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大約是凌晨五點鐘,雪珂床頭的電話鈴忽然響了,她像反射動作一樣迅速,立刻拿起了聽筒。三天來,電話機已經變成了她的折磨,那晚在陽明山巔,她曾給他一個號碼,這三天,她就好像在為電話鈴而活著。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萬萬種煎熬。她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體會到「等待」的滋味。
「喂?」她對著聽筒低語,心裡還有些不肯定,很可能是唐萬里打來的,唐萬里這三天都瘋瘋癲癲的癡纏著她。「那一位?我是雪珂。」她先報出名字來。
「雪珂,」葉剛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近得就在耳邊,她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這一聲呼喚已使她全心激動;謝上帝,她想,他沒有忘記她!謝上帝,他記得這電話號碼!謝上帝,他肯拿起聽筒撥號給她!「雪珂,你聽好,」他清楚的說:「穿上衣服,我給你十分鐘時間,我在你家公寓外面的電話亭,你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我!十分鐘,你穿好衣服下樓來,我在這兒等你,過時不候!」
十分鐘?她還沒喘過氣來,電話掛斷了,她飛快的跳下床,直衝到窗邊,拂開窗簾向外望,果然,對面的街邊上,他的野馬停在那兒!而他,正斜靠在電話亭上抽著煙呢!天色那麼早,滿街都是霧濛濛的,他就站在濃霧裡,什麼都模糊,他煙蒂上那點「小火光」仍然熟悉的閃亮,在向她打著「召喚」的信號。十分鐘,他只給她十分鐘呢!多霸道的男人!她跌跌衝衝的衝進浴室,閃電般洗臉漱口,抓著發刷,胡亂的刷了刷頭髮,幾分鐘去掉了?她心跳到了喉嚨口,要等我呵,葉剛!不能太沒耐性呵!葉剛!不能真的「過時不候」呵,葉剛!打開衣櫥,她放眼看去,紅橙黃綠藍靛紫,老天,該穿那件衣服?葉剛,你喜歡什麼顏色?竹子?竹子!綠色!她抓了件綠色洋裝,匆忙間把腦袋套進袖口裡去了。急啊,忙啊,亂啊,總算把那件淡綠色絲質洋裝穿上了,臨時又找不著皮帶,一急,抓了條白色長圍巾往腰上一綁。幾分鐘去掉了?來不及想,來不及算,拿起一個小手袋,她往大門口衝去。
「雪珂!」母親的聲音在臥房裡喊了起來。「是你嗎?這麼早去上學嗎?」「噢,媽媽!」她揚聲喊著:「今早有急事,我走了!晚上回家再告訴你!」「你吃了早餐嗎?」裴書盈在喊:「喝了牛奶嗎?」
「哦,媽媽,我吃了!吃了!」她胡亂的答著,飛快的逃到大門外去了。衝下樓梯,奔出公寓。街上全是霧,天才濛濛亮,街道空曠而安靜,樓閣亭台,皆在霧色裡!多美的霧呵!多清新的空氣呵!多詩意的清晨呵!她穿過銜道,直奔向那佇立在街邊的人影。葉剛丟掉了手中的煙蒂。雙手抓住了她的手。他定睛看她,有兩秒鐘,他們站在那兒,只是彼此互望著。然後,他把她輕輕一拉,用胳膊圈住了她。她把頭貼在他肩上,嗅著他身上那香煙與鬍子膏混合的氣息,覺得再沒有比這味道更好聞更男性的了。他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
「你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
小刺蝟變成小露珠了!她喜歡。他說什麼,她都喜歡。他用手捏捏她的肩膀:「你怎麼穿得這麼薄?」他低問,帶點兒責備。「天氣還冷呢!」真的,才三月呢!真的,早上的空氣清冷,風吹在身上都涼涼的!可是……老天,他只給了她十分鐘呢!挑顏色就去掉了兩分鐘呀!她抬起頭來,不解釋,只是望著他傻傻的笑。「快上車來!別凍著。」他開了車門。
她鑽進車子。他坐上駕駛座,立刻,他發動車子,向前面駛去。她癡癡的,微笑的看著他,心裡一片暖洋洋的喜悅。她根本不看車窗外面,不在乎他要帶她去什麼地方。他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伸過來,把她那纖小的手,緊緊的握住了。「昨天早晨,我也來過。」他忽然說。
「什麼?」她驚問。「真的?」
「不止昨天早上,還有前天早上。不止早上,還有晚上。」
「真的?真的?」她閃動睫毛,不相信。「那個會唱歌的男孩子,他——叫什麼名字?」
「唐萬里。」「是的,唐萬里。我看到他接你上課,我看到他送你回家。我在問自己,是不是一定要攪亂你的生活?我覺得,我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再出現。」她凝視他,依然微笑著。
「可是,你仍然出現了。」她說。
「是的。」他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轉換了話題:「你十分鐘之內,怎麼能做好那麼多事?」
「你真預備過時不候嗎?」她有些驚悸的反問。
「可能。」他說,坦白的瞬了她一眼。「但是,也可能做不到。」「哎呀!」她輕喊出聲。「你太霸道了,太任性了,太自私了,太可怕了……」她住了口,看他,他正微笑著,轉了個彎,車子駛向了一條平坦的公路。她歪了歪頭,笑了。「這種藉口沒什麼道理。」「什麼藉口?」「十分鐘呵!」她說:「你今天不等我,明天還會來,明天不等我,後天還會來!」「那麼有信心嗎?」他問。
她摸著他的手指,那手指粗大,骨骼突出,一隻男性的手。她看他的臉,額是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輪廓分明,一張男性的臉。她忽然有些惶恐,不,她沒信心,她一點信心都沒有。這男人是那麼篤定,那麼有個性,他永遠是他自己的主人,他不會把他的生命感情和一切,交付給別人。「沒有。」她說了。「我沒有信心,所以,我十分鐘之內趕下樓來,差一點把牙膏擠到梳子上去了。」
他回頭,微笑的眼睛裡閃滿了熱情。
車子行行重行行,終於,車子停了。
「我們下車走走吧!」他說。
她下了車,居高臨下,她驚奇的發現,他們又高高在一個山頂,從這兒往下看,看不到一點兒都市的痕跡,卻可以看到山下的河谷,一條小小溪流,正蜿蜒的伏在谷底,出口處,連著海洋,海面,太陽正緩緩升起,一片霞光,燒紅了天,燒紅了海,燒紅了河谷。連那翠綠的草地,都被日出染上了金光。他攙著她,他們並肩看著日出,那太陽的升起是令人眩惑的,令人不敢逼視的,令人屏息的。她呆呆佇立,山風揚起她的頭髮,揚起她的裙子,而霧,那白茫茫的霧氣,仍然掛在她的裙角。他把目光從日出上,轉到她的面龐上。她一臉的光彩,一臉的虔誠,一臉的感動。「哦!」她長長吐氣。「我從不知道日出有這種『魄力』和這種『魅力』!它讓人變得好渺小好渺小啊!」她倏然回過頭來,緊盯著他。「為什麼專門帶我到這種地方,這種讓我迷失,讓我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它們也讓我迷失,讓我喘不過氣來!」他說。「當我偶爾情緒低潮的時候,我就會到這兒來看日出,吸收一點太陽的精華,看一看那光芒萬丈的彩霞,那遼闊無邊的海洋,會讓人胸襟開曠。」他緊緊的看著她,陽光閃耀在她髮際嘴邊。「我情不自已的把你帶來,想讓你和我共享一些我的精神世界。」她深深切切的看他。然後,她沒有思想的餘地,就投進了他的懷中。他緊緊擁著她,找到了她的唇。他急切而熱烈的吻著她,深刻的,纏綿的,炙熱如火的吻著她,一切又都變得熱烘烘了。陽光烤熱了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唇,烤熱了涼爽的空氣,烤熱了他們的心。片刻,他抬起頭來,看她。她滿懷激動,心臟狂跳,而血液在體內瘋狂的奔竄。從沒經歷過這種感情,從沒體會過這種狂熱。她覺得眼中蓄滿了淚,而且流到唇邊來了。
他吮著那淚水,慢慢抬起頭來,用雙手捧著她的臉,他注視著那濕濕的雙眸。「為什麼哭?」他低問。
「因為太高興了。」他虔誠的拭去那淚痕。渾身掠過了一陣顫慄。
這顫慄驚動了她,她問:
「怎麼?有什麼事不對嗎?」
「是。」他低語。「怕我配不上這麼純潔的眼淚。事實上,你對我幾乎一無所知。」「我知道得夠多了。」她說,微笑起來,把面頰貼在他胸口,傾聽著他的心跳。她的雙手,緊緊的環抱著他的腰。「我知道你以前的故事,多得像萬家燈火;我知道你的思想,深遠得像高山森林;我知道你的感情,強烈得像日出;我知道你心靈,深不可測,像海洋。」她歎口氣:「還有什麼是我需要知道的?」他更深的顫慄。用力拉開她,他凝視著她。
「雪珂,」他輕呼。「我真怕你!我真怕你!」
「怕我什麼?」「怕你這份本質,你美化每一件事情。怕你讓我變得渺小,怕你讓我變得懦弱!」「你也怕過林雨雁嗎?」她衝口而出。
他把手指壓在她唇上。
「噓!」他溫柔的輕噓著。「不談她,行不行?」
「是。」她懊悔而溫順。「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他說。
「為什麼?」「應該更早認識你,應該在你我之間,沒有加上別人的名字。應該——」他咬咬牙,呻吟著:「或者,應該讓那個男孩擁有你!」她有些恍惚。腦中飛快的閃過唐萬里的名字,她搖搖頭,想搖掉那名字,他的目光穿越著她的思想。
「不敢要求你。」他說。
「什麼?」她不解的。「不敢要求你離開他遠一點,那個唐萬里。也不會要求你,也不願要求你。更不能要求你!」
「但願你敢,但願你會,但願你要!」她很快的說,有些懊惱。「是的,這就是我不瞭解你的那一面。」
他沉默了,握著她的手,他帶她往後面的山林裡走去。那兒有一條小徑,直通密林深處。小徑上有落葉,有青苔,有軟軟的細草。小徑旁邊,草叢裡生長著一朵朵嫩嫩的小紫花。他們默默的在小徑上走著,遠處,傳來廟宇的晨鐘聲,悠然綿邈的,一聲接著一聲,把山林奏得更加莊重,更加生動。
「雪珂,」他忽然說:「我不夠好!我不是女孩子夢想中的男人!」「別說!」她驚悸的張大眼睛。「給我時間,讓我能瞭解你!放心,」她急急的握他的手。「我不會變成你的包袱,更不會變成你的牽累。你知道你是什麼?」
「是什麼?」「你是只孤鶴,你只要自由的飛翔,自由的停在任何地方,停在鳳凰木上,停在梧桐上,停在竹子上,或者,停在蘆葦上……哦,蘆葦太脆弱了,它無法承受你。但是,其他那些樹木,還能承受你!」他站定了,兩眼黝黝的閃著光。
「雪珂!」他喊了一聲。
「嗯?」「我不能給你什麼。」「我知道。」「一切世俗的東西都沒有。」他再說。
「我知道。我沒有要求什麼呀!」
「雪珂!」他低喊,突然把她擁入懷中,他在她耳邊飛快的說:「你太聰明,你太靈巧,你太敏銳,你太動人……你有太多的太字!雪珂,我真氣我自己這樣被你吸引!」他把耳朵緊壓在她耳際的長髮裡,終於衝口而出:「離開他遠一點!」
她屏息。「你說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我後悔說這句話以前,你聽清楚。離開他遠一點,每天看他接你送你,我會瘋掉!」
她猝然把頭埋進他寬闊的胸膛裡,眼淚迅速的湧了出來。
「你無法命令我做任何事,」她堅定的說。「我會離開他,不為你,而為我和他,我不能欺騙他的感情,也不能同時愛兩個人!你沒說過那句話,我也沒聽到那句話!你聽好,假若我離開他,是為我自己,與你無關!我既不要你的保證,也不要你的承諾!更不要你有心理負擔!我和你一樣自由!」
他的背脊挺直,眉毛高高的揚了起來,他用手摟著那小小的肩,感到那肩頭的力量。是的,她是一枝竹子,一枝孤高傲世、超然挺立的竹子!她不會成為他的負擔,她不會成為他的牽累……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希望有這份負擔,要這份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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