頭髮怎麼可以捲得那麼細,回去我也想叫媽媽幫我綁。」小男生理直氣壯地反駁,小女孩收回被扯痛的頭髮,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媽咪說,這種漂亮的髮型只有我們喜歡吃蔬菜的小孩才會有,才不像你,頭髮亂七八糟,醜死了。」這回換她報復性的去扯小男生的髮絲。

  「大家的頭髮都很漂亮。」衛又綺笑著安撫。「請你們過來拿夾子和垃圾袋,記得,衛生紙團要檢乾淨。」

  東忙西忙的,衛又綺一直到最後才想起塑料餐布還沒收,於是她又趕快回過頭,雙手抓住布角,習慣性地抖了一抖。一折、二折、四折……才疊成乾淨俐落的八開見方,塞回旅行袋中。

  「又綺,快來,孩子們吵著要放風箏。」

  「就來!」她三兩下抓起旅行袋,由於走得太急,她竟跟鎗了腳步,一個不小心跌了下去。「噢!」她吃痛地倒抽了口氣。

  哪一道人影遮去她眼前的視線,一雙手臂輕輕地將她扶了起來。

  「謝謝……」她感激地抬起頭,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客氣。」斜挑的嘴角揚著輕嘲,冷奇的態度令她本能地畏縮起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想這個是你的。」冷奇慢條斯那地將旅行袋遞給她。

  衛又綺一把搶過,轉身就想離去,一邊的肩卻被他驀然按住,全身不禁立時凍結。

  「等一下,」他懶洋洋的聲音有點像在譏笑她,也像在提醒她什麼。「別那麼緊張,還有這個。」

  她不敢回頭,僅能屏息以眼角瞥見他伸過來的手掌,掌心中托著一件小巧的……她的珍珠耳環。

  「啊!」她慌張地摸向耳垂,這一個抽手摸耳的動作,才拾起的旅行袋,又狼狽地跌到地面。

  「你在害怕?」閒散的男音持續不冷不熱的聲調,令人難受。「沒想到我長得挺招人嫌的,放開手。」

  「什麼?」儘管詫愕,她仍依言照做,就在短暫的千分之一秒間,她突然發現後面的人直接貼了上來,不由得發出短促的喊叫。

  「不要動。」沙啞的嗓音附在她的耳垂上,指尖已將那隻小巧的飾物貼了上來。?「我只是想幫你把耳環戴好。」

  夠了!

  她扭開肩,柔細的髮絲在飛散之際散出若有似無的香氣,甜涼的氣味令他的心神霎時岔飛。就只那一分神,佳人倩影已疾逃如旋風。

  他頹然地垂下胳膊,低下的目光膠著在被主人遺忘的旅行袋,以及那再次掉落的耳環上。

  衛又綺相當氣惱下午的失態。她是個獨立的、成熟的、冷靜的成年人大家也都如此認為,可是今天的遭遇卻讓她陡然認清——一旦再度重新面對往昔夢魘,她依然是那個沒有反抗力氣、半大不小的女孩。

  倉皇遺忘的旅行袋被冷奇送回了托兒所,令她回去面對一些老師好奇的眼神時赧然無比,也無法為自己反駁些什麼。令她更氣結的是,冷奇送回了旅行袋,卻沒有送回她的耳環。

  所以她只能氣悶於心,回到家中後連飯也不想吃,草草換回了家居服。就在情緒最低點時,安置在起居室的電話頻頻作響,她立即快步走向檀木茶几。

  「又綺。」是她大姊衛嬌月的聲音;有點暗啞,過於寧靜。「你——嗯,現在有空嗎?」

  「發生什麼事,大姊?」衛又綺直覺一定有什麼非比尋常的事發生了,衛嬌月不是那種無緣無故打電話來寒暄的人。

  「又綺……」另一端的女音開始啜泣。「我……孩子……」

  「孩子怎麼了?」衛又綺直覺地推斷。「大姊,是你……肚子裡的孩子?」

  啜泣聲換成一串哽咽,嚇得衛又綺手足無措地找尋著安慰之詞。「別……別……有話慢慢講,別掛電話啊,我,我馬上過去。」

  衛嬌月是所有兄弟姊妹中和衛又綺住得最近的,衛又綺車子開不到十分鐘路程便可以到她家。

  「小阿姨!」最大的小童一開門見到她,喜出望外。「你來得正好,媽咪她一個人關在房間裡一直哭一直哭……」女孩的聲音既無措又害怕。

  「乖,你們吃過飯了嗎?」

  「沒有。媽咪早上說要去醫院做產前檢查,很晚才回來,然後就哭了。」

  胎兒出了事隉H「爸爸呢?」對了,怎沒瞧見大姊夫他人?

  「爸爸前天就搭飛機到香港出差。」小女孩告知了男主人不在家的訊息。她咬著下唇,這下好了,看來只剩她一個成年人能處理。

  「小蕾,你們在客廳坐著,等阿姨及媽咪出來,嗯?」摟樓小女孩,衛又綺筆直地走到主臥室,輕輕叩門。

  「大姊,是我,又綺,你願意開門嗎?」她很有耐心地等待,皇天不負苦心人,大約過了十分鐘那麼久,紅著眼眶的衛嬌月才總算出來應門。

  衛嬌月和妹妹一樣有著水亮亮的黑眼及黑髮,但此刻那對黑眼卻渙散得毫無焦距。

  「又綺……醫生說……醫生說……」

  好半晌,才聽完姊姊說出了大概的狀況。

  原來衛嬌月今天做第一次產檢時,超音波掃射就發現情況不對,最後證實為子宮外孕,必須盡早拿掉胎兒。

  「才……才第……第三個月……」衛嬌月的哭喊斷斷續續,令人鼻酸。「如……如果上帝無……意讓、讓我擁有他……何必、何必讓他走一遭?」

  衛又綺並不知道自己也掉淚了,到最後,她甚至比姊姊哭得還厲害。

  她瞭解的,她知道要親手結束一個小生命有多難、多痛苦。

  因為,她十六歲時就瞭解了這一點,嘗過這種刻骨銘心的痛。

  將近夜半,她才拖著筋疲力竭的腳步回家。她總算和在香港的大姊夫取得聯絡,他將搭早上第一班飛機趕回來。

  衛橋月也平靜下來,可是衛又綺知道那是悲傷過頭的空白。在衛嬌月再三保證下,衛又綺這才打道回府。

  車頭燈照出了守在鐵門外的男人。

  嘎吱——輪胎磨出刺耳的噪音,衛又綺大口大口喘得厲害,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頓時僵硬了。

  「你知道你這樣開車有多危險嗎?」冷奇漲紅了臉。「尤其是這樣的緊急煞車,後座力會有多可怕你知道嗎?我就見過有人這樣彈脫座位,一頭撞破玻璃。」

  「你——你——」又綺結巴得語不成句。「你怎麼……怎麼隨便、隨便——」

  「隨便?」車窗外的臉孔泛起濃濃的鄙夷。「一個半夜三更才會想回家的女人在跟我說『隨便』?隨、便!?」

  衛又綺也漲紅了臉不過這是氣紅的,感謝上帝讓她還保有一絲理智,否則她此刻就當場撞死他,他憑什麼教訓她?

  「你、你、你管我這、這麼晚回家?」結結巴巴的反駁聽來理不直氣不壯。如果有個第三者在場觀看,一定會荒謬地誤以為是夫對妻的「三堂會審」。

  也許是車燈暈黃的光芒產生的錯覺,她盯著的那張臉竟捲過一層又一層令她意想不到的情緒:無奈、痛苦、悲傷,以及當她在調開眼光時未發現的嫉妒。

  「我的確沒資格管你。」待她鼓足勇氣又迎向他的臉,只見他又換上陰惻惻的淺笑。「這是我的錯,抱歉。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個女孩子家最好別約會到這麼晚才回家,任何危險都可能發生。」

  如果這些話是出於別人口中,她會感謝那人的關懷;但出於冷奇口中,只顯得嘲諷十足。

  她忿忿地咬住下唇。

  「我只是來送還失物。」伸過來的掌心躺著那只閃亮的珍珠耳環。

  「為什麼不和旅行袋一起送來?」又綺仍咬著唇,頭又低了下去。

  「怕引起別人誤會。」冷奇的聲音竟有些暗啞,是她聽錯了嗎?

  在他不及品味她輕軟的肌膚前,纖纖蘭指很快攫回耳環。

  「還有,」他的但書制止她下一步動作。「梅姑要我順便告訴你,週六下午梅姑要舉行一場小小的午茶聚會,也算是為她兒子接風洗塵,希望你會撥冗參加。」

  張家章接風洗塵?衛又綺努力壓下一陣暈眩,免得真的暈了過去。

  「……希望你能記住我警告過你的,我表弟是已婚人士,有婦之夫,別想去招惹……」

  夠了!

  無止盡無邊織的恐懼襲來,反而令她怒火高葡熾。

  她熄火、打開車門,毫不畏怯地往冷奇面前一站。想也不想,右手劈頭就往他臉頰揮去。

  冷奇這輩子只被一個女人打過——那就是他的母親,而且只有一次。那次是他唯一一次掄起拳頭,揍了七、八歲的同學一拳。

  衛又綺榮登第二號寶座。

  不過這是他活該,他知道。

  他根本沒任何資格去理睬又綺的愛情生活,他不是她老爸、她老哥……更不是她的……情人。

  「你憑什麼侮辱我?你憑什麼瞧不起我?你和張家章應該結伴一起下地獄去。我會去招惹張家章?在他對我做出那些事後?你真該死!」她抹掉眼角流下的淚。

  「在他那樣強迫……」她忽然住口,明白自己似乎透露了些什麼,臉兒驀地慘白,雙手交叉地搗上了嘴。

  「你說什麼?」冷奇問道。「家章強迫你?」

  空無一物的胃袋開始造反,她拚命壓下湧到喉嚨頂端的嘔吐感。

  「你以為什麼?我愛他愛到願意把身子交給他?我以前沒有愛過他,現在、以後更不可能。」她以手臂緊緊環住自己的身體,像是寒冷得無處可藏。「你走。」

  「又綺……」他喊她的名字。「你剛剛說……」

  「你走!」她的嗓門整個拔尖。「你走!冷奇,我恨你!我恨……」她的眼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了……

  冷奇不語,默默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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