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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節

  車子穿過了台北市區,駛過了圓山大橋,一轉彎,向陽明山上開去。老趙純熟的駕著車子,飛馳在那彎路頻繁的山路上。「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說:「你沒有告訴我,你的家在陽明山上。」「這對你很不方便嗎?」耿克毅說:「我答應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和你的醫生去約會了!」
  「我的醫生?」她驚愕的。
  「那位吳大夫,X光科的,叫什麼?吳家駿嗎?」耿克毅不動聲色的問。江雨薇驀然間臉紅了,她有些激怒。
  「你彷彿雇了私家偵探來偵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聲。「這只是湊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時候,那位醫生的眼睛始終在透視你,不在透視我。如果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一眼看出人類的感情來了。」他頓了頓:「怎樣?這位醫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談這個。」江雨薇悶悶的說。看著車窗外面,那些向後急速退開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別墅,那些遠處的雲山,那些山坳裡的蒼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說:「你這暴君有一座怎樣的皇宮。」
  「你不用想,」老人說:「因為已經到了。」
  車子向左轉,轉入了一條私人的道路,鋪著碎石子,道路寬敞,兩邊都栽著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對那些修竹看去,發現那竟是兩個竹林,那麼,這條路是從竹林中辟出來的了。車子曲折的轉了一個彎,停在一個鏤花的大鐵門前面。江雨薇伸出頭去,正好看到鐵門邊石柱上的鏤金大字「風雨園」。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園取名叫『風雨園』。」
  老人不語,他對那跑來開門的男工老李打了個招呼,車子繼續開了進去。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繞鼻而來,是晚秋最後的幾朵茉莉吧!園內有好幾叢竹子,主人顯有愛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蒼松,虯結的枝幹,蒼勁的直入雲中。繞過了這棵老松樹,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呈現在她面前,噴水池中,雕刻著一個半裸的維納斯像,水柱噴射在她的身上,再奔瀉下來,夕陽的光芒照射著她,顆顆水珠,像顆顆閃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膚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下,帶著一種神秘的光華,彷彿她是活的,彷彿她主宰著這花園,彷彿她有著一份神秘莫測的力量。車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車,她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雕像,她真想走過去觸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膚是不是柔軟的。「美吧?」老人問:「我在歐洲旅行的時候發現了它,花費了一筆鉅資把她買來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臉,我常常覺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臉型像極了……」他忽然嚥住了。
  「像極了誰?你的一個愛人?」江雨薇衝口而出。
  「不錯。」老人並未否認。「一個我深愛的人。」
  「她在那兒?走了嗎?」
  「走了。」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發掘這老人的秘密,一個活到六十八歲的人,原可以有寫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園的其他部份,繞著水池,栽滿了茉莉與薔薇,另外,她看到數不清的花與樹,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這確實是個人間仙苑啊!掉轉頭,她面對著那棟二層樓的建築,純白色的外型,加著落地的玻璃窗,這棟房子像個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幾級台階,然後是一排古羅馬式的圓形石柱,大門是拱形的,現在,那門大開著,露出裡面純白色的地毯,黑色沙發,與白黑二色的窗簾。
  「啊,」江雨薇輕呼:「你確實有個皇宮。」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說:「你該認識認識這家裡其他的份子。」江雨薇恍然驚覺,老李、李媽,和翠蓮都已經出來了,站在花園裡等待著。她已經見過了老趙,那是個憨直而穩重的中年人。現在,她見到了老李夫婦,一對五十餘歲的夫妻,老李有張不苟言笑的臉,額上有道疤痕,雖不醜陋,卻並不引人喜歡。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轉身消失在樹木深處了,他走開時,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媽,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有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慈祥而熱情的笑,她熱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證的說:
  「你會喜歡這兒的,江小姐,你一定會過得慣的,你需要什麼,只管告訴我,我會給你準備的。」
  翠蓮,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台灣姑娘,卻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對江雨薇鞠躬如儀,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翠蓮,」李媽說:「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蓮一疊連聲的說。
  江雨薇發現,翠蓮實際上是歸李媽管的,換言之,李媽在這家庭中有著相當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著耿克毅:「你該進房裡去了,這花園裡的冷風對你並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風穿山越嶺而來,已帶著深深的涼意,那松濤竹籟,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攙住了耿克毅,翠蓮已識趣的遞上了枴杖,他們走上台階,走進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廳裡。耿克毅在沙發上沉坐了下來,輕歎了一聲:
  「啊,回家真好。」翠蓮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茶來,李媽已拎著江雨薇的皮箱,往樓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說:
  「在我家裡,你似乎不必穿護士服裝。」
  「我是護士,不是嗎?」
  「如果你肯幫忙,就別穿那討厭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變成醫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說,事實上,她那口小皮箱沒有什麼可穿的衣服。她打量著室內,白地毯,黑色的傢具,白色的窗簾鑲著黑色的荷葉邊,大大的壁爐,有寬寬的爐台,爐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間屋子都是黑白二色來設計,唯一的點綴,是爐台上的一瓶艷麗的紅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說:「我從沒想過黑白兩色可以把房間佈置得這麼雅致。」「設計這房子的是個奇才!」老人讚歎的說。
  「是嗎?」江雨薇不經心的問。
  「你決不會相信,他設計這房子時只有十八歲!沒有受過任何建築訓練,他只是有興趣而無師自通!」
  「哦?」江雨薇掉轉頭來。「他現在一定是個名建築師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頭,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憶。「他現在什麼都不是。」江雨薇對那建築師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被牆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對聯,對得並不工整,卻很有意味,筆跡遒健而有力,寫著:
  
  「風雨樓中聽風雨 夕陽影裡看夕陽」
  

  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問,她也知道這必然出自於老人的親筆。她走向落地長窗前,對外望去,真的,這扇長窗正是朝西的,現在,一輪落日又圓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絢麗的,多彩的晚霞烘托著那輪落日,綻放著萬道光華。她從窗前回過頭來,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輝裡,老人怔怔的看著她。「你很適合這棟房子。」他說。
  「只怕不適合那些風雨。」她說。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應太敏銳,只怕將來會讓你吃虧。」他說:「好了,你想先參觀這整棟房子呢?還是先去你自己的臥房看看?」
  「我要先給你吃藥。」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開了手上的醫藥箱。「然後送你進你的臥房裡去,你應該小睡一下。」
  「你是個相當專制的小護士!」
  她笑著,把藥送過去。然後,她扶他走上了樓梯,上樓對這老人是相當吃力的,他開始詛咒起來,罵這鬼樓梯,罵他不聽指示的雙腿,最後,開始罵起那「建築師」來。
  「見鬼!設計的什麼房子?難道非要兩層樓不可嗎?一點頭腦也沒有!」「你剛剛才說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況,他設計時絕對沒料到你的腿會出問題,是吧?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你瞧!十一年前怎會料到十一年後的事?噢,我欣賞這建築師!」真的,二樓的氣氛和樓下倏然一變,竟換成了紅與白的調子,這兒另有一間大廳,紅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沙發,白色的酒櫃,屋頂上,還垂吊著一盞紅白相間的藝術燈。樓下的「冷」和樓上的「熱」,成為了一份鮮明的對比。「這建築師是誰?」她的興趣來了。
  「他叫若塵。」老人安安靜靜的說。
  她渾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為什麼這名字使你顫抖?」他問。
  「你曾為了這名字,差一點兒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難道你忘了?」「哦,」他蹙蹙眉:「是嗎?」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環顧四周。「可是,我也並不想去發掘這中間的秘密!因為……」
  「這不是你職業範圍之內的事,是嗎?」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職業範圍劃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訴我,哪一間是你的臥房?」她問。
  這大廳的一面通向了一個大陽台,陽台的對面是一道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大約總有六七間之多。大廳的再一面是樓梯,正對樓梯的,是另一間闔著門的房間。江雨薇指了指這間屋子,猜測的說:
  「應該是這間吧?」「不。」老人拄著枴杖走過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闔著的門。「這是間書房,我不知道你是否愛看書,我家裡曾經住過一個書迷,他幾乎把全台北的書都搬進這屋子裡來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門口,驚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來。那是間好寬敞好寬敞的房間,四面的牆壁,除了落地長窗外,幾乎都被書櫃所佔滿了,這些書櫃都是照牆壁大小定做的,書架的隔層有寬有窄,因此,這些櫃子除了書之外,還陳列著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藝術品。江雨薇無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氣,說:
  「我能進去看看嗎?」「當然。」老人按著牆上的電燈開關,開亮了室內的幾盞大玻璃吊燈,因為,暮色已經從那落地長窗中湧了進來,充塞在室內的每個角落裡了。江雨薇扶著老人走了進去,老人沉坐進一張安樂椅中,用手托著下巴,他深思的注視著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經拋開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書櫥前了。立刻,她發現這些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份是藝術、建築,與文學。當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說選時,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滿手的灰塵,這些書顯然已有多年沒有經人碰過了。這是本相當舊的書,書頁已發黃,封面也已殘破,她翻開第一頁,發現扉頁上有兩行字,字跡漂亮而瀟灑,寫著: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於牯嶺街舊書店中購得此書,欣喜若狂。
                          若塵注」
  

  她握著書,呆愣愣的望著這兩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個人影,破舊的夾克,破舊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髮下,有對憂鬱而陰鷙的眼睛……她無法把這本書和那個憂鬱的男人聯想到一起,正像她無法把這棟房子和那人聯想在一起一樣。她慢吞吞的把這本書歸於原位,再去看那些書名;懸崖、貴族之家、父與子、冰島漁夫、孤雁淚、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巴黎的聖母院、凱旋門、春閨夢裡人、拉娜、妮儂……天哪!這兒竟是一座小型的圖書館!掠過這一部份,她看到中國文學的部門;古今小說、清人說薈、詞話叢編、百家詞、石點頭、詩經通譯,以及元曲的琵琶記、香囊記、玉釵記、繡襦記、青衫記……全套達五十二本之多。她頭暈了,眼花了,從小嗜書如命,卻在生活的壓力下,從沒有機會去接近書本,現在,這兒卻有如此一個書庫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璣碎錦》來,驚奇的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那「若塵」似乎和她同樣的驚奇,他寫著:
  
  「以高價購得此書,疑係絕版,中國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
                   若塵識於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兩頁,裡面有寶塔詩,有回文,有方勝,及各種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組成的圖形。她握緊了這本書,回過頭來看著耿克毅,她的臉發紅,眼睛發光。
  「我能帶一本到房裡去看嗎?」她迫切的問。
  「當然。」老人說,深思的望著她。「這房裡所有的書,你隨時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來。
  「我現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著氣說:「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你的財產,簡直是無法估計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當淒涼。「我曾經很富有過,」他輕聲說,輕得她幾乎聽不出來。「但是,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麼,她也無心再去追究,她太興奮於這意外的發現,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扶著老人,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寬敞、舒適,鋪著藍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一間藍色的房間,像湖水,像大海,像藍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抬起頭來,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裡!可是,當她回過頭來,卻一眼看到牆上的一幅字,寫著:
  
  「夕陽低畫柳如煙,淡平川,斷腸天。
  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雖暫缺,有時圓。
  斷雲飛雨又經年,思淒然,淚涓涓。
  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因甚江頭來處雁,飛不到,小樓邊?」
  

  她回頭看著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著他,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麼,終於,她慢吞吞的開了口:「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是不是?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是不是?」
  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裡去。」他說。「晚餐以後,如果我高興,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面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台、衣櫃、床頭幾、書桌、台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於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對花園裡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裡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麼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翠蓮走了。江雨薇仍然佇立在窗口,看著下面的大理石像,看著遠處的山月模糊,傾聽著鳥鳴蛙鼓,傾聽著松濤竹籟。她一直佇立著,沉溺於一份朦朧的眩惑裡。然後,她想起了手裡緊握著的書本。把書拋在床上,她扭開了床頭的小燈,一張紙忽然從書本中輕飄飄的飄了出來,一直飄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來,那是一張簡單的、速寫的人像,只有幾筆,卻勾勒得十分傳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畫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畫像的旁邊,有一行已經模糊不清的鉛筆字,寫著:
  
  「父親的畫像
         小兒若塵戲繪於
         一九六三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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