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詩堯的綜藝節目推出了,他並沒有完全採用小雙的建議,自己來當節目主持人。但是,他也沒有用黃鸝。他找到了一個畢業於中國文化學院的男孩子,那年輕人長得不算漂亮,卻很清秀,難得的,是他對音樂的修養和常識的豐富,而且,他很穩重,很沉著,主持節目的時候,他頗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舒服感。私下裡,我倒覺得他比詩堯合適。因為,詩堯總給人一個很主觀、很自負、很驕傲的印象,沒有那男孩子的謙和與恬淡,當我問小雙的時候,小雙卻笑笑說:「你哥哥並不驕傲自負,假若他給你這個印象,那只是因為他要掩飾自己的自卑感!」
有時,我覺得小雙的思想好成熟,成熟得超過了她的年齡。她常常隨隨便便說的一句話,我就要想上好半天,然後,才會發現她話中的真理。或者,是艱苦的環境磨練了她,或者,是上天給與了她超過常人的天賦,反正,我欣賞小雙!
詩堯的節目相當成功,獲得了一致的好評。那期間,詩堯是忙得昏頭轉向,每天奔波於錄影室、錄音室,之外,還要策劃節目的內容和訪問的對象。連訪問稿,他都要親自撰寫。那位黃鸝小姐,雖然沒有主持這節目,詩堯卻把她鄭重的推介給節目部,像小雙預料的,黃鸝不會是個久居人下者。果然,她挑起大梁,飾演了新連續劇的女主角。這種情況下,黃鸝是常和詩堯一同出入於電視公司的。我開始聽到李謙在拿黃鸝和詩堯來開玩笑了,也開始聽到他們一塊兒吃消夜的消息。別提我心裡有多彆扭,我很想給詩堯一點「忠告」,但,詩堯那份牛脾氣,如果「話不投機」,準會「弄巧成拙」,我不能不「三思而後行」!就在我「三思」而「未行」的這個期間,雨農受完軍訓,從馬祖回來了!一年相思,乍然相聚,我的喜悅是無窮無盡的。管他什麼害羞不害羞,管他什麼莊重不莊重,我是又鬧又叫又跳又笑。詩晴一直罵我「三八」,奶奶說我「十三點」,媽媽笑我「寶氣」,爸爸說我「沒涵養」,只有小雙,她說我是個「心無城府的、熱情的、坦率的好姑娘。」於是,我摟住她的脖子,大叫「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雙也。」小雙卻又笑嘻嘻的接了句:「知你者,雨農也!」天下還有比小雙更靈慧的人嗎?天下還有比小雙更解人的人嗎?我拉著小雙的手,把她介紹給雨農:
「瞧瞧,雨農,這就是杜小雙,我向你提過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杜小雙,她不是又靈巧又清秀又可愛嗎?是不是?雨農?你說是不是?」
雨農深深的打量著小雙,笑著。小雙也大大方方的回視他。事實上,他們彼此在我和雨農的通信中,都早已瞭解得很清楚,因此,他們看來並沒有陌生的感覺,也沒有虛偽的客套。雨農仔細的看過小雙之後,回頭對我說:
「詩卉,她比你描寫的還好!」
我心中一動,慌忙把雨農一直拉扯到客廳外面去,我低聲對雨農說:「你可不許移情別戀啊!」
雨農大笑,也不管有人沒人,就把我一把抱進了懷裡,在我耳邊說:「很靠不住,我對她已經一見傾心了。」
「你敢!」我說。「為什麼不敢?」他把頭湊向我:「讓我們來個『三人行』,不是也很不錯嗎?」「好啊!」我叫,死命的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你這個醜樣子,配我還馬馬虎虎,追她嗎?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先警告你,免得你轉壞心眼!」說著,我又扭了他一下。扭得又重又狠。「哎唷!」雨農居然毫不隱忍,竟尖聲怪叫了起來:「怎麼才見面,你就想謀殺親夫!」
奶奶在客廳裡笑得咯咯咯的,一面笑,一面大聲說:
「你們兩個寶貝,還不給我滾進來呢!在外面商量些個什麼歪話,我們全聽得清清楚楚!詩卉!你這個小丫頭真是越來越寶了!進來吧!別讓小雙聽笑話了。」
這一下,儘管我「臉老皮厚」,也弄了個「面紅耳赤」,趕忙拉著雨農跑回客廳裡。一看,滿房間的人都在笑,爸爸是一邊笑,一邊對我直搖頭。小雙抿著嘴角兒,笑得紅了臉。我急了,一把拉著小雙,我悄悄說:「你可別生氣哦,我是代你著想,你看他那壞樣兒,賊頭賊腦,一股心術不正的樣子!」
「你自己心術不正,想入非非,」雨農非但不幫我掩飾,反而坍我的台:「怎麼說我賊頭賊腦?其實,不是我賊頭賊腦,是你傻頭傻腦!」好哇!他連面子也不給我留一留,我走過去,對著他的腳「跺」了下去,他大叫一聲,抱著腳滿屋子跳,不但跳,還毫無風度的亂嚷著:「奶奶,怎麼一年不見,詩卉成了野蠻人了?又抓又咬的,簡直是母老虎投胎!將來我這日子還能過嗎?」
奶奶捂著肚子,笑得喘不過氣來,媽媽和爸爸相對搖頭,準是在心中暗暗罵我不成體統,詩晴和李謙依偎在一塊兒,故意裝出文雅樣兒來氣我。詩堯遠遠的躲在一邊,笑了笑就去弄他的唱片,這人的腦子裡准少了一個竅,否則雨農拿小雙取笑,他怎麼也無動於衷?小雙呢?她最大方了,站在媽媽身邊,她笑吟吟的、斯斯文文的說:
「朱伯母,您瞧,婚姻準是老天安排好了的,人也是物以類聚,詩卉和雨農,生來就是一對兒!」
奶奶高興的拍著小雙的肩,同意的說:
「可不是,一個粗枝大葉,一個心無城府,兩個都是直腸子!咱們家的女孩子,找伴都找對了,現在,就輪到你了,小雙!我可告訴你,交男朋友呵,要仔細,先帶給奶奶瞧礁,奶奶批准了,你再交!」「奶奶!」小雙靦腆的叫了一聲。
「不是我倚老賣老,小雙,」奶奶自顧自的說著:「你這模樣兒,你這心地兒,奶奶可真不放心你嫁到別家去,依我看啊,你最好就做我家的……」
「奶奶!」小雙這一下急了,慌忙打斷了奶奶。「您老人家樂糊塗了,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來幹嘛?」
「奶奶!」我熱心的喊:「你說!你要小雙做我們家的什麼?你說呀!」「詩卉!」小雙叫,瞪了我一眼:「你們拿我開心吧!我今晚還要教兩個學生,我出去了。」
我一把扯住她。「好沒意思,真生氣嗎?」我說:「從沒聽說你晚上還要上課的。」「真的,臨時加了兩個學生,時間排不過來!」
小雙認真的說,小臉板得正正經經的,我可不敢和她拉拉扯扯了,怕耽誤她的正事。她抱了琴譜,真的出去了,等她走了,我心裡就有點彆扭,狠狠的瞪著詩堯,我說:
「哥哥,你是有眼無珠呢?還是沒心少肺呢?」
「我嗎?」詩堯抬起頭來,臉上又是那種莫測高深的表情。「我告訴你,詩卉,不關你的事,你最好少操心,我們家這位杜小姐哦,不是一個等閒人物,她是眼高於頂的,你不要白熱心,詩卉。你想想看,她心裡會有我這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嗎?」「問題是,」我說:「那位姓黃的,能言善道、人見人愛的電視紅星,心裡有沒有你這位『比下不足,比上有餘』呢?」
詩堯勃然變色。「詩卉!」他嚴厲的說:「我想你還沒權利來干涉我交朋友!」「啊唷,啊唷,」奶奶連忙打岔:「人家雨農才回來,一家人可得和和氣氣,你們兄妹要拌嘴,改一天再拌吧!啊?」
我還想講話,雨農暗中扯了我一下,在我耳邊悄悄私語:
「詩卉,好歹給我一點單獨的時間,我總不能當著你一大家子人的面前吻你!不過,如果你不在乎,我就……」
「啊呀!」我叫:「不行不行!」
奶奶愕然的回過頭來:
「什麼事不行不行?」「小兩口在商量,」詩晴多嘴的說:「如何擺脫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呢!所以,李謙,我們出去散散步,怎樣?」她拉著李謙:「走吧!」「我看啊,」奶奶瞅著他們說:「是你們這小兩口想擺脫我們吧?」我拊掌大樂。「對了!對了!就是的,就是的!」
「小妮子毫無良心,」詩晴咬牙說:「好吧,讓我今晚跟你耗著,你走到那裡,我走到那裡!」
「少討厭了!」詩堯接口:「看人家小雙,都知道識趣的躲了出去。詩晴,忘了你趕詩卉出房間的事了?所以,詩卉,把你的未婚夫,帶到你房裡去吧,沒人會笑你的。」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輕睞了一下眼睛,又低聲加了一句:「講和了,怎樣?」
我忍不住對他笑了,他也對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覺得詩堯的眼神裡頗有深意,似乎有什麼心事要取得我諒解似的。但是,我來不及去弄清楚他的意思了,拉著雨農,我們真的退進了我的小屋裡。哦,一年的離別,幾許的相思!多多少少急於要訴說的言語,來不及說,來不及笑,來不及注視和綢繆!整晚上,我們不知道怎麼會跑出那麼多話來,說了又說,笑了又笑,像兩個大傻瓜。又重複的和他談杜小雙,他也和我談他的軍中好友盧友文,我們又彼此取笑「同性戀」……然後,我們一下子擁抱在一起,吻著,笑著,流著淚,發著誓,喃喃的說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們是不再分開了。接著,我們又談起雨農的未來,軍訓受完了,馬上面臨的是就業問題,他說他要去法院工作,再準備高考,將來再掛牌當律師。我們就談著,談著,談著……根本忘了時間,忘了夜色已深,忘了萬籍俱寂,忘了我房裡還有另一個房客!直到客廳裡響起一陣鋼琴聲,才驚動了我,我猛的跳了起來,看看窗外,繁星滿天,月色朦朧,我驚慌的叫了一聲:
「糟了!再談下去,天要亮了!」
「怎樣?」雨農不解的問。
「小雙!」我說:「好可憐!她只好在客廳裡彈鋼琴了!」我推著雨農:「你快走吧!我去叫小雙來睡覺!」我往客廳走去。
雨農一把拉住了我。「詩卉!」他叫。我回過頭去。他一臉的正經。
「你家需要再加蓋一間屋子出來了!」
「胡鬧!」我笑著推開他,走到客廳門口,我向裡面伸了伸頭,立即,我猛的向後一退,差點把雨農撞個大斤斗,我把手指按在唇上,「噓」了一聲,雨農嚇得直往後退,瞪著眼睛,悄悄的、一迭連聲的問:
「怎麼了?怎麼了?」「不要進去!」我說,喜悅使我的聲音發抖。「他們在裡面。」
雨農不知所以的站住了,我悄立在那兒,對客廳裡靜靜的看著。是的,有人在彈琴,只是,我猜錯了。彈琴的並不是小雙,而是我的哥哥朱詩堯!那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彷彿在那兒聽過,只是,我一向沒有記鋼琴曲的習慣。靠在琴邊的是小雙,她的身子緊貼著琴,手支在鋼琴上面,眼睛亮晶晶的、溫柔的、默默的看著詩堯。那琴上的台燈,依然放射著柔和的光線,映在她那對翦水雙瞳裡。
詩堯彈完了一曲,抬起頭來,他看著小雙。
「怎樣?」他問。小雙微笑著,像一個小老師。
「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說:「沒想到你會把譜記下來,我似乎只彈過幾次。」「我聽過三次,」詩堯說:「第一次是大家批評電視的那個晚上,第二次是五月裡,你清晨坐在這兒練琴,第三次是上星期二的晚上,剛好我的節目播出一個月,那晚我回家很晚,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彈了好幾遍,我在房裡,用筆記下了每一個音符。」「是的,」小雙柔聲說,「那晚詩卉在給雨農寫信,我怕在旁邊妨礙她,就坐在這兒彈琴。」
我忽然明白了,這不是一支普通的練習曲,這是那支「在水一方」!一個無心的彈,一個有意的記。這,不是很羅曼蒂克嗎?我回頭對雨農直眨巴眼睛。
「我已經交給樂團去寫套譜,」詩堯繼續說:「但是,這是你父親的曲子,是不是版權所有?」
小雙輕歎了一聲,睫毛垂了下來。
「你拿去唱吧!能唱紅這支歌,爸爸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你如果喜歡,爸爸生前還寫了許多小曲,只是沒有配歌詞,等我那一天有時間的時候,整理出來,一曲一曲的彈給你聽!」「你說真的?」詩堯說。「我們何不合作一番,給它填上歌詞?」「填歌詞那有那麼容易!」
「你說過的,我們可以改寫古詩詞,就像這支『在水一方』,又典雅,又含蓄,又——宣揚了中國固有文化,總比那些『我的愛情,好像一把火』來得舒服。」
「你有興趣做,我奉陪!」小雙爽朗的說。
「咱們一言為定?」詩堯問。
「一言為定!」小雙說。
詩堯伸出手去,小雙含笑的和他握住了手。我站立的地方,只看得到詩堯的背後,我心裡可真急,傻瓜!還等什麼?機會稍縱即逝,還不曉得利用嗎?我急只管我急,我那傻哥哥仍無動靜,只是,他也沒有放開小雙的手,我發現,小雙的臉上漸漸泛上一層紅色,她的眼睛逐漸變得柔柔的、朦朦朧朧的,像是喝了酒,有點兒醺然薄醉的樣子。我踮起腳,伸長脖子,大氣也不敢出,只希望詩堯能有一點「特殊表現」。但,他準是中了邪,因為他既不說話也不動。於是,小雙輕輕的抽回自己的手,這一抽,才把我哥哥抽出一句話來:
「小雙,你覺得我是很難處的人嗎?」
要命!笨透了!問的話都是廢話!這當兒,只要手一拉,把人家從鋼琴那邊拉過來,拉到你朱某人的懷裡去,豈不就大功告成!我心裡罵了幾百句,眼睛可沒放鬆小雙的表情,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朦朧了,一抹羞澀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我什麼時候覺得過?」
「可是,你總是那樣盛氣凌人啊!」詩堯的聲音裡竟帶著點兒震顫。小雙的睫毛完全垂了下去,把那對黑濛濛的眼珠完全遮住了。「是嗎?」她低語:「我是有什麼話說什麼話的,我可不會像黃小姐那樣八面玲瓏,知道別人愛聽什麼,我就說什麼。」
「黃鸝?」詩堯深抽了一口氣:「難道你也和詩卉一樣,認為我對黃鸝有什麼嗎?」「你對黃鸝有沒有什麼,關我什麼事呢?」小雙輕哼著說。
「小雙!」詩堯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加重了:「讓我告訴你……」我屏住氣,豎著耳朵,正想聽他那句節骨眼上,最重要的表白,忽然間,我後面緊挨著我,也伸著頭在呆看的雨農站立不穩,向前一滑,我的身子就被推得向客廳裡直衝了進去,我忍不住「哎喲」叫了一聲。我這一叫可叫得真殺風景,小雙倏然間跳了起來,往後直退了八丈遠,詩堯那句重要的話也來不及出口,回過頭來,他惡狠狠的盯著我,那樣兒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可惡的人。我急於要挽救大局,就慌慌張張的、亂七八糟的叫:「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談,我和雨農回房間去!你們儘管談,放心的談,我包管——再也沒有人來打擾……」「詩卉!」小雙喊,臉漲得通紅,一臉的惱羞成怒。「你瞎吵瞎叫些什麼?要把全家人喊醒嗎?我們才沒話可談呢?假如你和兩農用完了房間,希望可以放我去睡覺了。」
「別……別……別……」我急得口吃起來了,直伸手去攔她。偏偏雨農又沒有轉過腦筋來,居然一個勁兒的對小雙道歉,鞠躬如也的說:「真對不起,小雙,害你沒睡覺,我這就走了,房間不用了,你請便吧!」小雙滑得像一條魚一般,從我手底一鑽,就鑽了個無影無蹤。我眼見她跑到裡面去了,氣得拚命對雨農瞪眼睛、跺腳。「你老先生今天是怎麼回事?」我恨恨的說:「平常還滿機靈的,怎麼突然呆得像塊大木頭?」
雨農睜著眼睛,愣愣的看著我。
「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
詩堯闔起了琴蓋,一聲不響的站起身來,轉身也往屋裡走去,我拉住了他,陪了滿臉的笑,我急急的說:
「別生氣,哥哥,一切包在我身上!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事情就好辦了!我就怕你們捉迷藏,明明心裡喜歡,表面又要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來,讓人摸不清你的底細,何苦呢?假若我早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個鬼!」我那哥哥也惱羞成怒了,甩開了我的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呆了,生平第一次,這樣被人碰釘子,這樣被人討厭,我望著雨農,都是他闖的禍,如果沒有他那一推……我氣得真想把他好好的臭罵一頓。但是,看到他那一副傻呵呵的、莫名其妙的樣子,我就又心軟了。本來嘛,他站在我後面,看也看不清楚,聽也聽不清楚,今天才受完訓回來,根本對小雙和詩堯的事,完全沒有進入情況,怎能怪他呢?我歎了口長氣。「怎麼了?」雨農納悶的問,有些明白了:「我驢了,是不是?我做了傻事,是不是?」
「噢,沒關係!」我笑著說,用手攬住他的脖子。「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是兩個驕傲的、自負的、任性的人,但是,再驕傲的人也會戀愛!明天,我會給他們製造機會,明天,一切就會好轉了!」是的,明天!我是個聰明的傻瓜!世界上有誰能預料第二天的事情呢?我居然以為自己是命運之神了!明天,天知道「明天」有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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