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開始亮了。
睡在我身邊的子嘉終於有了動靜,我閉上眼睛,竭力維持著呼吸的均勻,一面用我的全心去體察他的動態。他掀開棉被,躡手躡腳的下了床,輕悄而迅速的換掉睡衣,這一切,我就像親眼看到的一樣清楚。然後,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臉上的陰影一定使我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退開床邊,試著輕聲低喚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心臟卻因過份緊張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懷疑了,我聽到他輕輕拉開壁櫥的聲音,在那壁櫥裡,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頂層。我聽到他取下它,然後,浴室的門響了,他在裡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腳步那樣輕輕的越過房間,那樣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廳……我豎著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門響,果然,它響了,有人在客廳中和他會合。他們的腳步向大門口移去,我手腳冰冷而額汗涔涔了。他們終於走了嗎?這一對我深愛著的人?兩小時後,他們應該雙雙坐在飛往香港的班機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緊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緊張。如果我現在跑出去,他們會怎麼樣?但,我是不能,也不會跑出去的。門口的腳步突然折回了。一陣細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臥室跑來。我渾身緊張,心臟提升到了喉嚨口。他們回來了?難道在這最後一刻,他們竟然改變初衷?我瞇起眼睛,從睫毛的縫隙裡向外偷窺,一個小巧的黑影出現在房門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聽到他急促而壓低著的聲音:
「不要,小恬,你會把她驚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聲音,細細的,那樣好聽。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她。」
她走進來了,我聽得到她的腳步,感覺得到她貼近床邊的身體的溫熱。然後,她跪下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轉動眼珠,不敢移動身子,怕她發現我是醒著的。於是,她開始禱告般低低的說了:「姐姐,你原諒我,我不能不這麼做。」
她哭了嗎?我聽得出啜泣的聲音,掠奪者在憐憫被掠奪的人,多麼可笑!「小恬!快走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當然。那麼,他竟對我連憐恤之情都沒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忍心。」小恬帶淚的聲音使我顫慄,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憐憫讓我憤怒,我恨別人的憐憫,寧可他們對我殘忍的遺棄,不願他們對我流一滴憐憫的眼淚。「我們走了,有誰能照顧她?」小恬淒楚的說著。好妹妹,難道你還真的關心著我嗎?「小恬,別再遲疑了,我已經給她留下了足夠的錢,還有阿英會照顧她。」足夠的錢!是了,十年的夫妻最後只剩下了一些金錢的關係,一筆錢足以報銷所有夫婦之情!還好,子嘉不能算是無情的丈夫,最起碼,他還知道給我留下足夠的錢!我想笑,或者,我已經笑了。「快走!快!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來。
「姐姐,原諒我,原諒,原諒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們還是走了!我張開酸澀的眼睛,曉色正映滿窗子,室內由朦朧而轉為清晰。我仰臥床上,仍然保持他們沒走前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伸手按了按床前的叫人鈴。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進來。
「阿英,幫我起床,我想到院子裡去透透氣。」我說,聲調那麼平靜自然,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咦,先生呢?」阿英驚異的問。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過三四天才回來。」我泰然自若的說。
阿英點點頭,那愚笨的腦袋竟然絲毫也想不到這事的不合情理。推過了我的輪椅,她扶我坐上去,用一條毛毯蓋住我的腿。「我去給你倒洗臉水來。」
洗臉水送來了,我胡亂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進了花園。園內,晨霧正堆積在每一個角落中,掛在每一條枝椏上。我打發走了阿英,把輪椅沿著花園的小徑推去。晨霧迎面而來,迷迷濛濛,層層疊疊的包圍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說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記住,哈安瑙永遠沒有答應嫁給理察。」
「你會答應,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樣。」
「你不會和安瑙一樣,你將嫁給我,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是聰明。如果結了婚,他們會成為一對怨偶,就因為她不肯嫁給他,理察才愛了哈安瑙一輩子。」
「也痛苦了一輩子。」他說。
於是,我終於沒有做哈安瑙。我們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結婚,他推著我進入結婚禮堂。我那才八歲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籃,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條長長的,鋪著地毯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跡,有小恬的足跡,但是沒有我的足跡——我坐在輪椅裡。「我會給你過最舒適的生活,撫養你的小妹妹長大成人,你再無需和貧窮困苦奮鬥。」他說過,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個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緻富麗的洋房裡,望著那稚齡的小妹妹驚人的成長!
「姐夫,我們學校裡要開母姐會,我沒有媽媽,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穿著白紗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頭,小胖胳膊攬著姐夫的脖子。
「哦,當然,我陪你去。」他對她擠眼睛,向我微笑。
然後,我坐在輪椅中望著他牽著她的小手,隱沒在道路的盡頭。一個親愛的丈夫,一個親愛的小妹妹!倚著門目送他們消失,你能不感動而流淚嗎?
「姐夫!我們學校演話劇,我被選上了,我演茱麗葉,你一定要來看哦!」「當然,我會去的。」「不遲到?」「不遲到!」「不行,你一定會遲到!乾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後台來幫我化妝!馬上走!」一個愛撒嬌的小妹妹,不容分說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給我的是寂寞而空虛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氣那樣好,代替了你去做長姐兼母親的責任,你能夠不感激他?
「姐夫!來,到花園裡來打羽毛球,拍子給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拋過來的拍子,他斜著眼睛看她,皺起眉頭。
「不許皺眉!」小恬警告的喊:「我們比賽,誰失的球多,誰請客看電影!」推著輪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園裡那兩個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拍,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飛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飛進了玫瑰花叢中。小恬大笑著跑進花叢去拾球,接著卻驚呼了一聲,跳了出來。「什麼?」那個「姐夫」關心的迎了過去。
「刺。」小恬簡潔的說,舉起了手。
「痛嗎?」「姐夫」握住了它。
「沒什麼。」但,「姐夫」的手卻沒有放開,妹妹也沒有縮回,然後,妹妹臉紅了。跳開了去說:
「來!我們繼續!」球拍子又舞起來了,羽毛球又開始了翻飛。但是,一個打得那麼零亂,一個接得那樣無心。不到一會兒,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頓,揚著頭說:
「你輸了!請客!」「當然。哪一家?」「新生大戲院的電影,青龍的咖啡!」
「還有沒有?」「不錯!」腦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應該……」
「不許還價!」小妹妹挑著眉,聲勢洶洶。「姐夫」苦笑笑,無可奈何。然後,妹妹跑進屋來換衣服,大領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經長大了,仍然堅信她還是個提著花籃撒玫瑰花的八歲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並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長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樣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濱浴場去游泳,如何?」
姐夫這個,姐夫那個,你卻充耳不聞,只因為她是小妹妹,永遠長不大的小妹妹。
於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了,她的雙頰失去顏色,眼睛黯然無光,行動恍恍惚惚,做事昏頭昏腦。深夜,我推著輪椅到她門口,可以聽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泣。而那個「姐夫」,卻整日整夜,坐在客廳中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發黃,容顏憔悴。生活一下子就變得那麼煩悶,那麼緊張,而又充塞著那麼令人窒息的壓力。他變得暴躁易怒和難以接近。家中像個埋藏著火藥的倉庫,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飯後,我望著他問。
「你陪我嗎?」他冷冷的望我,殘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們可以去跳舞。」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發抖。我沒有做哈安瑙,妄以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來,不安的皺皺眉頭:「對不起,我隨便說的。」
他走出房間,關上門,把一個寒冷淒涼和痛楚的夜留給了我。然後小恬跑出她的「殼」,用她溫暖的手攬住我,蹙著眉說:「別和姐夫生氣,他胡說八道!」
憑什麼她該為他的話道歉?憑什麼她要因他的壞脾氣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裡的愛情之光,只為了她是個小妹妹,逗人憐愛而又永遠長不大的那個小妹妹!
她高中畢了業,留起一頭長髮。馬尾巴上紮著綠色的綢結,穿上一襲淺綠色的薄綢洋裝,活躍在春光之中,花園的石頭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癡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妹妹長成了,到這時,我才能勉強自己相信。然後,她開始晚歸,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有那麼多時候,他們會「巧合」的碰到一起,再結伴歸來。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園的暗影裡,他們雙雙走入大門,她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當那門廊掩護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發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聲音。
「到哪兒去?」「去香港。」「不。」「請你。」「我不能對不起姐姐。」
「我已經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麼?她只是我的累贅!」累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我在寒夜中顫抖,身邊的小灌木叢都發出簌簌的響聲。
「啪!」的一聲,「姐夫」的面頰上挨了一記,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啜泣了起來:「你怎能這樣說?你太殘忍,你對不起姐姐!是你當初求她嫁給你的。」「一個人,如果當他『做』的時候,就能知道他未來該『受』的是什麼就好了。可是,他不會知道,而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的聲調那麼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合著痛苦和絕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負荷。」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臟收緊,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姐夫!」一聲低喚,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什麼?」「香港。」「不行!我不能!」她摔開了他,走進屋裡去了。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的吸著。寒夜裡,煙蒂上的火光淒涼落寞的閃著。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為我愛他太深。十年,我佔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小恬。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恬,她確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扎,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衝動。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麼,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終於,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麼,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我寧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當我在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裡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採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的哭泣起來。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麼事?」我拭去了淚痕。
「有一封信,在書桌上。」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我笑笑:
「還放在書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我繼續坐在薄霧濛濛的花園裡。霧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就這樣睡去,沉酣不醒。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我仰頭向天,睜開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太陽正撥開雲霧,在機翼上閃耀,漸漸的,飛機去遠了,消失了。我的眼睛酸澀,而心底空茫。這飛機上有他們麼?在海的彼端,他們會快樂幸福嗎?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無論他們走向何方,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只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壞」,他們真正的負荷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良心」。
門外有汽車聲,誰來了?反正不是來看我的,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可是,大門開了,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恬!你遺忘了東西了嗎?你沒有趕上班機嗎?接著,子嘉出現了,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怎麼了?你們?」我喃喃的問。
「姐姐,」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個美麗淒涼而無助的微笑。「我們在霧裡散步,走得太遠了,只好叫汽車回來。」是嗎?只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我看看子嘉,他正靜靜的、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小恬向我走過來,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幽幽的說:「回來真好。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嗎?」
我的眼睛濕潤了,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到底,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良心」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我嚥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說:
「是的,推我去看看霧。」
「霧已經散了。」小恬說,推我走向後花園。我知道,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去運進那口箱子,和毀掉那封信。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
真的,霧已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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