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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深夜,我們全家都坐在客廳裡。
  小雙始終沒有找到。詩晴和李謙也聞訊而來,李謙主張報警,然後又自動去派出所查交通案件,看有沒有出車禍。雨農去警察總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單,看她會不會隱藏在那家旅社裡。詩堯最沒系統,他從小雙家門口跑走了之後,就每隔一小時打個電話回家,問小雙有沒有消息。我在電話裡對他叫著:
  「你在幹什麼?」「找小雙。」「你在什麼地方找小雙?台北這麼大!」
  「我在橋上,」他說:「我每一個橋都跑,我已經去過中正橋、中山橋、中興橋……」
  「你到橋上去幹什麼?」
  「她會跳河!」他顫慄的說:「記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嗎?我有預感她會跳河!」詩堯掛斷了電話,我坐在那兒發起呆來。我幾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個橋又一個橋的找尋著,在夜霧裡找尋著,在水一方找尋著。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中佇立!」我暗中背誦著那支歌的歌詞,想著她第一次彈琴唱這支歌的神態,猛然間,我打了一個寒戰,覺得詩堯的「預感」,很可能成為「真實」。
  十二點半,李謙第一個回家,搖搖頭,攤攤手,他表示一無所獲。一點鐘,雨農回來了,他已查過所有旅社名單,沒有小雙投宿旅社的記錄。一點半,詩堯拖著疲憊的腳步,帶著滿臉的淒惶和憔悴,也回來了。坐在椅子裡,他燃起一支煙,不住的猛抽著,弄得滿屋子煙霧。
  「我找過每一座橋,」他說:「橋上風好大,霧好濃,夜色好深,她……她能去那裡?」他閉上眼睛,用手支住額,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兒,誰也不能睡,誰也不願去休息,屋裡的氣氛是沉重的、憂鬱的、淒涼的。半晌,奶奶開了口,她輕歎一聲,說:「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在醫院裡,我就該做主,讓他們離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媽媽怪起爸爸來:「你盡誇著那個盧友文,什麼年輕有為啊,什麼有見識,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雙對他動了感情。現在怎麼樣?我們救人該救徹底啊,這一下,是坑了小雙了,還不如當初,別把她從高雄帶來!」
  「心珮,你這話才怪呢!」爸爸也沒好氣的說:「難道你當初沒誇過盧友文?」「這事怎麼能怪媽媽爸爸呢,」詩晴慌忙說:「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愛上的呀,如果盧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誰沒走眼呢?」雨農悶悶的說:「誰不覺得盧友文是一表人才、滿腹學問!這,就叫做聯合走眼!」
  「唉!」奶奶歎口氣:「盧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飛揚,誰會知道他是這樣不講理的呀!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了:滿瓶子不響,半瓶子晃蕩。找丈夫,還是找老實一點的好,最起碼不會亂晃蕩呀!」我們的談話,於事完全無補,不管大家講什麼,小雙仍然是蹤跡全無。李謙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電話號碼,請他們有消息就通知我們,可是,電話一直寂無聲響。詩堯悶不開腔,只是猛抽著煙,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和盧友文打架的傷痕。雨農的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勸架的傷痕。時間越流逝下去,我們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覺也就越深。起先大家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著,後來,誰也不開口了,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風,不停的叩著窗欞,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
  忽然,李謙打破了寂靜:
  「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幹什麼?會不會小雙已經回去了?你們想,她除了這裡之外,無親無故,手裡又抱著個半歲大的孩子,她能到什麼地方去?說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氣消了。想想丈夫還是丈夫,家還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盧友文也該到處急著找人呀,他怎麼會這麼沉默呢!」
  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農立刻跳起來說:「我去盧友文家看看!」
  雨農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線希望來。奶奶急得只念佛,禱告小雙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時間好像過得特別緩慢,每一分鐘都像一年般長久。終於,在大家的企盼裡,雨農回來了。一進門他就搖著頭,不用他開口,我們也知道又一個希望落了空。詩堯按捺不住,他吼著說:
  「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幹什麼?」
  「坐在屋子裡發呆呢!」雨農說:「在那兒怨天怨地怨命運,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個沒完!我問他找不到小雙怎麼辦?他就愁眉苦臉的說:我倒楣罷咧,人家娶太太圖個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為何來?」詩堯跳了起來:「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詩堯死命拉住:「就是你!」我說:「如果你不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去和小雙商量,也不會鬧出這麼件事來!」
  「我是有要緊事呀!」詩堯直著眉毛說:「我幫她接了一部電影配樂,可以有好幾萬的收入,這還不是要緊事嗎?那個盧友文從不管家用,小雙賺不到錢怎麼活下去?」
  「好了,別吵了!」爸爸歎著氣說:「我看今晚是不會有結果了,大家還不如去睡覺,明天早晨再分頭去找!」
  「不睡,」詩堯執拗的說:「我等電話。」
  「我也不睡,」我說:「我睡也睡不著。」「我陪你們!」雨農說。
  「我也寧可坐在這兒等消息。」詩晴說。
  這一來,根本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睡覺,大家仍然坐在客廳裡發怔。寂靜裡,窗外的風聲就聽得更加明顯,簌簌然,瑟瑟然。巷子裡,一盞路燈孤零零的站著,放射著昏黃的光線,夜,好寂寞。夜,好悲涼。小雙,小雙,我心裡默默的呼喚著:你在那裡?大約凌晨三點鐘了。忽然間,門鈴驟然響了起來。我們全家都震動了,都從沙發裡直跳起來。雨農最快,他直衝到大門口去,我們也一窩蜂的擁向玄關,伸頭翹望著,大門開了,立刻,雨農喜悅的喊聲傳了過來:
  「是小雙!小雙回來了!小雙回來了!」
  小雙回來了!我們狂喜的彼此擁著、抱著、叫著。然後,奶奶喊了一聲:「阿彌陀佛!」接著,我們看到雨農攙著小雙走了過來。她顯得好瘦好小,步履蹣跚,面容憔悴,手裡死命的、緊緊的抱著孩子。到了玄關,她抬起眼睛來,望著我們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紙,輕輕的蠕動著,她低幽幽的說了句:
  「我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我來了!」
  說完,她的身子就軟軟的倒了下去。詩堯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從她手裡接了過來。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裡,居然安然無恙的熟睡著。大家一陣混亂,七手八腳的把小雙扶進了客廳,她靠在沙發裡,似乎全身都已脫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會死去。詩堯死盯著她,那股心疼樣兒,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使他整個臉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雙沒有注意詩堯,她喃喃的說著:「詩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說:「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雙掙扎著說:「我沒有帶奶瓶!」
  「我去買!」李謙說,立刻衝出大門,我叫著說:
  「半夜三更,那兒有奶瓶賣?」
  「我家裡就有!」他說著,人已經跑得沒影子了。
  我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媽媽瞅著詩晴笑了笑,詩晴這才漲紅了臉說:「醫生剛剛說大概是有了,這個神經病就把奶瓶尿布全買回來了。」如果不是因為小雙正有氣無力的躺在那兒,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亂鬧的好材料。可是,現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雙的身上。詩堯望了她好一會兒,就跑去沖了一杯熱咖啡來,奶奶到廚房裡,煎了兩個荷包蛋,又烤了幾片麵包,我們都猜她一定餓壞了。果然,她用雙手緊捧著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過去,用手臂環繞著她,扶著她的手,把咖啡餵進她的嘴裡。她喝了幾口咖啡,臉色才有些兒人樣了。奶奶又把麵包和蛋送到她嘴邊,她也毫不猶豫的吃了。詩堯坐在那兒,貪婪的望著她,滿臉的痛楚和憐惜。這時,我懷裡的彬彬開始大哭起來,小雙伸手問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懷裡,小雙低頭望著孩子,用手指撫摩著孩子的淚痕。接著,就有幾滴淚珠,一滴滴的從小雙眼裡,滴落到孩子的嘴邊。那孩子顯然是餓壞了,一有水珠滴過來,她就以為是可以吃的東西,居然吮著那淚珠吃起來了。我看著這情形,只覺得鼻子裡酸酸的,眼睛裡也不由自主的濕了。大家都怔怔的望著她們母女二人,連安慰和勸解的話都忘了說了。
  李謙滿頭大汗的跑回來了,他不止帶來了奶瓶,居然連奶粉、尿布,和嬰兒的衣裳、小包裹全帶來了。詩晴看到直臉紅,奶奶這才緊抱了詩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著,大家就都忙起來了,沖奶的沖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會兒,那孩子就吮著奶嘴,咕嘟咕嘟的嚥著奶水,一面睜著眼睛望著我們笑。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天真無邪的,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美麗動人的。孩子吃飽了,媽媽把她接了過去,摸了摸,笑著說:「幸好帶了小衣服和尿布來呢!李謙想得真周到,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然後,媽媽和奶奶又忙著倒洗澡水,給小彬彬洗了澡,撲了粉,換了乾淨衣裳,經過這樣一折騰,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帶著甜甜的笑,進入沉沉的睡鄉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臥室的床上,蓋上了被,折回客廳來,對小雙說:
  「小雙,今夜,奶奶幫你帶孩子,你趕快去睡睡吧,瞧,兩個眼睛都凹進去了,這一個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麼事,什麼話,都明天再說吧!今晚,大家都睡覺去!」
  「不!」小雙忽然抬起眼睛來,對滿屋子環視了一眼,她的淚痕已經干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臉色仍然蒼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堅定,語氣堅決。「難得大家都在,為了我,全家一定沒有一個人休息過,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幾句話,我非說不可,請你們聽我說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來,呆呆的瞅著她,詩堯尤其是動也不能動,直望著她。她的聲音裡,有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靜靜的說了,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情。「我抱著孩子跑出去的時候,我是決心不要活了。是決心帶著孩子圖一個乾脆的了斷。我不忍心把彬彬交給她父親,讓她繼續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種解脫,只要死了,就再也沒有煩惱和悲哀了。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到了火車站,想去臥軌,但是,看到那軌道時,我猶豫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於是,我走到了十三號水門,想要去跳水,站在水邊,我看到了水裡的倒影,水波蕩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裡蕩漾,我又覺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兒投進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的和詩堯交換了一個注視,詩堯深深的抽著煙,他的臉籠罩在煙霧裡,顯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卻亮晶晶的凝視著小雙。「……就在我遲疑不決的時候,彬彬哭起來了,」小雙繼續說:「我低頭望著孩子,看到她那張好無辜、好天真的小臉,我心裡一動,我想,我即使有權利處死我自己,我也沒有權利處死這孩子。於是,我爬上了河堤,滿街走著,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托付這個孩子,我——也曾經到這兒來過。」她掃視我們,我們明明看到她現在好端端的在眼前,並未臥軌或跳水,卻都忍不住懊惱的低歎一聲,如果我們派個人坐在門口,不是當時就可以抓住她了嗎?「我想把孩子放在你們門口,相信你們一家人那樣熱心,那樣善良,一定會把這孩子撫養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時候,我又猶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給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給予的,我有什麼資格和權利,放棄自己應盡的義務,把這樣一副沉沉重擔,交給朱家?於是,我又抱著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親死了,她就該跟著父親活下去,抱著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說過,孩子並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當初他確實想拿掉這孩子,是我堅持不肯才生下來的。我望著孩子說:不,不,我不能把你給友文,因為他並不要你!事實上,友文除了夢想之外,他什麼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給他,那一定比帶著孩子投水更殘忍!這樣,我走投無路,□徨無計,抱著孩子,我在街頭無目的的躑躅徘徊,孩子餓了,開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絞扭起來。人,想自殺的念頭常是幾秒鐘的事,度過了那幾秒鐘,求死的慾望就會平淡下去。逐漸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為我還有責任,因為這孩子是我生的,因為我最恨沒有責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沒有責任感的事!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不止為了孩子,還為了許多愛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會希望我如此短命!還有你們: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詩卉,詩晴,詩堯……」她的眼光在詩堯臉上溫柔的停了幾秒鐘;「你們全體!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渺小,那樣不值錢,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所以,我回來了!」她住了口,輕輕的啜著茶,我們全不自禁的透出一口長氣來。奶奶立刻用手環抱著她,拍著她的身子,喘著氣嚷著:
  「還好你想通了!還好想通了!多麼險哪!小雙,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傻念頭了!答應奶奶,你以後再也不轉這種傻念頭了!你瞧奶奶,七十幾歲的人了,還活得挺樂的,你小小年紀,前面還有那麼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麼能尋死呢?」
  「小雙,」詩堯這時才開口,他的眼神說了更多他要說的話:「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這樣了!」
  小雙瞧瞧奶奶,又瞧瞧詩堯,她點點頭,正色說:
  「我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尋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
  奶奶怔了一下,說:「你說,是什麼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為難的事,奶奶都幫你解決!」小雙低下頭去,她默然片刻,終於,她又抬起頭來了,神情平靜而嚴肅,莊重而坦白,她說了:
  「要承認自己的幼稚和錯誤,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是嗎?要招供自己婚姻裡的失敗,是需要更大的勇氣,是嗎?不,不,雨農、李謙,請你們都不要離開。我既然帶了孩子回到這兒來,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對你們坦白說出我這一年半以來的遭遇!」
  我們都靜靜的瞅著她,她停了停,歎了口氣。
  「你們總記得盧友文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他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理想,談梵谷,談諾貝爾獎。他漂亮瀟灑,他才氣縱橫,我幾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後,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見他吃得苦中苦,就以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個月的朋友,他沒寫出一篇東西,卻有成千成萬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條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說,除非我嫁給他,要不然,他牽腸掛肚,既沒有家,又沒安全感,天天擔心我被別人搶去,在這種心情下,他怎能寫作?他的口才,你們是都知道的,他又說服了我!而且,那時,我愛他,尊敬他,崇拜他,對他已經五體投地。再加上,剛好那時我遇到一些困擾,於是,當機立斷,我和他結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詩堯一眼,我明白,那「困擾」指的是什麼,詩堯也明白,他的眼睛隱藏到煙霧後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臉龐。小雙喝了口茶,吸了口氣,繼續說:「婚後,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為大作家,他寫不出東西,我幫他找藉口,他沮喪,我鼓勵他,他灰心,我給他打氣,逐漸的,他怪天怪地怪命運。家裡經常過的是炊煙不舉的生活,他不管,我偶爾談起,他就說我是拜金主義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給他那種拿諾貝爾的人才!接著,又說我用柴米油鹽這種小問題來妨礙他寫作,影響他前途,嚇得我什麼話都不敢講。詩堯送了鋼琴來,他趕走我每一個學生,說是琴聲影響了他的靈感。這時期,他的脾氣越變越暴躁。他動不動就生氣,氣極了就罵人,罵完了又自怨自艾。我愛他,我憐惜他,我認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每個天才都有怪脾氣,不是嗎?梵谷還曾經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後,我的生活更慘了,他開始罵我,怪我,說是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諾貝爾獎唯我是問!詩卉,」她看著我:「你一定奇怪,為什麼你每次來,都碰到我們在吵架或鬧彆扭,事實上,那時已經無一日不吵,無一日不鬧,他說我是他命裡的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錯誤!」「小雙,」李謙插了進來:「這種人,虧你還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該離開他了!」
  小雙看了李謙一眼:「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離開他嗎?我就是泥巴人也有個土性兒呀!我說了,我試過,不敢提離婚,我只說要分居,讓他一個人安心寫作,他會立刻抱住我,對我痛哭流涕的懺悔,說他是寫不出東西,心情不好,說他有口無心,說他『鬼迷了心竅』,才會得罪我這樣『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說如果我離開他,他會傷心而死。於是,我哭了,抱著他的頭,我反過來安慰他,發誓不離開他,我原諒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開始賭錢了!從此,是我真正的末日來臨了!家裡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連他手上的結婚戒指,他都在賭桌上輸掉了!為了他賭錢,我哭過,我求過,他竟說,因為家裡沒有溫暖,他才要向外發展!我認真的考慮了,認真的反省過。我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個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這種結果。但是,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說,賭錢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讓他忘記失敗的痛苦,所謂失敗,是指他的寫作,而我,卻是他失敗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淒苦,注視著茶杯裡的茶葉,她並不在「看」那茶葉,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談,批評現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後來,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是聖人還是壞蛋,現在,我總算有了結論,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聖人,也非壞蛋,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他確實痛苦,確實苦悶,因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於是,我成為他唯一的發洩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著點了點頭。詩堯熄滅了煙蒂,他只是貪婪而憐惜的看著小雙,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肚裡,揣進懷裡。「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已經完全失敗了。你們能夠想像嗎?我最初是崇拜他,後來是同情他,最後是憐憫他!一個女人,當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這婚姻就已經不能維持了。然後,發生了搶墜子的事件,當我死裡逃生,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說真話,我的心已經冰冰冷了。我已經決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諒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軟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話說服了我!」
  奶奶睜大眼睛瞅著小雙。
  「是嗎?」奶奶迷糊的問:「我說了什麼?」
  「奶奶,你說: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選擇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而我,居然這麼快就認輸,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於是,我又原諒他了。」小雙吸口氣,深深的歎息了。
  「明知道是鬼門關,卻不能不往裡跳!人類的悲劇,怎麼能到這種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像。詩卉,你瞭解我,但非萬不得已,我是不訴苦的,我是多麼要強要勝的!但是,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罵我罵孩子罵工作,罵一切的一切!他說他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因為每到發薪的日子,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裡排隊,等著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錢,在苦苦支持著!」
  她抬眼望著我們,憂鬱,疲倦,平靜,而蒼白。
  「今晚發生的事,不用我再來複述。事實上,從他要賣鋼琴,而我不肯的時候起,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念品!各種胡言亂語,並不是從今晚開始……其實,他心裡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當我生氣之後,他又會懺悔萬狀。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說真話,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轉頭望著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太自負,連我父親下葬,我都不肯當著人掉一滴眼淚,而今天,我不再要強,我不再自負,我承認,我對人類和人生都瞭解得太少,為了這個,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望著爸爸媽媽,終於說了出來:「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盧友文的辦法,是我和他離婚!」她停住了,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然後,爸爸深深的望著小雙,沉重的問:
  「小雙,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
  「我知道!」小雙凝視著爸爸。「離婚,是經過我仔細考慮過的,絕非一時衝動。我說過,不止為了救我,也為了教盧友文,我現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獲得成功,否則他永遠會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經看準了,我在他身邊,是三個人的毀滅,我離開他,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誰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放棄一個婚姻,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
  「但是,」媽媽開口了:「他會同意離婚嗎?」
  「他不會。」小雙肯定的說:「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說服他。他會認為我小題大作,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他會著急,他會懺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諒了他,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最後我仍然是死路一條!」
  「我支持你,小雙!」李謙堅決的說:「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但是如何離婚呢?」「雨農應該可以解決!」詩堯這時才插嘴,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中國的法律,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就生效了。」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我心裡也在想,他倒把離婚手續都弄清楚了!詩堯對我們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熱烈的注視著小雙,他誠摯的說:「我想,我們全體都會支持你!」
  小雙不語,仰著頭,她只是祈求的望著爸爸,那哀愁的眸子裡,重新漾起了淚光,爸爸歎口氣,終於對她點了點頭,說:「你既然深思熟慮過,我看,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好吧,小雙,我們支持你!」
  於是,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哎!」了一聲,就整個人都癱瘓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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