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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海岸邊聳立著巨大的礁石,礁石與礁石之間,是柔細的沙灘,海浪撲打著岩石,發出裂帛般的呼嘯,沙子在海浪的前推後擁下被帶來又被帶走。珮青抓著夢軒的手臂,赤著腳在海浪中一步步的走著,那些白色的浪花在她腳背上化成許許多多的小泡沫。她抬起頭來,對夢軒喜悅的微笑,高興的說:「我是那麼那麼的愛海!它真神奇,不是嗎?」
  「和你一樣,」夢軒捧起她的臉來:「那樣千變萬化的——
  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愛笑!」他放低了聲音,柔情萬種的說:「多笑笑,珮青,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美!」
  珮青低下頭去,腳趾在海浪中動來動去,像一條白色的銀魚。「爺爺在世的時候,」她低低的說:「我很喜歡笑。」歎了口氣,她望了望無垠的大海:「我原來那麼喜愛這個世界,幾年來,我變得太多了!」「現在呢?」夢軒問。「像你說的,」她望著他:「一種再生,一種復活。」
  他攬住她的腰,他們在海灘上並肩而行。一個海浪捲上來,差點濺濕了她的衣裙,她尖叫著,笑著跑上岸去,站在海浪所不及的地方大笑,沒緣由的笑著,彷彿只為了她想笑而笑,風衣下擺上全被海浪所濕透。繞過一塊岩石,她忽然失去了蹤跡,夢軒追了過去,剛剛看到一抹紫色的背影,她就又繞向了另一邊。夢軒再追過去,她又隱在另一塊岩石的後面了。就這樣,他們在岩石與岩石之間兜著圈子,沿著海岸線向前奔跑。那紫色的影子忽隱忽現,忽前忽後,夾帶著難以壓抑的輕笑,像一朵飄浮的、淡紫色的雲。夢軒脫下了鞋襪,把它們遠遠的踢在沙灘上,就放開腳步,從後面衝過去捕捉她。她大笑著,不再和他捉迷藏,而向沙灘上狂奔,他跑過去,抓住了她,兩人一齊滾倒在沙灘上面,喘著氣,笑著,叫著。然後,一下子,兩個人都不再笑了,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凝望著對方。夢軒把她的雙手壓在沙子裡,身子倒在沙灘上,她的臉離他只有一□之遙,黑黑的眼珠浸在濛濛的霧裡,他的喉嚨發痛,心臟收緊,半天半天,才低低的說了一句:「珮青,我愛你愛得心都痛了。」
  俯下頭去,他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眼睛對著她的眼睛:「什麼時候學得這麼頑皮?」他問。
  「不知道。」「我要罰你。」「罰什麼?」「閉起眼睛來。」「我不,你會使壞。」「不會,你放心。」
  她闔上眼睛,他凝視著她,然後輕輕輕輕的把嘴唇落在她的睫毛上,又滑下來,停在她的唇上。
  一吻之後,他們安靜了,並坐在沙灘上面,他們低低的談著話。她握了滿手的沙子,再讓它從指縫裡流下去,她身邊就這樣用沙子堆了一個小沙丘。沒有抬起頭來,她輕聲說:
  「他要和我離婚了。」「什麼?」他一驚。沒有聽清楚。
  「伯南要和我離婚。」她把沙丘再堆高了一層。
  「真的?」他有些發愣,這消息太突然,一時間,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也無法分析這消息帶來的是喜悅還是憂愁。「為什麼?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不是,他只是不滿意我,我們從結婚那天起,就像處在地球的兩極,我想,他早就對我不耐煩了。」
  「他說要離婚?」他有些不信任。
  「早上他留條子說,去找律師了,他是不會開玩笑的。」
  夢軒用手抱住膝,面對著大海沉思起來,海浪濤濤滾滾,洶洶湧湧,他心中的思潮也此起彼伏,忽喜忽憂。終於,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讓她面對著自己,對她說:
  「聽著,珮青,這是個好消息。」
  「是嗎?」她懷疑的望著他。
  「和他離婚吧,珮青,」他陡的興奮了起來:「每次想到你生活在他的身邊,他有權利接觸你,看著你,甚至於……我就嫉妒得要發狂。和他離婚,珮青,然後,我要得到你,我要娶你。」「娶我?」她的眼光閃了閃:「做你的小老婆?做你的姨太太?」「珮青!」他責備的喊。
  但是,她從沙灘上跳了起來,奔跑到岩石旁邊,腳踩在海浪裡,用手掬了海水,她望著海水從指縫裡流下去,就像剛剛玩沙一樣。夢軒追了過來,喊著說:
  「珮青!你以為……」
  「別說了吧!」她抬起頭來,一綹長髮飄蕩在胸前,紫色的衣衫迎風飛舞,有種說不出來的飄逸和高潔。「我們暫時別談那問題,好嗎?難得有這樣一天,像在夢裡一樣,何必去破壞它呢?真實的歲月裡,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呵!」
  他不能再說什麼了,他知道這紫色的小仙女雖然柔弱,卻不愚蠢,除非他能拿出具體的辦法來,否則,等於只是欺騙她罷了。走過去,他們手牽著手,沿著海浪走,兩人的腳步踩碎了海浪。「看這海浪,」珮青說:「像是給沙灘鑲上了一條白色的木耳花邊。」「看!」夢軒突然在湧上來的海浪中發現了什麼:「那兒有一粒紫色的貝殼!和你一樣美!」伸出雙手,他對迅疾上卷的海浪撲了過去,兩手捧了一大把沙子、海水、和貝殼的碎片站起來,胸前的襯衫全被海浪所濕透,他望著手中的東西,他沒有抓住那粒紫貝殼。「它不在,它又被海浪帶走了。」他悵悵然的望著海水。「別傻了,」珮青用一條小手絹,徒勞的想弄乾他身上的水。「你把渾身都弄濕了。」
  「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就像你!」夢軒說著,猛然又大叫了起來:「在那兒,在那兒,海浪又把它帶上來了,你看!」真的,迎著日光,一粒紫色的小貝殼在海浪中呈顯出誘人的顏色,幾乎像星星般發著光,一顆紫色的小星星,跟著海浪捲上了沙灘,夢軒再度撲了過去,他必須和海浪比快,如果不能及時抓住它,它又會被海浪帶回大海裡去了。他幾乎栽進了海水裡,那「呼」的一聲湧上來的大浪把他的袖子,肩膀,褲管……全淹了過去,連他的頭髮和鼻尖上全沾了海水,但是,當他直起腰來的時候,他手中的一大把沙裡,像寶石般嵌著那粒瑩瑩然的紫貝殼,在陽光下,那紫貝殼上的水光閃爍著,彷彿那顆貝殼是個紫顏色的發光體。
  「噢!」珮青驚喜的望著他掌心中的紫貝殼:「多麼美呀!世界上竟有這麼美麗的東西!」
  「這就是你,你知道嗎?」夢軒神往的說,感到自己像掉進一個童話似的夢裡。「你就是這顆紫貝殼,所有你身邊的人,全像這些沙子,我也是沙子中的一粒。」
  「噢!你不是沙子!」珮青稚氣的喊。
  「那麼,我是這個,」夢軒從沙子中挑出一粒小石子:「比沙子稍微大一點點。」「不,你是這個,」珮青把他的手掌闔攏,握住他的手說:「你是那只握著紫貝殼的手。」
  他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
  「你肯讓我這樣握著嗎?」
  「是的。」「永遠?」「永遠。」「哦,珮青!」他低喊,攬緊了她。「我怎麼會這樣發狂的愛你!跟你在一起,我好像才重新認識生命了。」
  「我也是。」兩人對視良久,都默默不語,一任海水在他們腳下喧囂呼嘯,推前攘後。他們不再注意任何東西了,他們的世界就在對方的眼底。然後,夢軒把那粒小小的紫貝殼放在珮青的手中,說:「送給你,是今天的紀念。」
  珮青把那粒紫貝殼放在掌心中,襯著她白皙的皮膚,那粒小小的貝殼更顯得柔弱動人。貝殼是橢圓形的,背部隆起來成為一圈紫色,中心最深,越到邊緣顏色越淡,最旁邊的一圈已淡成了純白色,像是有意加上的白色花邊。珮青看著看著,兩滴淚珠滾落了下來,滴在掌心中,滴在貝殼上。他輕輕的擁住她,「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了?」
  珮青把頭靠在他為海水所濕的肩膀上,低低的說:
  「有一天,我會真的變成一顆紫貝殼。」
  「你在說什麼呵!」夢軒溫和的打斷她。「我知道,你的小腦袋裡又在胡思亂想一些怪念頭了。記住,珮青,你在我的手心裡,我不會讓你飄流到別的地方去。」
  珮青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一刻,我真滿足,」她說:「只是……」
  「只是什麼?」「只恐小聚幽歡,翻作別離情緒!」她低低的說,握緊了手裡的紫貝殼。
  珮青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一走進大門,她就直覺的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給她開門的老吳媽,在她耳畔匆匆的說了一句:「先生下午就回來了,因為你不在家,他大發了脾氣,我沒有說你是和別人一起出去的。」
  走進了客廳,伯南正沉坐在沙發裡,滿房間煙霧氤氳,伯南一臉怒容,用陰陰鬱郁的眼光迎接著珮青,咧開嘴,他冷冷的說:「回來了?玩得痛快嗎?」
  珮青吃了一驚,心虛的望著伯南,難道……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伯南丟掉了手裡的煙蒂,慢吞吞的再燃上了一支煙,陰沉的說:「你說出來吧,到哪裡去了?」
  「只是……」珮青囁嚅著:「只是……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伯南的眼睛瞇了瞇,目光尖銳的審視著她,然後,突然間,他一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抓緊了她,從齒縫裡低低的說:「你別在我面前玩花樣,你給我說出來吧,那個男人是誰?」「什麼男人?」珮青驚嚇的想抽出自己的手來,但伯南把她扣得死死的,她膽怯的望著他,後者的眼光陰鬱而殘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勉強的說。
  「不知道?」伯南把香煙撳滅了,用手托起珮青的臉來,強迫她面對著自己,注視著她說:「珮青,你知道嗎?你是不善於撒謊的,你的眼睛和表情,掩藏不住絲毫的秘密,你去照照鏡子吧!你的臉為什麼發紅?你的眼睛為什麼發光?你週身都不對勁了。你怕我嗎?為什麼像個受驚的小貓似的要把自己蜷起來?現在,說吧,你這個小淫婦,那個男人是誰?」
  珮青的眼睛前面蒙上一層淚霧,不為了恐懼,不為了怕揭穿事實,只為了伯南那「小淫婦」三個字,她突然發現,即使是最清高的感情,也需要世俗的承認。她再也逃避不了侮辱與損傷了。「你放開我吧,好嗎?」她哀求似的說:「你並不注意我,你也不在意我,而且……你想打發我走的,不是嗎?你何必管我呢?你要離婚,我們就離婚吧,我不要你一個錢。別再折磨我了吧!」「嘿,離婚?」伯南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是的,他並不喜歡她,也不錯,他是準備跟她離婚。但是,她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他並不能肯定她會有男友,誰知一套問之下,她居然不否認,那麼,她是真的有男友了!怪不得她要離婚呢!他不能容忍這個,他忍不下這口氣!珮青,這麼個怯生生、笨兮兮的女人,居然會在他的面前玩花樣!簡直是太欺侮人了,沒想到他范伯南竟會栽在這個一向被他藐視的妻子手裡!離婚?他這麼便宜就和她離婚?他要查出那個男人來,他要弄得他們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瞪著珮青,他無法壓制自己的怒火,而且,而且,一旦戀愛之後,這張平凡的小臉竟會煥發出那樣的光輝來,幾乎是可惡的美麗了!他擰折著她的手腕,咬牙切齒的說:「離婚!你想跟我離婚對吧?離了婚你可以和那個男人雙宿雙飛,是不是?我告訴你,沒有這麼便宜!你現在趁早給我說出來,那是誰?!」
  他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叫了起來,含著眼淚,她掙扎的說:「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真的,伯南,你饒了我吧!你又不愛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哎喲!你放了我吧!如果你是男子漢,你不要打我!」
  「我不愛你!我是不愛你!」伯南大吼,把她的手臂更加扭折過去。「但是,我也不許別人愛你,你想給我戴綠頭巾,你就給我死!原來你渾身沒有絲毫熱氣,是因為你另外有男人!」越想越氣,他劈手給了她一耳光:「你今天不給我說出來,我就不放你,你說不說?說不說?」
  珮青的手臂尖銳的痛楚起來,她從沒料到伯南會用暴力來對付她,而且,又把她和夢軒的感情講得那麼穢褻,情感上的痛楚和肉體上的痛楚雙方面襲擊著她,她哭叫了起來,徒勞的和伯南掙扎:「你放開我!哎喲!你不能打我!哎喲!」
  冷汗從她額上滾落,痛楚使她的腦子昏沉,她不是爺爺面前那個柔柔弱弱的小菱角花,她也不是夢軒懷抱裡那顆夢似的紫貝殼。如今,她是塊俎上肉,任憑宰割。她啜泣著,羞於向伯南乞憐,也不屑於向他解釋。老吳媽聞聲而至,哆哆嗦嗦的跑了過來,她一把抓住伯南的手臂,氣喘吁吁的嚷著說:「啊呀,先生,你可不能這樣呀!你不能打人呀,先生!先生!快放手呀!」伯南用手臂格開了吳媽,破口大罵的說:
  「滾你的蛋!吳媽,今天你就給我收拾東西走路!太太偷人,八成是你這個老王八在幫她忙!你說是不?」一把抓住吳媽胸前的衣服,他吼著:「這是我的家,你懂不懂?你說,太太跟誰出去了?你不說,你就馬上給我滾!」把吳媽狠狠向前一送,吳媽老邁龍鐘,差點摔了一大跤,踉蹌站定。珮青已經用哀聲在喊:「吳媽!」吳媽知道珮青的意思,她不要她說出那男人來,事實上,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何許人呀!
  「沒有男人嗎,我告訴你沒有嗎,就小姐一個人!」
  「放屁!」伯南喊,又給了珮青一個耳光,盯著珮青說:「你不會講出來,是吧?但是我會查出來的,查出來之後,我告你和他通姦!我要讓他好看!」
  「我沒有,」珮青哭著說:「我沒有做任何壞事,伯南,你相信我吧!你饒了我吧!何苦呢?我同意離婚,你何必再折磨我呢?」「離婚?」伯南冷笑了,狠狠的扭轉她的手臂,痛得她大叫,然後,他把她摔倒在地下,說:「我現在不和你離婚了,我們還要繼續做夫妻呢!做一對最恩愛的夫妻,哼!」他滿面陰狠之色:「我不會捨得你的,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永遠像個處女般嬌羞脈脈,嗯?我不和你離婚,珮青,你放心!」
  珮青倒在地下,心驚膽戰,她不知道伯南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他肚子裡有些什麼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吳媽!」伯南厲聲喊:「過來!」
  吳媽戰戰兢兢的走了過去。「收拾你的東西,我給你算工錢,你馬上滾!」
  「先生!」吳媽顫抖的喊。
  「伯南,」珮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說:「求求你!伯南,留下吳媽吧!求求你!」
  「先生,」老吳媽雙腿一軟,也跪了下來,忍不住老淚縱橫了。「我不要工錢,我什麼都不要,你讓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麼都不要!」「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說:「我叫你滾!」
  珮青勉強的站了起來,搖搖欲墜的扶著牆,嚥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說:「好吧,吳媽,這裡是住不得了,我們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裡!」「吳媽走,我也走,」她的嘴唇發顫,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傷害,我身上有傷痕為證!」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會說出你的醜事,你和別人通姦!」「我沒有,」珮青說:「你也沒有證據,法院不會聽你的一面之辭!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來往的證據!好吧,我們走,吳媽!」「回來!」伯南拉住了珮青,腦子裡風車一般的轉著念頭。是的,珮青說的倒是實情,他沒有她任何的證據,而他卻劣跡昭彰。嘴邊浮起一個陰陰沉沉的微笑,他說:「好吧!吳媽,你就留下,以後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來矇騙我,你就當心!」拉著珮青向臥室走去,他仍然帶著那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說:「跟我來!」「你要幹什麼?」珮青防備的站在臥室裡。
  「享受丈夫的權利!」伯南冷冷的說,解著她的衣鈕。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著伯南那陰沉的笑臉,她的心化為水,化為冰,化為碎片。她知道,以後她將要迎接和面對的,只是一長串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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