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吧!」姚毅起身道。
霧霜點頭,兩人並肩走出啤酒屋。
這一刻,霧霜才發現,身邊的男子長得真俊──
只有「帥」字可以形容,他很健碩,而且看起來很酷,他不笑時,臉上的表情,倒似希臘神話裡的太陽神。
尤其,他特立獨行,腦後紮了一綹馬尾,給人一種放蕩不羈、時髦流行之感。
留著長髮的男人!?
平心而論,那一頭長髮總是讓人無法接受,霧霜也是其中之一。她為他感到可惜,如果他不留長髮,鐵定會成為眾多女人追求的對象。
因為外表粗獷的他,帶給女人一種特殊的安全感。不過霧霜也不否認,留著長髮的他,也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你是不是很喜歡音樂?」她猜著。
「你怎麼知道?」他眉開眼笑。「簡直是愛死了!在美國時,搖滾及藍調總是伴著我。」
這完全與霧霜相同,她也是個「樂癡」。看著他欣喜若狂的神情,霧霜也笑了,她猜得一點也不錯;留著長髮的男子多半是音樂狂徒。
或許,他們都喜歡標新立異,走在時代的尖端。
霧霜很喜愛音樂,但她喜歡的是貝多芬、莫扎特、蕭邦、柴可夫斯基、孟德爾頌等古典音樂家的演奏曲。祁家風光時,她還是大學音樂系的高材生哩!
但是現在的她,再也不會如此想了。自祁家垮後,她才深深明白,自己不是什麼「音樂才女」,一切都是顯赫的家世、金錢的堆積,造就出她的名氣。她一直被蒙在鼓裡,背後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她的天真與無知。
「看你的馬尾,還有新潮的打扮,我就猜到了。」霧霜告訴他。
「嗯!聰明的女孩。雖然我們並不熟,但我們真的滿投緣的。」姚毅認同道。
※ ※ ※
「送到這裡就好了嗎?」他們到了台南車站,正是清晨七點。
「是的,我可以自己搭火車到高雄。」她感激道。「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再說一次,謝謝你救了我,我才能再次站在這塊土地上。」
「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姚毅想再次確定道:「你──不反悔?」
「不!」她莞爾一笑。「我才不會像你那樣拋妻棄父。我會好好地侍奉「他」,陪「他」度過「他」的餘生。」
這裡的「他」,姚毅當然知道指的是她的肺癆先生。
「你這樣勇敢,反讓我慚愧不已,覺得自己好懦弱。」他實在羞愧。「我不是個大丈夫。」
「你有你的選擇,我沒話說。」霧霜抬頭望著鐵軌,火車正從遠方緩緩駛來,她道:「火車來了,我要走了!」
「祝你幸福!」這是他僅能說的。「再見!」
「再見!」她躍上火車的階梯。
她很想問他的姓名,卻遲遲不好意思開口。
他也想進一步認識她,但是卻不敢有所行動。
因為一切都是「偶然」。
他有屬於自己的世界,他相信這女子只是他這輩子一個美好的回憶,她不會再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他凝視著她,她也注視著他。
火車鳴聲響起,兩人相視一笑。
姚毅正好瞥見一個賣花的歐巴桑,她蹲在角落旁,花籃裡有各式各樣的花,其中有一簇是鈴蘭花。
姚毅跑到歐巴桑面前,俯身拿了幾朵鈴蘭,付了錢,他交到霧霜的手中。「送給你,我覺得這花很適合你。」
「鈴蘭花?」這花真適合我?它代表了什麼意思。她不吭聲。「謝謝你,再見!」
「再見!」
看著火車走得不見蹤影,姚毅才若有所思地離開。
※ ※ ※
到了傍晚,姚毅才回到高雄。
這一趟台南之行,可把他搞得全身無力。尤其在大熱天裡騎摩托車,真是把他整慘了。
機車是傭人老吳的,姚毅使了些手段才借到的。他騙老吳說要幫他帶禮品回他台南老家,老吳不疑有詐,乖乖地把車子借給他,姚毅才得以有「離家出走」的機會。
但他確實履行了諾言,真的用二輪車跑了好遠,禮品安全送達後,才回他私人小窩。
當然,在旅途中,他萬萬也想不到,竟發生一段小插曲──在無名橋上救了一位美女。
他走進一幢氣派的名人華廈,按了電梯十樓。
這層二房一廳的房子,可是他私底下背著老爹偷偷買下的,為的是安娜。當初,他很怕與安娜在美國結婚後,若回到台灣老爸不接受安娜,把她趕出家門,這間房子將是他們愛的小屋。
這就是所謂的未雨綢繆,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他絕對沒有想到,這是多此一舉。因為安娜居然離開他。而現在,兩年後的今天,他居然又會利用它來遮風避雨,這可真是太諷刺了,當初是為了「結婚」,卻在「逃婚」時派上用場。
世事本難預料!
人們見姚毅整日無所事事,行為放浪不拘小節,扎馬尾,穿著內衣外出。他毫不在乎讓人嘲笑他是個「米蟲」。
但他的背景,可不容許任何人忽略。
因為連鎖店遍及全省的「高雄乳品大王」,就是他的父親姚金。
姚金據說有數不盡的祖產,包括土地、山地、農地,像木柵有名的貓空,那好幾座山就是他的。
姚毅是姚金的獨生子,也是將來產業的繼承人。所以,姚毅從小就被嚴格訓練,他大學畢業後,便到美國唸書及工作。
學習是首要的,這包括讀書及打工。姚毅選擇到工作最辛苦的餐廳去打工吸取經驗。憑他的聰明及姚金的資助,他在美國搞過豆腐冰淇淋,不但弄得有聲有色,也賺了不少錢。
所以,這房子也是他自己掙來的。
這房子並沒有花姚毅多少錢,因為南部人不習慣這種大廈房子,還是喜歡住在透天厝,說是腳踏實地,所以才便宜賣給他。
與安娜分手後,今年三十二歲的他,過去二年的生活,宛若活在煉獄裡。
想著兩年來的生活,他用力甩甩頭試圖忘掉。他拿起話筒,撥電話給他的好友--宋耀。
宋耀的身世背景更是顯赫,不但事業遍佈全世界,而且宋家的每個人都是極其神秘的人物。
「喂!我是姚毅。」
「姚毅,好小子,你跑哪去了?」宋耀不明白地問。「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你,你家的人都說你不在。」
「我──在我家。」他困窘道。
「你──在你家?」宋耀恍然大悟。「你跟你爸鬧翻了?離家出走了?」對方又一尖叫。「哇!你準備逃婚?」
「是的。」他堅定地說。「我只愛安娜,除了她,我再也不會愛上其它的女人。」
「你真的很愛她?」宋耀再次問道。
「是的。」他十分肯定地宣告。
「那真是你的不幸。」宋耀無情道。「人家都不要你了,而且現在不知道躺在哪個男人的床上,只有你這個傻瓜,還對她念念不忘,也只有你這種白癡,才會要那種下賤的女人。」他一點也不覺得姚毅失去安娜是個損失。
「住口!我不准你批評她!」姚毅光火道。
唉!每次都這樣,稍微「點醒」他,他就反應激烈,真是個無藥可救的愛情傻瓜,宋耀思忖著。「好,就當我沒說過好了。」他識趣道。
宋耀可不願意為了一個壞女人,毀了他與姚毅多年的友誼。
「算了,不跟你計較。」姚毅訕訕道。
「你不告而別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你當真要把你未過門的妻子,狠狠丟在禮堂門口?」宋耀擔心著。
「為什麼不?我要等安娜回來。」
「瘋子!」宋耀實在受不了姚毅的「濫情」。「搞清楚,她已經跟人跑了!」他吼叫著。
「她這麼愛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棄我而去。」姚毅為自己編織「謊言」。
實在是不能小看女人的力量,宋耀感歎著。
女人這種可怕的動物,只要略施伎倆,多少英雄豪傑真會栽在她們手中,永無翻身之日。姚毅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個安娜,就把他搞得形容枯槁,甘願過著非人的生活。現在的他,只有個「爛」字可形容。
誰會想到以前的姚毅是個風度翩翩、意氣風發、器宇軒昂、事業有成的青年才俊。
哎!只有一句話,女人真是禍水。
「我無話可說。」宋耀講得很簡單。「有空時我再去高雄找你,好自為之吧!朋友!」
※ ※ ※
霧霜回到高雄的飯店,首先去好好沖了個澡。
除去了一身惡臭,再換上一套簡單的休閒服,她覺得自己已是一個新人。
她看著放在外套上的鈴蘭花,竟不自覺發起呆來。
那個陌生男子一定不曉得,他是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
俊仁從不送花給她。他總是說:花兒容易凋謝,不能夠象徵我倆天長地久的愛情。所以,俊仁永遠只送她永恆的珠寶──鑽戒。
但是,收到花兒的她,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暖暖溫馨上心頭。霧霜情不自禁地想著:鈴蘭花!一朵鈴蘭花,能給她什麼啟示?
哎!再想,又能想出什麼?
這個未曾謀面,一身都是病的丈夫,他好嗎?
他長得如何?
他會對我好嗎?
霧霜就這樣茶不思,飯不想。鈴蘭花在她的眼前漸漸模糊,又漸漸清晰,時間就這樣流逝。
※ ※ ※
她想開了!
起碼,她認為她想開了!
為了道義,她的決定,絕對!絕對!不會改變。
為了「契約」,她嘲諷一笑──
她會是個好妻子!好媳婦!
如果,來得及的話,她會為他生下一個小孩。
反正,只有二年的時間而已。
※ ※ ※
現在,任何形容詞都不足以解釋霧霜的心情。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的套裝,看起來高貴而典雅。她用力在柔細的秀髮上刷了好多下,把頭髮梳得發亮,又猛地扯著髮梢,以遮掩她混亂的心情。
鏡中的她,看起來蒼白憔悴。她看著手上的表,只剩三十分鐘,她的命運就決定了。
姚金,這位富豪,在與她通過電話得知她人在高雄之後,立即說要把她接回家,而婚禮呢?就是明天。
但她卻一口回絕,她道:就今天下午好嗎?
因為多一刻的等待,對她而言,就如多一刻的折磨。她害怕自己會做出「不應該」的舉動。
她絕不容許自己有反悔的餘地,絕對不行。
姚金並未多言,只說:我會派人與你聯絡,婚禮一切事宜完全由我一人負責。
不久,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就在飯店的門口停下,司機小王及傭人老吳,帶著霧霜離開。
離開飯店直接到了攝影禮服公司,霧霜才恍然大悟,來接她的人不止兩個,車子的後頭還跟著三台奔馳車,上面有好多人,應該有十來人吧!這些下人都很恭敬地稱呼她:「少奶奶!」
之後,她洗頭、上妝、換禮服,她沒有一般新娘特有的欣喜笑容,她憂鬱、悲傷,好像要參加喪禮似的。
她的心思一直處於恍惚中,但一些嘲諷的話語卻不時飄入她耳中。
「想不到她竟是姚金的媳婦?」
「她就是少爺的妻子?」
「真是個傻瓜,進得了禮堂才怪!?丈夫都……」
「你看她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在守喪。」
左一句,右一句的,但是當霧霜回頭時,每個人都假裝在忙碌。
為什麼進不了禮堂?難不成肺癆鬼已……
霧霜不懂,不過她心底倒真是盼望這婚禮舉行不了。
※ ※ ※
逃婚?
這兩個字讓霧霜失去一切知覺。她一個人站在禮堂上,靠僅有的意志力讓自己不昏倒。
她的腦中只重複一件事──她的新郎官居然「逃婚」?
禮堂上,每個來賓都對她投以幸災樂禍的眼光,他們全是一副嘲笑的臉。
她立即告訴自己:祁霧霜冷靜一點,別讓那些存心看笑話的人稱心如意。
她恨死了那個肺癆鬼。
她一直不知道她丈夫的名字是什麼,只知道他姓姚。
到了婚禮上,她才清清楚楚看見紅聯上的字──姚毅。
姚毅!姚毅!你真夠狠!竟棄我於不顧!
這種羞辱使她發誓──今生絕不會饒恕他。
應該過很久了吧!禮堂彩繪玻璃的光芒沒有了,換來的是黑闐闐的星空。
霧霜的耐力真是驚人,她依然佯裝對一切無動於衷,睫毛連眨也不眨一下。
姚金坐在角落裡,對於這個媳婦的表現,他打一百分,他相當相當地滿意。
他不是不知道姚毅早就「跑」了,可是為了要得到霧霜,也為了試探她,他只好來個知而不告。
他倚著枴杖,緩緩欠身面向大家,鏗鏘有力道:「很抱歉!今天的婚禮讓大家失望了。新郎官臨時有事無法出席,所以,姚家的婚事擇日再辦,對不起!」
眾人一陣喧嘩,這原是預料中的結果,他們沒有異議地逐一散去。最後,只剩下姚金及霧霜,連神父也離開了。
霧霜從頭到尾沒有掉一滴眼淚,她的勇氣著實令人欽佩。姚金伴著她步出禮堂,坐進車廂裡。
「你──好嗎?」姚金小心地開口。
霧霜悶不吭聲,她的拗脾氣在此時完全表露無遺。
「我明白你一定很恨我。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姚毅居然──」他虛心道。
霧霜三緘其口,沉默地抗議。
「不管如何,當初契約就寫得很清楚,反正這兩年你就是姚家的人,我不管姚毅心裡怎麼想。」
霧霜怒目瞪視著姚金,心裡卻在盤算如何「復仇」。
「我不會限制你的生活及行動,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比如唸書或出去工作──」
「工作?」她的雙眼發亮,心思快速轉動。
「但是,一切都要以姚家少奶奶身份出現,以你是姚毅的妻子身份出現。」姚金深沉狡猾地看她一眼。「原諒我,我必須如此做,因為我不允許你敗壞姚家門風,或者讓我和姚毅丟臉。」
「是嗎?請問,今天到底是誰丟臉?」她反唇相稽。「是你兒子不要我的,姚先生。」
姚金咧嘴一笑。「說錯了,該叫我爸爸。」
霧霜臉色鐵青,雙拳微握,她有絲慍怒,但又莫可奈何。
「對於姚毅的荒唐,我在此向你說聲對不起。他若回來,我鐵定打斷他的狗腿,讓他跪在地上向你懺悔。如何?」姚金道。
霧霜並不在意他的話,她只關心自己的未來。「只要我待在這裡兩年,過了兩年,我是不是真的就自由了?」她再次詢問著。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管我兒子,你就好好過這兩年,之後你就可以走了。」他再次保證。
「如果,姚毅──」她說到「姚毅」兩字時,神情實在是駭人。「如果他兩年內都不回來呢?是不是我依然單身?這個婚姻就不成立,我也不用為他生孩子?」
「是的,但是,記住,無論如何,這兩年,你是姚家的人,你要以已婚的身份出現在任何場合。」他再三叮嚀。
從現在開始,她會每天祈禱,希望姚毅永遠不要回來,至少在這兩年內。
霧霜燦爛一笑。對著姚金,恭敬柔聲說:「爸爸!我們就這麼說定了!」看著這甜美的笑容,姚金一定想不到,霧霜是笑裡藏刀;因為姚毅今天太令她難堪了,霧霜決心報復。
姚金露出慈愛愉快的笑容。「是的,我的乖媳婦。」
※ ※ ※
姚家很有錢,可以媲美祁家風光時。羅馬式的別墅,上千坪的草地,精心修剪成各種動物的樹木,以及花園中間一個人工噴水池,這裡使南台灣的夏日,不再令人感到炎熱煩悶,反而如置身於幽雅的度假山莊。
三輛奔馳車在花圃前停下,司機立即下車,禮貌地為老爺及少奶奶開車門。
「少奶奶,這邊請。」小王道。
越過長廊,僕人們整齊地排列著,表示歡迎霧霜。姚金一一介紹僕人的名字,大約有十來個,她根本無法完全記得,倒是一個自稱王嫂的婦人,以仇恨的眼光看她,令霧霜印象特別深刻。
我見過她嗎?還是,我得罪過她?不然,為何她如此仇視我?霧霜敏感地思忖著。
女僕們帶她到一間寬敞的更衣室,為霧霜褪下衣服,又為她卸妝,她看著她們把新娘禮服吊在衣櫃裡,霧霜遲疑道:「這禮服不是租的嗎?應該要退回去才是,何必掛在上頭?」
「不!少奶奶!」一個名叫小花的傭人開口了。「這是老爺買來送你的,聽說是法國進口的,一件要好幾十萬呢!」小花以極羨慕的口吻說。
原來,是老爺買來送她的。姚金對她真是好,只可惜,這禮服只能穿一次。諷刺的是,她的丈夫姚毅,卻無緣見這「飄洋過海」的昂貴禮服。
走進浴室,女僕已為她放好熱水,她躺在浴槽中,讓熱水溫潤她的肌膚,這還是按摩浴缸呢!水氣瀰漫中,她彷彿回到了往日集眾人寵愛於一身的嬌貴生活中。
這陣子,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折磨,好像都不存在了,她還是眾人所欣羨的公主。
不!霧霜猛搖頭,現在的她不再是千金了,她現在應該算是「貴婦人」了。喔!也不是「貴婦人」,說是「寡婦」還差不多。因為,她根本沒有老公。
一般人會因沒有丈夫而傷心落淚,而霧霜,她巴不得她的肺癆丈夫能病入膏肓,一命嗚呼哀哉!
她保證,她一定會額手稱慶、拍手叫好,以洩他對她所造成的傷害。
她披了件浴袍,用頭巾包裡她一頭長髮,走出浴室,遣走了女傭,獨自一人面對這空空蕩蕩的臥室。
她看見一件低胸透明的蕾絲睡衣,正放在那張豪華雙人床上。
霧霜自嘲著,看樣子姚金什麼都為她準備好了,只差……也許他自己也萬萬想不到,半途居然會殺出個程咬金──新郎官演出一場「逃婚記」。
既然是「爸爸」的一番心意,她也不好拒絕,既來之,則安之。她換上這件透明的睡衣,在隱約暈黃的燈光下,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多麼地誘人!
她傻里傻氣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不覺扮了個鬼臉,突然爆笑出來。
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
只有她孤獨一人?
也許她應該要傷心,記得看過電視演的一出「鬼丈夫」,劇中的女主角嫁給「牌位」。新婚之夜,她就是垂淚到天明。但是,霧霜卻完全相反,她跳到床上,在上頭髮瘋似的彈跳,直到她笑歪了肚子,又差點摔下床為止。
睡覺前,她不忘禱告──姚毅,希望你的肺趕快爛掉,趕快蒙天父的召喚;唯有你死,我才能重見天日。如果,可能的話──
讓我回到俞俊仁的懷中。
在睡眼朦朧之際,她還是唸唸有詞,腦中還滑過了許多「計謀」。
※ ※ ※
她是最晚下床的人。
當她盥洗完畢,慵懶地走下樓,傭人早已各自回歸工作崗位上。在大廳落地窗前,霧霜看到了姚金,他正欣賞窗外的風景。
「爸爸!早安!」她羞愧一笑。「對不起,我睡太晚了!」
「沒關係。」姚金沉沉開口。「你昨晚是累壞了!」
「真是滿累的!化妝、試穿、又站在禮堂上看盡人家的笑臉,更不幸的是,還被丈夫放鴿子。這輩子,我第一次感到心力交瘁,無地自容是何滋味了,這全拜姚毅之賜了!」管他三七二十一,霧霜一股腦兒把不滿一洩而盡。末了,她竟然脫口而出:「我恨死他了!」
想不到,姚金反而哈哈大笑,一點火氣都沒有。「小霜,這是人生的不如意;也將會是你一生中都難以忘懷的記憶,是不是?」
「直到我死,我都不會忘記──」她信誓旦旦。「我一定要報復。」
「哈哈哈,看樣子姚毅有危險了。」姚金格格直笑。
「沒錯。所以,從今以後我每天都會向上帝禱告──」她嘻皮笑臉著。
「禱告什麼?」姚金很好奇。
「你想聽嗎?」她一副賊樣。
「當然,為什麼不?」他催促她。「快點說吧!」
「我祈禱姚毅永遠不要回來,或者異死他鄉,這樣我就自由了。」她的禱告內容真的很可怕。
結果,姚金居然還大笑,宏亮的笑聲充滿整個房子,顯得一切事物都洋溢著生氣。
霧霜鐵青的臉,姚金並沒有忽視,他洋洋得意道:「小霜,你故意想惹我生氣,這招對我是沒用的,我這人常學習彌勒佛的「肚大能容天下事」,所以笑口常開。「生氣」這二字,是不會出現在我的字典中。」
接著,他甚至吟了一首「莫生氣」的打油詩:
「……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別人氣死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她的詭計,看樣子是發揮不了任何效力。
原本以為,只要能與姚金關係破裂,姚金一定會趕她出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根本不用等到兩年。
但是,她的「詭計」顯然被看穿了,未能得逞,霧霜忿忿不平地想。
「吃飯吧!小霜!」姚金招呼著,根本無視於霧霜的橫眉豎眼。
姚金就這樣看著她用餐,他的雙眸是慈祥而柔和的。
霧霜心浮氣躁地哼著,衝口道:「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你知道嗎?我甚至詛咒你那肺癆兒子快點死!」
姚金悶笑一聲。「是我兒子對不起你,你當然有理由生氣,甚至咒罵!」他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霧霜一聽,反而有些心虛,也許,她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岔開話題。「你現在是姚家長媳,這裡就是你的家,待會兒帶你去四處看看,熟悉一下環境。」
基於禮貌,霧霜表面是應允,實際上,她可是意興闌珊。姚金手持枴杖,一跛一擺,霧霜跟隨在後,他們走遍這幢富麗堂皇的宅子。
到了三樓,大理石地板上鋪著紅色的地毯,穿越長廊,他們進入一間透明玻璃屋。
這個玻璃屋被太陽光照射著,顯得無比寬敞清靜,中間一架演奏用的超大型鋼琴,令霧霜雙眸發亮。
「鋼琴?」她低喃著,她努力克制自己躍躍欲試的心情。
「這是我兒子的,他是個音樂迷。」老人意有所指道。
霧霜沒有答腔,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架鋼琴上。
姚金對霧霜的反應,是瞧在眼裡,笑在心底。「我的兒子既然不在,以後,這裡的一切全都屬於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
「我──」她的眼中噙著淚水,她太感動了!這陣子的苦難與折磨,把她對音樂的執著與熱愛消磨殆盡。而這一刻,她彷彿身在夢中,她又可以再度與音樂為伍了,老天!這對她無異是天大的恩賜。
「謝……謝……你。」她淚流滿面。
「應該的。」姚金道。「都已經是一家人了,我不會讓你把你的興趣與天賦埋沒,那對你太不公平了。」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明知道這是「白癡」問題,但在這節骨眼,她不死心地再問一次。
結果,答案還是相同的──「你是我的媳婦,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霧霜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可是,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或許,她被這玻璃屋給迷惑了,根本無心去追根究底。
她迫不及待地坐在鋼琴椅上,打開琴蓋,她完全沉醉於音樂世界中。她的手指伶俐地舞動,樂聲就這樣飄散出來。時而幽幽哀怨,時而磅礡雲天,音樂在這玻璃屋裡縈繞、迴旋。
霧霜彈得渾然忘我,忘了一切煩惱、一切仇恨。陽光灑在她身上,巴哈的「船歌」,德爾拉多的「回憶」,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華爾滋,一一在她的手指彈奏下,跳躍、飄舞。
她不知道姚金什麼時候離去,不知道姚金佇立在門外傾聽音樂時淚水不住滑落。她更不知道,躲在暗處裡,有一雙懷恨怨懟的雙眸在注視著她……
※ ※ ※
直至十指發麻,動不了了,霧霜才回過神來,回到苦悶的現實世界裡。
幾點了?她抬頭凝視牆上的貓頭鷹時鐘。
天啊!晚上九點,她居然彈了整整九個鐘頭的鋼琴?
這真是破天荒的事,霧霜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琴,今天真的把過去兩個多月來,沒有接觸音樂的日子通通彌補回來。
「我愛你!」她情不自禁地低頭輕吻鋼琴,傻傻地笑著。
從今以後,她一定要「加強」禱告,只要姚毅一直不出現,她就能「永遠」地待在這玻璃室裡。
神經!霧霜又罵自己,別忘了,你只能在這裡待兩年。之後,你就要離開了。
哎!多想無益。不過,她真是愛死了這鋼琴。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她發現自己好餓!好餓!她全身無力,昏昏沉沉的下樓,她看到一桌熱騰騰的佳餚己擺在餐桌上,姚金正等候著她。
姚老爺等著她,等到九點多都尚未用飯,霧霜很過意不去。「對不起!您沒叫我,我──」她支支吾吾。「讓您餓著了!」
「沒關係,你彈得很好,我聽得很高興。」姚金道。「快坐下來吃飯。」
兩人默默地吃著飯。霧霜實在無法置信,在這裡的生活與她所想像的,真有天壤之別。
她一直以為會被囚禁?被虐待?被公公及丈夫欺侮?
而今,在現實中,丈夫跑掉了,公公對她卻好得不得了!她甚至保有屬於自己的世界,這一切都超乎她想像。
「小霜。」姚金沉沉開口了。「那間玻璃屋全是我兒子設計的,那裡是他的天地。姚毅的思想、情感,全都放在裡面,我想──」老人似乎有所保留道。「透過音樂,你應該可以瞭解姚毅的特質及感情世界。」
「我幹麼瞭解他的世界?」她訕訕地放下碗筷。「他不回來就算了!我何必要對一個只有靈魂,而無實形的男人費心研究?」她直言不諱。
「小霜,你認為,音樂只有靈魂,而無形體?」姚金的話很玄。
「我──」她傻住了。
音樂,是什麼?愛情,又是什麼?兩者之間又存在什麼奧妙的關係?霧霜不想討論。
「姚毅是個很棒的男人,在音樂的領域裡,我敢打包票,他絕不會輸你。而且,他經商的頭腦,不是我自誇,他可是一級棒的!」老人誇讚著。
「你的話我才不相信。」霧霜譏諷道。「一個病懨懨的男人,事業會有成?」她瞪大眼睛。「爸爸,常言道:「有健康的身心,才能擁有成功的事業」,您的兒子,姚毅──」她慧黠一笑。「他的身體──」她嘴角下垂,表明不以為然。
「從沒見過這種妻子,開口閉口都不忘損自己的丈夫。」他笑著。
我是故意挑釁,但是,卻從未能如願地激起他的怒火。為何他總是不生氣?霧霜沮喪極了。
「好吧!我也不多說了,姚毅的人生,全在玻璃屋裡,一切就靠你多多挖掘了。」
「我沒興趣!」她一口回絕。「這種連家都不要的男人,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我絕不會想去認識他的。」她氣沖沖地欠身。「對不起,我要休息了。」
「小霜。」姚金叫住她。「不管你對姚毅或這個家有什麼成見,你還是可以去玻璃屋內彈鋼琴。」
霧霜實在很想大聲對姚金說:我──不──會──再──進──那──一──扇──門。但是,她並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因為,可以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她再也離不開那間玻璃屋了,因為那裡有她最心愛的鋼琴。
※ ※ ※
每天除了與姚金聊聊天、散散步,她幾乎足不出戶,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音樂上面。
音樂伴她度日,伴她入眠,每天臨睡前,她幾乎都是抱著音樂書籍才能安然入睡。
玻璃屋內的音樂藏書,令她目不暇給,愛不釋手。也許姚金真的說對了,她的肺癆丈夫與她相同,都是音樂癡,這種微妙的感覺使她越來越好奇──姚毅,到底是怎樣的人?
兩人的嗜好相同,對音樂的執著與狂熱完全不謀而合;他們一定會是很好的音樂夥伴,霧霜萬般肯定地思忖。她當然不會覺得他們是丈夫與妻子。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曾偷偷翻箱倒櫃地找尋有關姚毅的照片,無奈一無所獲。她不死心地在有意無意間向下人們「打聽」,但他們口風緊得很,一律推說不知道。
霧霜更覺得詭異,姚家的大少爺,下人豈有不知曉的道理?但在姚金面前.她還是裝著一副漠不關心的德性。
姚金當然是得到下人的「情報」,但他佯裝不知情,以免霧霜覺得尷尬,又會暴跳如雷,口出「狂言」──要置姚毅於死地,像這之類的惡毒話語,姚金可是吃不消。畢竟,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若姚毅真出啥差錯,他可無法想像。
就這樣,兩人都在「演戲」,日子就這樣流逝了……而霧霜浮動的心也愈發地高漲、難耐。
每晚,霧霜當然是孤枕而眠。大床上,只有一邊有著被褥的睡痕;而另外一邊永遠是那麼平整、冷寂。
這種單調,乏善可陳的夜晚,使她更懷念與俞俊仁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她越來越無法遏止地想念他。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早已嫁作他人婦,俊仁也不再屬於她了。可是,她又不甘心。
你不是早就料到這樣可憐無助的結果?霧霜告訴自己。但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是一個人孤獨無依地生活,過著宛如寡婦般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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