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會兒見到你爺爺,可別和他說太多話,他的身體不好,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任無恩和左櫻兩人的座車來到東川老宅不遠處,他坐在車內對她表示。
「那麼我是去見他最後一面嘍?」
「可以這麼說。」他點頭,壓低音量。
「除了我之外,還會有其它人在場嗎?」
「不會。」他搖頭。「你爺爺他自始至終總是孤單一人,除了你,他沒有其它的親人。」他低歎一聲。
「等我見了他之後……你會依照約定,告訴我他們兩人的下落?」她不放心地問。
「我會的,不過……」
「不過什麼?」
「答應我,不要讓你爺爺失望。」他側頭望著她,伸手撫去她額前的秀髮。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他凝視她晶亮的明眸。
「看在他即將進棺材的分上,我盡量不讓他失望。」算是答應他的請求。
「謝謝你。」他真心感謝她。
「我最討厭這種客套話。」顯然她毫不領情。
「討厭歸討厭,我還是得說出我的心意。」他笑了,因她不坦白的可愛。
「有什麼好笑的,無聊!」她悶哼一聲,將視線拉出車窗外。
「你要這麼認為,我也無話可說。」他依然掛著笑容。
左櫻不再理會他,她自顧自的欣賞車外的山區風光,直到車子行經半小時後,進入一間古宅。
「又是這種鬼屋?」她皺著鼻,對眼前這棟百年以上的豪華古宅一點好感也沒有。
「我知道你討厭它,忍耐點,嗯?」他哭笑不得的苦笑著,有時候她卻又坦白得讓人為她捏把冷汗。
「為了得到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意思是她可以吃苦忍耐,只要能夠得到主子的下落。
「如果你今天知道了他們兩人的下落,你會立刻動身去找他們,是吧?」這個問題他一直想親口問她。
「我……還沒決定,或許吧。」被他這麼一問,她臉上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的淡淡哀愁。
「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見見他們兩人。」這是他的真心話。他早在商界久聞白荷的大名,而死神至今更是沒多少人親眼見過他的真面目,他們兩人的確是相當特殊的一對。
「任無怨或許可以牽這條線。」
「不可能,他連透露這個消息給我時都已是百般為難,不可能還會居中湊合。」他搖頭,對於任無怨願意勉強告知白荷和死神的下落,他已感到相當意外。
「我也覺得不可能。」她的意思是,任無怨不該是口風不緊的人,要他開口出賣他的好友,實屬難事。她覺得,這整件事情中定有蹊蹺。
「你的意思是……」
「我現在不能告訴你,還不是時候。」她搖頭,表示話題就此打住。她的視線轉移到眼前的古老宅邸上,再過不久她就可以和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見面了。姑且不論她心底是否願意真的承認這位老人家的存在,至少她還是想見他一面的。
「會緊張嗎?」見她神情變得嚴肅,他間。
「沒什麼好緊張的,不過是去見一個病懨懨的老頭子。」她強辯道,滿臉不在乎的神情。
「那就好。」他苦笑了下,為她的倔強,也為他的無奈。他擔心等一下將有不可控制的意外場面出現,屆時他定將因此傷腦筋。
左櫻無法相信,這個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老頭子,竟然就是任無患口中的「她的爺爺」。
眼前的老頭子日薄西山,枯瘦如骨,全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兒的病樣,還能夠苟延殘喘的活到現在,實在讓人不可思議。
他的身上插滿了醫療儀器的各式針管,顯然他現在的生命狀況得全靠機器才能維持下去。她不否認,當她在半小時前見到老人家時,心底所受到的衝擊有多大。
她呆站在床畔良久,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
「爺爺他到現在還能一息尚存,醫生說已是奇跡。」站在床畔的任無恩望著眼前熟悉的形體,神情凝重。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左櫻沒有想到老人家的身體狀況竟差到這種德行,如此她不就連和他翻臉的機會都沒有了。
「嗯,一個月前爺爺還可以坐著說些話,現在他連說話,甚至張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任無恩歎口氣,語氣沉重。
「你要我來見他,有什麼用?他的意識昏迷,根本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她將目睹此景的悲傷轉為怨氣,針對他。
「他老人家知道你現在人在這裡,他知道的。」他彎下身來,緊緊握住他乾癟的手,沉痛道。
「就算他現在知道我人在這裡,那又怎樣?」左櫻不忍目睹這令人痛心的一幕,她打算轉身離去。
見她準備逃避,任無恩一手拉住她,嚴肅的低聲道:「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見到他老人家,難道你沒有任何想對他說的話?」他望著她神情複雜的眼,眼底有著冀盼。
「我當然有話想對他說,不過不是現在。」她咬著唇,無法正視他責備的眼。
「不是現在?那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才說?」他無法理解的質問。
「給我一些時間,半天也好。」這是她最後的讓步了,她沒有立刻離開已是心軟,現在要她對這位僅一面之緣的陌生老人說出心底話,何嘗容易。她低垂著眼瞼,語中隱有懇求。
任無恩見她如此為難,意識到自己太過於心急,他放鬆緊抓的手,連忙道:「對不起,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爽快地向人致歉。
「讓我一人靜一靜。」左櫻奪門而出,遠離那令人難堪痛心、充滿死亡氣息的臥房。
任無恩望著她飛奔而出的輕顫身影,他那糾結的一顆心也跟著她的離去遠揚。
※ ※ ※
左櫻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大宅後,獨自一人來到宅後的後山林。
她不知自己在林中步行多久,走過不知數的林中羊腸小徑後,最後她來到一條山溪邊。
深山的天氣異常濕冷,她站在山石邊,望著山溪急流的涓涓溪水,心底有著不知所措的茫然矛盾。
她該叫那個老頭一聲爺爺的,不是嗎?可是……她卻喊不出口。她心底的一隅仍無法說服自己接受他是她爺爺的事實。當年,如果不是爺爺趕爸媽出門,她也不曾往父母車禍雙亡後,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在一家又一家的認養家庭中流浪。直到最後,她受不了認養家庭的虐待和欺負,終於逃出那如地獄的養父母家。後來,她在紐約街道鬼混,成為街道幫派的小太妹,成天和一群小混混和蹩腳的黑道小卒廝混。
十五歲那年,當時她為了維護她的男人,得罪另一幫小蹩三,於是她就在那一晚被那群混蛋逮去修理,最後她甚至在自己男人眼前,被那群人渣欺負,而那個她以真心相待的男孩子,竟然因為怕死,就這麼袖手旁觀,而他身上毫無所傷……
左櫻猛地搖晃著腦袋,試圖甩掉這過往的一切。如果不是爺爺他老人家的頑固不靈,她怎麼會淪落到無父無母、嘗盡冷暖、自生自滅的墮落生活?她恨他的,尤其在得知自己在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個親生爺爺之後,她心中的怨恨之情更加猛烈。
原本打算再見到他老人家之後,好好羞辱他一頓,然後一走了之。然而依照她剛剛親眼所見的狀態,她根本連羞辱他的機會都沒有。左櫻悶哼一聲,將腳下的石子猛然踢出去。
尖硬的石子噗通一聲,散了一圈水花,直往溪中落下。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左櫻大吼好幾聲,回聲蕩漾在充滿濕氣的空氣中。
她好恨……好恨自己沒有勇氣喊他一聲爺爺,對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她還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呢?她既不奢求他的龐大財富,也不冀求他一絲一毫的親情,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爺爺,她可以當作是老天爺開她一個玩笑,在戲弄她罷了。她不需要對它太認真的,只要她演場戲,喊他一聲爺爺,任無恩就會給她白荷現在的下落處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麼她就是開不了口……
左櫻嘶吼完畢,筋疲力竭的在溪畔坐了下來,她感到全身虛脫,沒有力氣。不過發洩完後,她心底的郁氣舒暢許多,總算可以好好呼吸一下空氣。
她疲憊地在岩床畔坐下,隨手拿起牛仔褲後的香煙,這才發現煙盒扁扁的,只剩下最後一支煙。
「去!」她低咒一聲,將乾癟的煙盒隨手丟入河中,在口袋摸索半天,她竟然找不到隨身攜帶的打火機,她皺著眉,索性將手中的那支煙折成半截也丟入溪中。
找不到煙抽讓她心煩,於是她站了起來,決定回老宅去找些煙或酒,然後找個清幽的地方好好喝個爛醉;全底才剛打定主意,一個聲音就已出現。
「你的腳程可真快,好不容易終於追上你了。」元祈邊說邊解下額上的領結,氣喘吁吁的從林中走來。
「你跟我來做什麼?」左櫻見他尾隨在後,心底當然不悅,不過她並不討厭此刻見到他,或許他身上有煙。
「我跟著你做什麼?當然是奉我們老大的命令嘍。他要我保護你的安全,預防你再作傻事或其它什麼的。」
「他把我看成什麼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她的語氣並不強烈,近似低喃。
「所以嘍,只要你不出亂子,我也樂得輕鬆。」他走近她身邊,給她一個相當迷人的微笑。
她的眼珠實在誘人,冷冷的深褐色中常著強烈的個人性格,難怪任無思會待她特別了。
「我現在哪有心情找你麻煩?你那邊有沒有煙?」她斜睨他一眼,同他要煙。
她和元祈雖然鬥嘴,兩人卻有一種默契在,他視她如哥兒們般,兩人較無隔閡。
「我沒有抽煙的習慣。」他搖頭。
「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左櫻難以相信,這傢伙的身上竟然沒煙可抽。
「我將我的男子氣概表現在其它地方,別懷疑我的性別。」他低笑一聲,這小女人真的很可愛,率性坦白不造作。
「我才沒興趣去懷疑你,煩都煩死了。」她近乎抱怨的低喃一聲。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困難,我絕對義不容辭幫助你。」他很夠「意思」的誇下海口。
「少來,誰都知道你是任無恩最忠心的左右手,你才不會出賣他。」她悶哼一聲。
「你雖然聰明,但腦筋有時候太死了,天底下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絕對不會改變的。」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她搖頭,別過頭去。元祈究竟想暗示她什麼?
「你該擁有自己的人生,不要一輩子活在白荷的陰影下,現在這種態勢對你是不公平的。」有時,他替她感到不平。
「無所謂,我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平之處。」如果連這點事也要計較,那麼當初白荷救了她一命的恩情,她要如何償還得起呢?
就在此時,元祈身上的大哥大響了起來,接了電話之後,他溫和的臉色瞬時丕變。
「你爺爺的情況相當危急,無恩要我們立刻回去。」掛上電話後,他二話不說地拉著左櫻離開,往老宅方向奔去。
※ ※ ※
左櫻呆若木雞的站在病床前,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
一個鐘頭前一息尚存的老人家,竟然就這麼離開人間。
一條白布巾觸目地披覆在他的臉上,她無法想像在那白布市底下會是怎麼樣的情景。
左櫻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病床前,她甚至沒有勇氣去揭開那塊白布巾,更無法想像他身軀冷冰冰,已然成為一具死屍的模樣。
「不……」左櫻低喃一聲,眼神失去焦距地直落在那白布中上。她特地趕回來,竟然連和老人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他就這麼撒手走了。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她真的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左櫻感到一陣腳軟,她有氣無力的滑坐下來,癱坐地板上。
一旁的任無恩忙著交代旁人處理後事,當他發現左櫻整個人滑坐在地板上時,連忙跨步衝過去。
「櫻!」他急喚一聲,彎下身來扶持住她,深怕她承受不住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
「你要不要緊,嗯?」他相當關心她的反應和身體狀況。今天之前,她還是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轉,她絕對禁不起太大的刺激。
「我沒事……你不要管我。」她甩開他扶助的雙手,本能地拒絕他的好意。
「我只是擔心你,不是管你。」他低歎一口氣,什麼時候她才會瞭解,她這種拒人於千里外的冷淡態度是很傷人的。這得怪她沒有足夠勇氣面對他。
「我想靜靜……」左櫻使盡力氣使自己從地板上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這時候你不該一個人獨處。」見她打算轉身離去,他拉住她。
這時他才發現,她的手腳冰涼,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不要煩我,我已經夠煩亂的了。」她回過頭來,抬起低垂的頭。她的眼眶含著淚水,晶瑩的淚水堆積在眼眶周圍打轉。初見淚水的剎那,任無恩呆愣住了,淚水竟然停留在她的臉蛋。
「你如果現在就走,休怪我違背我之前的諾言。」他不得已以此要脅。
「你打算毀約?」她果然正視他,定住欲匆忙離去的腳步。
「我別無選擇,如果你堅持現在離開。」他嚴肅的看著她,正色中隱著關懷和悲痛,他知道此刻她心底相當悲傷,然而非不得已他卻得再次傷害她。
「那麼這筆恨我會永遠記住的。」她咬著牙,身子輕顫。因他的背信,也因爺爺的驟然往生。
丟下狠話後,她瞪他一眼,隨後頭也不回的帶著淚水奔走離開。她恨他,她真的恨死他了……
左櫻奪門而出,任無恩並沒有追上前,他只是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會跟著她。」一直在旁靜觀一切的元祈終於開口。
「不,不需要。」任無恩制止元祈欲跟上的行動。
「為什麼?」他不明白。此刻放左櫻一人離去實在危險,誰知她會在悲怒之下又做出什麼傻事?
「我自己去就行了。」任無恩的心首次因女人而糾成一團。
※ ※ ※
左櫻心神無主的奔跑出古宅,不顧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她整個人衝進那灰壓壓的雨幕中,讓雨水沖刷她內心的哀痛與悲傷。
天色漸暗,陰暗的視線加上她毫無目的的胡亂奔跑,不久,她已置身在一個完全原始陌生的樹林中。
左櫻氣喘吁吁的跪了下來,她身上的最後一滴力氣已經用盡,整個人虛脫得俯躺在淤黑的林地上,身上的衣服及肢體早已狠狠不堪。
她就這麼將整個人埋進泥水,靜靜的讓自己和大自然的土地化為一體,一動也不動,除了雨水沖刷聲,她聽不到任何聲響,只感覺到四周的空氣相當肅寒,身體逐漸冰冷……
「櫻!」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急促的叫喚聲自林中某處傳來,這個聲音充滿急切與憂慮。
隨著叫喚聲的接近,在陰暗的視線中,任無恩終於發現她的蹤影。
「櫻!」他喚她,急切的奔到她的身邊。此時的她動也不動地倒躺在林地中,若不仔細分辨,根本發現不到她的身影。
「我知道你現在心底很痛苦,但你何苦如此自虐呢?」任無恩低望她狼狽自責的窘狀,心疼不已。他蹲了下來,伸手撫去落在她發上的枯葉。他將她翻過身來,拭去她臉上的污泥。
左櫻沒有反抗,全身虛脫的她已沒有任何力氣可以浪費。她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任由他的關心和溫柔包圍著她。
「你的身體太冷了,再這樣淋雨下去,你的身體絕對會受不了。」他緊握著左櫻冰冷的雙手,試圖給她溫暖。現在天色已暗,早已分辨不清東西南北,要在黑暗中摸索到回家的路,簡直難如登天。若不想辦法回到老宅,他和她都將因失溫而冷死在這原始森林中。任無思想拿出西裝褲口袋中的手機,摸了半天,他卻找不到手機的蹤跡。
「該死!」他低咒一聲,因手機的遺失而懊惱不已。連唯一的求救媒介都弄丟了,身陷黑暗林中的兩人該如何是好?
他望著漆黑的四周,眉頭緊磨。
元祈在老宅若等不到他們兩人,絕對會派人出發搜索這片森林,只不過左櫻的身體況狀很差,他擔心待兩人被尋獲時,她早已支撐不下去了。
任無恩抱起左櫻,憑著第六感在黑暗林中摸索,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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