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個小樹林裡。
這小樹林在初蕾家後面的山坡上,是由許多木麻黃和相思樹組成的。在假日的時候,這兒也會有許多年輕人成群結隊的來野餐。可是,在這種黎明時候,樹林裡卻闃無人影。四周安靜而清幽,只有風吹樹梢的低吟,和那鳥聲的啁啾,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樂。初蕾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她四面張望,晨間的樹林,是霧濛濛的,是靜悄悄的,那掠過樹木,迎面而來的涼風裡,夾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說:「名字叫森林裡的打鐵匠?」致文點了點頭。「森林裡的打鐵匠還不如森林裡的水車。」他沉思的說:「打鐵的聲音太脆,但水車的聲音卻和原野的氣息相呼應。你如果喜歡森林裡的打鐵匠,你一定會喜歡森林裡的水車。」
「你說對了!」她揚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說我不懂音樂,他要我聽蜜蜂合唱團,聽四兄弟,聽木匠。可是,我喜歡賽門和嘉芬高,喜歡雷康尼夫,喜歡奧莉威亞紐頓莊,喜歡珍貝絲……他說我是個沒原則的聽眾,純女性的、直覺的、笨蛋的欣賞家!呵!」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樹上,抬頭望著天空。有朵白雲在遙遠的天際飄動,陽光正悄悄上升,透過樹隙,射成了幾道金線。「你沒聽到他怎麼樣貶我,把我說得像個大笨牛。」他悄眼看她,心裡在低低歎息。唉!她心裡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貶她,致中瞅她,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氣……她心裡仍然想著念著牽掛著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她對面的樹上,心裡浮起了一陣迷惘的苦澀。半晌,他才嚥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
「初蕾,我和致中徹底的談過了。」
「哦?」她看著他,眼神是關懷而專注的。
「他說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他說……」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說:「他一定說我心胸狹窄,愛耍個性,脾氣暴躁,愛慕虛榮,而且,又任性又蠻不講理!」
他愕然,瞪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顰,嘴唇微翹……那樣子,真使他心中激盪極了。假若他是致中,他決不忍讓她受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委屈!他想著,忍不住就歎了口氣。
她驚覺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能不能不談致中?」她問。
嗨,這正是他想說的呢!他無言的微笑了。
她伸頭看看他的腳邊,那兒,有個包裝得極為華麗的、正方形的紙盒,上面綁著緞帶。她說: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禮物嗎?」「是的。」「是吃的?還是玩的?」她問,好奇的打量那紙盒。
「你絕對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遞給她。「你打開看吧!」
初蕾沒有立即打開,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搖了搖,裡面有個東西碰著紙盒響。她的好勝心引了起來。:
「我猜猜看;是個花瓶!」
他搖頭。「是個玩具!」他又搖頭。「是個裝飾品!」他再搖頭。「是件藝術品!」他想了想,臉忽然紅了。他還是搖頭:
「也不能算,你別猜了,打開看吧!」
她沒有耐心再猜了,低下頭,她不想破壞那緞帶花,她細心的把緞帶解開,打開了盒子,她發現裡面還套著另一個盒子,而在這另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卡片上畫著朵嬌艷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臟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石榴花!在遙遠的記憶裡有朵石榴花,致秀說過:「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難道他知道這典故,還只是碰巧?她輕輕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視著她,專注而又關心的凝視著她。於是,他們的眼光碰了個正著。倏然間,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狼狽的熱情,他的頭就垂下去了。於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打開,發現那卡片內頁的空白處,寫著幾行字:
「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
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
她念著,一時間,不大能瞭解它的意思。然後,她的臉就滾燙了起來。天啊!這傢伙已經看透了她,看到內心深處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煩惱,她的傷心!他知道她——那貪心的鯨魚需要海洋,那空虛的心靈需要安慰。「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他也知道,他那魯莽的弟弟,並不是一個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雙頰緋紅,心情激盪,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開第二個紙盒,然後,她就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頭蓬鬆飛舞的頭髮,一對栩栩如生的眼睛,一個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翹的嘴唇。她雙眼向上,似乎在看著天空,眉毛輕揚,嘴邊含著盈盈淺笑。一股又淘氣、又驕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滿自信的樣子。它那樣傳神,那樣細緻,那樣真實……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動,越看越神往……這就是往日的那個「她」嗎!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她」啊!那個充滿快樂和自傲的「她」啊!曾幾何時,這個「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卻把「她」找回來了!找回來放在她手裡了。她不信任的撫摸著這少女胸像,頭垂得好低好低。她簡直不敢抬起頭來,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也不敢開口說話。
「始終記得你那天在海邊談李白的樣子。」他說,聲音安靜、沉摯,而低柔。「始終記得你飛奔在碎浪裡的樣子。那天,這樹根把你絆倒了,我發現它很像你,於是,我把樹根帶回了家裡。我想,你從不知道我會雕刻,我從初中起就愛雕刻,我學過刻圖章,也學過雕像。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去藝術系旁聽過。我把樹根帶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後來,我去了山上,這樹根也跟著我去了山上。很多個深夜,我寫論文寫累了,就把時間消磨在這個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你把我嚇壞了,認識你這麼久,我從沒看你哭過!回了家,我連夜雕好了這個雕像……」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像穿過林間的微風,和煦而輕柔:「我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迷人,多麼可愛。」他的聲音停住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低得頭髮都從前額垂了下來。她緊抱著那胸像,好像抱著一個寶藏。然後,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無數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驚呼。「怎麼了?」
她吸著鼻子,不想說話,眼淚卻更多了。
他走過來,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頭扭開,不願讓他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說錯了什麼嗎?」
她拚命搖頭。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顫聲問。
她再搖頭。「那麼,你為什麼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淚,怎麼越治越多了?」她終於抬起頭來,用手背去擦眼睛。她從來不帶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淚更胡擄得滿臉都是。他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遞給她,她立即把整塊手帕打開,遮在臉上。
「你在幹什麼?」他不解的。
「你回過頭去!」她口齒不清的說。
「幹嘛要回過頭去?」「我不要你看到我這副醜樣子,」她哼哼著。「你回過頭去,讓我弄乾淨,你再回頭。」
「好。」他遵命的,從她面前站起身來,他轉過身子,乾脆走到好幾棵樹以外,靠在那兒。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陽冉冉的上升,看炊煙從那千家百戶的窗口升起來。他的頭倚在樹幹上,側耳傾聽。他可以聽到她那父父的整理聲,振衣聲,擤鼻子聲……然後,是一大段時間的靜寂,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說錯了話,他一定表達了一些不該表達的東西,他一定洩露了內心底層的某種秘密……他該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嚇走了她!他頓時回過頭來。立即,他嚇了好大一跳。因為,她的臉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他身後了。她並沒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兒,眼淚已經干了,頭髮也整齊的掠在腦後。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裡,仍然用緞帶綁著。她就拎著那盒子站在那兒,眼珠亮晶晶的,唇邊帶著個好可愛,好溫柔,好靦腆的微笑。「哦,」他說:「你嚇了我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以為……以為你走了。」他坦白的說,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邊那靦腆的表情所影響,他也覺得有些侷促,有些瑟縮起來。「我為什麼要走?」她微挑著眉毛,瞪著他,接著,她就嫣然而笑了。這笑容似乎很難得,很珍貴,他竟看得出起神來。「致文,」她柔聲叫。「你實在是個好——好哥哥。」她把手插進他的臂彎中。「今天早上,我還和爸爸談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這意味著什麼?
「談我什麼?」「我告訴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問我,哥哥的意思是什麼?」問得好!他盯著她,急於想知道答案。
「我說,哥哥會照顧我,體貼我,瞭解我,寵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時,甚至要你去遷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歎息的說:「你知不知道,我很遷就致中,甚至於,我覺得我有點怕他!」哦!他心裡一陣緊縮。原來,「哥哥」的意思是擯諸於「男朋友」的界線以外。很明顯,他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來嘛,他上山前就已經知道這個事實,為什麼現在仍然會感到失意和心痛?難道自己在潛意識裡,依舊想和致中一爭長短嗎?「喂,致文,」她搖撼著他的手臂。「你在發什麼呆?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是的,聽到了。」他回過神來,凝視著她,悶悶的回答。
「致中的脾氣很壞,」她繼續說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執,而且,有時候他很不講道理。但是,他的可愛也在這些地方,他有個性,他驕傲自負,他很有男兒氣概……」她忽然住了口,因為,她發現他那緊盯著她的眼光裡,有兩簇特殊的光芒在閃爍,他的眼睛深邃如夢,使她的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這眼光,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黑夜的潮水,正對她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她不止是停住了說話,也停住了走路,她不知不覺的站在一棵尤加利樹前面。
他也站住了。「初蕾!」他忽然喊,喉嚨沙啞而低沉。
「嗯?」她迷惘的應著。
「我有個問題必須要問你。」
她點點頭。「你——」他費力的,掙扎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有沒有可能弄錯?」「弄錯什麼?」她不解的揚著睫毛。
「你對『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義!」他終於衝口而出,屏住了呼吸。她愕然的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帶著抹茫然的困惑,楞楞的看著他。這目光把他給擊倒了,那麼坦坦然,那麼蕩蕩然的目光,那麼純潔的、無私的目光,他在做什麼?他在誘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嗎?他的背脊上冒出了涼意;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惡透頂!但是,他每根神經,都緊繃著在期待那答案。
「你說清楚一點,」她終於開了口,迷惘而深思的。「我弄錯了定義?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不遷就男朋友?還是說——」「哦!」他透出一口氣來,心臟沉進了一個冰冷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的從她臉上移開了。「別理我了,我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他說,咬緊了牙關。
她斜睨著他,腦子裡還在縈繞著他的問題。她覺得頭昏昏的,像個鑽進死巷裡的人,怎麼繞都繞不出來。她摔摔頭又搖搖頭,想把他的問題想清楚。
「我弄錯了定義?」她喃喃自語:「那就是說,男朋友也可能寵我,瞭解我……也就是說,致中應該寵我,瞭解我……」「我說別管它了!」他大聲說,打斷了她。「喂!」他很快的抓了個話題:「致秀和趙震亞是怎麼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來。
「他們嗎?吹了。」「怎麼吹的?」「因為小方醫生出現了。」
「小方醫生是什麼?」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小方醫生嗎?」她停在他面前,側頭看他。「噢!說來話長!」她忽然仆伏在他膝前,半跪在草地上,熱烈的望著他。「你很壞!」她急促的說:「你拋棄了我們三個月!而這三個月之間,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說都說不完。我和致中、致秀和小方醫生!哦,太多事了!你很壞,你不是個好哥哥,你以後再也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離開我們!因為——我很想念你!」他瞪著她,剛剛平穩下來的思潮,又一下子就被擾亂了,擾亂得一塌糊塗,簡直整理不起來了。他用舌尖潤著嘴唇,費力的說:「你很——想念我,真的?」
「當然真的!」她心無城府的,坦率的說:「我每天都問你媽,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問得致中都冒火了。」
「致中為什麼冒火?」他楞楞的問。
「他以為我愛上你了哦!」她笑著說。
他猛力的一摔頭,完全忘了身後是棵大樹,腦袋就在樹幹上撞了一下。初蕾驚呼:
「你怎麼了?」「沒什麼。」他敲敲腦袋。「我今天有點昏頭昏腦。你別理我吧!」她站起身來,看看他,又看看手錶,忽然驚跳。
「糟糕!」她說。「我這個糊塗蟲!」
「什麼事?」「我今天要去學校註冊呢!」她喊著:「我居然忘了個乾乾淨淨!」她從地上抱起了那個紙盒,匆匆的說:「我要走了,不能跟你聊了!改天,我再告訴你小方醫生的故事,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好,」他點點頭:「你去吧,我還想在這兒坐一會兒!」
她轉身欲去,忽然又停住了,俯下頭來,她飛快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就像她常對夏寒山所做的動作一樣。然後,她在他耳邊低低的,充滿了感情的說:
「謝謝你給我的禮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喜歡得快發瘋了,喜歡得都哭了!」他說不出話來,腦子裡又開始混亂,混亂得一塌糊塗!混亂得毫無頭緒。她抱著紙盒走了。心裡的鬱悶已一掃而空,她覺得歡樂,覺得充實,覺得滿足………為什麼有這種情緒,她卻沒有去分析,也沒有去思考。她幾乎是連蹦帶跳的走出了那樹林,嘴裡還不自禁的哼著歌。剛走出樹林,她就聽到一聲深幽的歎息。這歎息聲使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震,就本能的回過頭去。致文正靠在一棵松樹上,從口袋裡不知掏出了一件什麼東西,在那兒很稀奇的審視著。他那古怪的表情把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來,他在研究什麼?她驀然拔起腳來,飛奔回致文身邊。
「你在看什麼東西?」致文吃了一驚,很快的把那樣東西握在掌心中,掩飾的搖搖頭,口齒不清的說:「沒什麼。」「給我看!」她叫著,好奇的去抓他的手。「給我看!什麼寶貝?你要藏起來?」他瞪著她。「沒什麼,」他模糊的說:「我不知道它還在,我以為早就丟掉了。」他攤開了手掌,在他那大大的掌心中,躺著一顆鮮艷欲滴的、骨溜滾圓的紅豆。
「一顆紅豆!」她驚奇的喊,審視著他,他那古怪的眼神,和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容,以及「紅豆」本身所具有的羅曼蒂克的氣氛,把她引入了一個「假想」中。「我知道了。」她自作聰明的說:「是不是那個為你當修女的女孩子送你的?」
「為我當修女?誰?」他愕然的問。
「致秀說,你念大學時,有個女同學為你當了修女!為什麼?你能說給我聽嗎?」「從沒有這種事!」他坦然的叫:「那女同學是個宗教狂,自己要當修女,與我毫無關係,你別聽致秀胡說八道!她專門會誇張事實!」「那麼,」她盯著他。「誰送你的紅豆?」
「沒有人。」他沉聲說:「我撿到的。」
「你撿到的?你撿一顆紅豆當寶貝?我告訴你,我們學校就有棵紅豆樹,紅豆在台灣根本不稀奇……」
「是不稀奇,」他悶悶的說,眼光望向遙遠的天邊。「有時候,你隨意撿起一樣東西,說不定就永遠擺脫不掉了。」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我沒有要你懂。」她仔細的審視他,點點頭。
「我非走不可了,」她轉過身子:「改天,你再告訴我這個故事。」「什麼故事?」「一顆紅豆。」她說,凝視他:「這一定有個故事的,你騙不了我,改天你要告訴我!」
她走了。他愣住了。呆站在那兒,他好一會兒都沒有意識,只是下意識的把手握緊,紅豆緊貼在他手心中,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給他的感覺是滾燙、火熱,和炙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