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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永遠是這樣的日子,千篇一律的,金錢、數字、表格、進口、出口……以及那些百般乏味的應酬,國賓、統一、中央酒店……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這是生活,不是藝術。一天的末尾,拖著滿身的疲倦(豈止滿身?還有滿心!)回到家裡,孩子的笑容卻再也填不滿內心的寂寞。那蠢動的感情,一旦出了軌,彷彿千軍萬馬也拉不回來,整日腦子裡飄浮的,只是那一抹淺紫,在海邊的,在松林裡的,在餐廳中的,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淺紫!手放在駕駛盤上,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前面的街道,他看著的不是行人和馬路,而是一團紫色的光與影,胸中焚燒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慾望,她怎樣了?
  車子到了家門口,時間還算早,不到十點鐘,美嬋和孩子們不知睡了沒有?但願他們是睡了!把車子倒進車庫,他只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
  用鑰匙開了大門,滿屋的喧嘩聲已溢出門外,一個女高音似的聲調壓倒了許多聲音,在夜色裡傳送得好遠好遠:
  「美嬋,你不管緊一點啊,將來吃虧的是你,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吧!」
  夢軒站在花園裡,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他知道這是誰來了,美嬋的姐姐雅嬋,而且,從那鬧成一團的孩子聲中,他猜定他們是全家出動了,那三個有過剩的精力而沒有良好管束的孩子一定已經在翻天覆地了。走進客廳的門,果然,陶思賢夫婦正高踞在客廳中最好的兩張沙發上,他們的三個孩子,一溜排下來,成等差級數,是十二歲的男孩賢賢,十歲的女孩雅雅,和八歲的男孩彬彬,現在正把小楓小竹的玩具箱整個倒翻在地上,禍害得一塌糊塗。即將考中學的賢賢,還拿著把玩具手槍,在和他的弟弟展開警匪大格鬥。雅雅酷肖她的母親,有張喜歡搬弄是非的嘴巴和遲鈍的大腦。這時正坐在地毯上,把小楓的三個洋娃娃全脫得一絲不掛,說是組織天體營,小楓則張著一對完全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好奇的望著她。小竹是孩子們中最小的,滿地爬著在幫那兩個表哥撿子彈和手榴彈。全房間鬧得連天花板都快要塌下來了,而美嬋安之若素的坐著,好脾氣的聽著雅嬋的訓斥,思賢則心不在焉的翹著二郎腿,把煙灰隨便的彈在茶几上、花瓶裡和地毯上。夢軒的出現,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小楓,丟下了她的表姐,她直奔了過來,跳到夢軒的身上,用她的小胳膊摟緊了夢軒的脖子,在他的面頰上響響的親了親。
  「爸爸,你這麼晚才回來!」軟軟的童音裡,帶著甜甜的抱怨。「今天還晚嗎?你看,你們還沒睡呢!」夢軒說,放下了小楓,轉向陶思賢夫婦,笑著說:「什麼時候來的?叫美嬋把誰管緊一點?」「你呀!」美嬋嘴快的說,滿臉的笑,完全心無城府而又天真得近乎頭腦簡單。「姐姐說,你這樣常常晚回家是不好的,一定跟那些商人去酒家談生意,談著談著就會談出問題來了,會不會?夢軒?」「美嬋,你……哎呀呀,誰叫你跟他說嘛!」雅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再沒料到美嬋會兜著底抖出來,心裡暗暗的咒罵著美嬋的無用,在夢軒面前又怪尷尬的不是滋味,夢軒心中瞭然,只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無聊,奇怪她知道來指導美嬋,怎麼會管出一個花天酒地的陶思賢來?笑了笑,他不介意似的說:「美嬋,別傻了,你姐姐跟你開玩笑呢!」
  「是呀!」雅嬋立即堆了一臉的笑:「我和你開玩笑說說嗎,你可別就認真了,像夢軒這樣的標準丈夫呀,你不知道是那一輩子修來的呢!」夢軒在肚子裡暗暗發笑,奇怪有些女人的腦筋真簡單得不可思議,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陶思賢立即遞上了一支煙,並且打燃了打火機。夢軒燃著了煙,望望陶思賢說:
  「你的情況怎麼樣?」「還不是要你幫忙,」陶思賢說:「我們幾個朋友,準備在瑞芳那邊開一個煤礦,這是十拿九穩可以賺錢的事情,台灣的人工便宜,你知道。現在,什麼都有了,就短少一點頭寸,大家希望你能投資一些,怎樣?」
  「思賢,」夢軒慢吞吞的說:「你知道如今混事並不容易,我那個貿易行是隨時需要現款周轉的,那樣大一個辦公廳,十幾二十個人的薪水要發,雖然行裡是很賺錢,但是,賺的又要用出去,生意才能做大,才能發達,我根本就沒辦法剩下錢來……」「得了,得了,夢軒,你在我面前哭窮,豈不是等於在嘲笑我嗎?」思賢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來:「誰不知道你那個貿易行現在是台北數一數二的?我們從大陸到台灣來,親戚們也沒有幾個,大家總得彼此照應照應,是吧?夢軒,無論如何,你多少總要投資一點吧?」
  夢軒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心裡煩惱得厲害。
  「你希望我投資多少?」
  「二十萬,怎樣?」陶思賢乾脆來個獅子大開口。
  「二十萬?」夢軒笑了:「思賢,不是我不幫你,這樣大的數目,你要我從何幫你呀?」
  「哎喲,妹夫呀,」雅嬋插了進來:「只要你肯幫忙,還有什麼幫不了呢?就怕你大貴人看不起我們呀!」
  「姐姐,」美嬋不好意思的說:「你怎麼這樣說呢?夢軒,你就投資一點吧,反正是投資嗎,又不是借出去……」
  「是呀,」雅嬋接了口:「說不定還會大賺特賺呢,人總有個時來運轉的呀,難道我們陶家會倒楣一輩子嗎,何況,沾了你們夏家的光,也沾點你們的運氣……」
  「這樣吧!」夢軒不耐的打斷了她:「這件事讓我想一想,如何?思賢,你明天把這煤礦的一切資料拿到我辦公室去,我們研究研究,怎樣?」「資料?」思賢愣了一下:「你指的是什麼?」
  「總得有一點資料的呀,」夢軒開始煩躁了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多麼讓人厭倦!「這煤礦的確定地點、地契、礦藏產量、已開採過的還是尚未開採、合夥人是誰、手續是否清楚……這種種種種的資料,我不能做個糊里糊塗的投資人呀!」
  「我懂了,」陶思賢慢條斯理的說:「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在騙你……」「妹夫呀,你也太精明了,」雅嬋尖銳的嗓子又插了進來:「想當初,美嬋還跟著我們住了好多年呢,你家小楓的尿布還是我家破被單撕的,我們現在環境不好,妹夫不幫忙誰幫我們……」「好了,好了,」夢軒竭力的按捺著自己,「如果你們缺錢用,先在我這兒挪用吧,我不投資做任何事情,我的錢全要用在自己的事業上!」「我們不是來化緣的,」思賢一臉怒氣:「夢軒,你似乎也不必對自己親戚拿出這副臉孔來呀!」
  「是呀!」雅嬋夫唱婦隨:「打狗也還要看看主人是誰呢!」
  「夢軒,」美嬋一臉的尷尬:「你今天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嗎?」夢軒深吸了一口煙,煩躁得想爆炸,孩子們又吵成了一團,在一聲尖叫裡,小竹被彬彬的手槍打到了眼睛,突然哭了起來,小楓的一個洋娃娃被折斷了手臂,抽抽噎噎的向父親求救。夢軒一個勁兒的抽煙,只聽到孩子的叫聲、哭聲、吵聲、美嬋的責備聲、雅嬋女高音的訴說聲、陶思賢憤憤不平的解釋聲……他忍無可忍,突然站起身來,大聲的說:
  「我累了,我要安靜一下!」
  「你是在逐客嗎!」思賢嚷著,立即大聲喊:「雅嬋,還不識相,我們帶孩子走!」「思賢,講點理,」夢軒勉強的忍耐住了火氣:「我今天情緒不好,一切我們明天再談,怎樣,你需要多少錢?數目不大的話,我先開給你!」「那麼,」思賢一股網開一面的樣子:「你先給我一萬吧,算我借的,我有錢就還你!」
  夢軒立即掏出支票簿,簽了一張支票給他。然後,在一陣混亂之後,思賢夫婦總算告辭了。留下一地的玩具、煙灰和果皮。美嬋一等到他們出門,馬上就嘮嘮叨叨的說了起來:
  「夢軒,你變了,金錢薰昏了你的頭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姐姐、姐夫說話呢!人家知道你有錢嘛,這樣下去,你要讓我的親戚都不敢上門了,你想想看,我爸爸死後,我還在姐姐家裡吃了好幾年飯呢,你現在闊了,就看不起他們了……」「好了,好了,你能不能不說了?」夢軒喊著說:「我花了一萬塊錢,就想買一個安靜,你就讓我安靜安靜好吧?」說完,他再也無法在那零亂的客廳裡待下去,離開了美嬋,他走進自己的書房裡,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沉坐在椅子裡,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頭顱。門被輕輕的推開了,有細碎的小腳步聲來到他的身邊,一隻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接觸到小楓怯怯的大眼睛。「爸爸,你不生氣,好不好?」
  「哦,小楓。」他低喊,把那個小腦袋緊緊的抱在懷裡。「爸爸沒有生氣,爸爸是太累了。你該去睡了,是不是?明天還要上學呢!」「你還沒有親我,爸爸。」
  他抱起孩子來,吻了她的兩頰和額角,孩子滿意的笑了,回轉頭,她給了父親響響的一吻,跳下地來,跑到門外去了。
  夜深的時候,周圍終於安靜了下來,夢軒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處,一動也不動的坐著。面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他無法擺脫那纏繞著自己的渴望的情緒,閉上眼睛,他喃喃的自言自語,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睜開眼睛,他拿起筆來,在稿紙上亂劃,劃了半天,自己看看,全是些支離破碎、毫無意義的字。縱的,橫的,交錯的,重疊的,佈滿了整張紙。歎了口氣,他把稿紙揉成了一團,低低的說:
  「我是瘋了。」或者,他是真的瘋了,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什麼事都不能做,他弄錯了公事,簽錯了支票,拒絕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發了過多的脾氣。然後,這天黃昏,他駕車一直駛到金山海濱。站在海邊上,他望著那海浪飛捲而來,一層一層,一波一波,在沙灘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纖弱白皙的小腳,在海浪中輕輕的踩過去,聽到她柔細的聲音,低低的談著寄居蟹和遺失的年代。他的心臟緊迫而酸楚,一股鬱悶的壓迫感逼得他想對著海浪狂喊狂歌。沿著海水的邊緣,他在沙灘上來回急走,他的腳步忙亂的、匆遽的、雜沓的留在沙灘上面。落日逐漸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雲層積壓在海的盡頭,他站住了,茫茫然的望著前面,自語的說:
  「我們所遺失的是太多了,而一逕遺失,就連尋回的希望都被剝奪了。」在他旁邊,有一個老頭子正在釣魚,魚絲繃緊著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兒像老僧入定,魚簍裡卻空空如也。儘管夢軒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卻絲毫都不受影響,只是定定的看著面前的浩瀚大海。夢軒奇怪的望著他,問:
  「你釣了多久了?」「一整天。」「釣著了什麼?」「海水。」「為什麼還要釣呢?」「希望能釣到一條。」「有希望嗎?」老頭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誰知道呢?如果一直釣下去,總會釣到的。」
  夢軒若有所悟,站在那兒,他沉思良久,人總該抱一些希望的,是嗎?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興趣呀!他為什麼要放走珮青呢?她並不快樂;她也不會快樂,或者,她在等待著他的拯救呢?為什麼他如此輕易的連釣竿都送進了大海?與其陷入這種痛苦的絕望中,還不如面對現實來積極爭取,他一向自認為強者,不是嗎?在人生的戰場上,他哪一次曾經退縮過?難道現在就這樣被一個既成的事實所擊敗?在他生命裡,又有哪一次的願望比現在更狂熱?他能放棄她嗎?他不能!不能不能!!!「謝謝你!」他對那老漁人說:「非常謝謝你!」
  轉過身子,他狂奔著跑向他的汽車,發動了車子,他用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台北疾駛。
  他停在台北市區裡,他所遇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旁邊。撥通了號碼,他立刻聽到珮青的聲音:
  「喂,那一位?」「珮青,」他喘著氣:「我要見你!」
  對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著,她會拒絕,她會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樣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可是,他聽到她哭了,從電話聽筒中傳來,她低低的、壓抑的啜泣和抽噎之聲。他大為驚恐,而且心痛起來。
  「珮青,珮青!」他喊著:「你怎麼了?告訴我,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可是我要發瘋了。珮青,你聽到沒有?你為什麼哭?」「我——我以為——」珮青哽塞的說:「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哦——珮青!」他喊,心臟痙攣痛楚,憐惜、激動、渴望,在他心中匯為一股狂流:「我馬上來接你,好嗎?我們出去談談,好嗎?」「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疊連聲的說。
  他駕了車,往她家的方向駛去,一路昏昏沉沉,幾乎連闖了兩次紅燈。他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是被又要見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現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只要她一個!車子拐進了她家那條街,馳向他所熟悉的那個巷口,猛然間,他的腳踩上了煞車,他看到了另一輛車子先他拐進了那條巷子,另一輛他所認得的車子——深紅色的雪佛蘭小轎車。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駕駛座上。車子煞住了,他停在路當中,這是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他的心已從狂熱降到了冰點。他的手握緊了駕駛盤,似乎想將那駕駛盤一把捏碎。現實,現實,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現實,他如何去和它作戰?把車子開到街邊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煙,等待片刻吧,說不定那個丈夫會出去呢!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著又是一支,一小時過去了,那輛車子不再開出來。
  他歎了口氣,那種絕望的心情又來了,除了絕望,還有痛楚,珮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闖進去,對那個丈夫說:
  「我來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車裡抽掉一包香煙。
  夜深了,他還沒有吃晚飯,但他一點也不飢餓,事實上,他根本就忘記了吃飯這回事。當他終於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約出來了,已是深夜十一點鐘。發動了車子,他無目的的開上街去,心中沉澱著鉛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個電話亭,他把車子開了過去,打個電話給珮青吧,最起碼,讓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撥了號碼,他禱告著,希望接電話的是珮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
  「喂!找誰呀?」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換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立即掛斷了電話。
  站在電話亭裡,他把額頭頹然的靠在電話機上,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這樣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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