驥遠的腳傷在一個月後已完全痊癒,但他對新月的一番癡情卻一點兒進展都沒有。「望月小築」雖然就在府中,可他到底是個男子,總不能有事沒事往那兒跑。每次挖空心思想理由,已經想得他焦頭爛額。
這天,他的念頭動到了克善身上。
克善最近有些鬱鬱寡歡。自從在望月小築定居下來以後,他的生活就變得十分規律。每天吃過早餐,莽古泰是他的「車把式」,定時送他去宮裡的書房,和阿哥們一齊唸書。下了課,莽古泰就是他的師傅,監督他在教場中練功夫。身負「重振家園」的重任,小克善必須文武兼修。他的功課相當吃重,而新月待他,也非常嚴苛。克善年紀尚小,這樣的生活當然有些不耐,但,他最近的心事,卻與功課繁重無關。
七月底,他從雲娃那兒知道,八月初三就是新月的生日。想起以前在王府中,新月每次過生日,家裡都會大宴賓客,請戲班子來唱戲,總要熱鬧個好幾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雲娃說著說著,就搖頭歎氣,克善聽著聽著,也就笑不出來了。雲娃說,現在正在為王爺福晉服制,又寄住在別人家,千萬不能和新月提生日這事。克善雖然不提,心裡卻相當難過。那些天,他老想去街上,悄悄的給新月買件禮物,印象中,自己每次過生日,都會收到好多禮物。可是,那莽古泰把他盯得緊緊的,那兒都不許他去,真把他給氣壞了。
就在這時,驥遠來救他了。
驥遠很輕易的就把莽古泰給支開了。更輕易的就知道了小克善的心事。因為,驥遠對克善那麼好,早就贏得了克善完全的信任。知道新月要過生日,驥遠又驚又喜,和克善一樣,就挖空心思,想要特別表示一番。於是,這天一早,驥遠自告奮勇來當克善的「車把式」,莽古泰不疑有他,就把克善交給了驥遠。脫離了莽古泰的監督,克善有如脫韁野馬。驥遠帶著他,先去逛天橋,又看雜耍又看猴戲,又吃點心又吃小館,玩得不亦樂乎。然後,兩個人就開始給新月買禮物。這一下就累了,想那新月出身王府,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驥遠挑來挑去,沒有一樣東西看得中意。從小攤子挑到了大商店,從綢緞莊挑到了首飾鋪……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店,最後,才在一家骨董店裡,發現一條項鏈。說來也巧,這條項鏈像是為新月定做的;它是由三串玉珠珠串成的,三串珠珠中間,懸掛著一塊古玉,正是一彎新月。這還不說,在那些小玉珠珠之中,還嵌著一彎彎銀製的月亮,每一彎都可以動,蕩來蕩去的。這條項鏈,使驥遠和克善的眼睛都同時一亮。克善立刻就歡呼著說:「太好了,不要再挑了,就是這個了!姐姐看了,一定會高興得昏過去!」這條項鏈價值不菲。好在驥遠有備而來,帶了不少的錢,才買到手。等到項鏈買好了,早已過了平常下書房的時間。驥遠把項鏈藏在克善的書包裡,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新月生日前拿出來。兩人看看時光已晚,一面匆匆忙忙趕回家,一面急急忙忙編故事。誰知,新月到了下課時間,仍然讓莽古泰去宮中接克善。莽古泰去了宮裡,這才知道克善逃了學。而且,是在驥遠的協助下逃了學。新月這一怒真非同小可,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把克善等回來了,一見後面,還跟著個驥遠,新月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她緊板著一張臉,直視著克善問:
「你今兒個上了書房?」
「當然上了書房……」驥遠一看情況不妙,搶著要幫克善遮掩:「回來的時候,路上有點兒耽誤……」
「我沒問你!」新月對驥遠一凶。「讓他自己說!」
「我……我……」克善緊張的點點頭:「是啊!」
「你上了書房,那麼師傅今天教了什麼書,你說來聽聽看!」克善著慌了,兩眼求救的看著驥遠。
「哦……」驥遠連忙又搶話:「我問過他了,今天師傅不教書,光叫他們寫字!」「對對對!」克善像個小應聲蟲。「師傅沒教書,只叫我們寫字!」「拿來!」新月一攤手。「把你寫的字拿給我看看!」
克善一呆,身子不自禁的往後一退。
新月再也沈不住氣,霍然衝上前來,伸手就去搶克善的書包。克善大驚失色,生怕項鏈被發現,死命抱住書包不放。「你……你要幹嘛?」克善一面掙扎一面喊著:「這裡頭沒有,字寫完了,就……就擱在書房,沒帶回來嘛!」
「你還撒謊!你口口聲聲都是謊話!」新月抓了桌上的一把戒尺,就往克善身上抽去。嘴裡沉痛至極的罵著:「你這樣不爭氣不學好,怎麼對得起地下的阿瑪和額娘?荊州之役你已經忘了嗎?爹娘臨終說的話你都不記得了嗎?你逃學,不讀書也就罷了,你居然還說謊、編故事、撒賴……無所不用其極……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克善從來沒見過姐姐這個樣子,嚇得臉色發白,他也從沒挨過打,痛得又躲又叫。驥遠大驚,急忙攔在克善前面,對新月喊著說:「別冤枉了他,壞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不過是累了,想出去逛逛街……我知道你對他期望甚高,可他到底只有八歲呀!整天文功課、武功課,折騰到晚上還要背功課,實在也太辛苦了嘛!所以……所以我才出主意……帶他出去走走……」
「我不要聽你說話!」新月聽到這話,更加生氣,對著驥遠就大吼出聲:「不要以為我們今天無家可歸,寄住在你們家,我就該對你百般遷就!你出壞主意我管不著,我弟弟不學好,我可管得著!你別攔著,我今天不打他,地底下的人,一個都不能瞑目!」新月一邊吼著,一邊已從驥遠身後,拖出了克善,手裡的戒尺,就雨點般落在克善身上。新月原是只要打他的屁股,奈何克善吃痛,拚命用手去擋,身子又不停的扭動,因而,手背上、頭上、肩上、屁股上全挨了板子。雲娃和莽古泰站在一邊,急得不得了,卻一句話也不敢說。驥遠看情況不妙,什麼都顧不得了。衝上前去抱住了克善,硬用身子擋了好幾下板子。他叫著說:「別打了!別打了!他不是貪玩逃學,想出去溜溜固然是真的,但是,真正的目的是要給你買生日禮物啊!」驥遠說著,就去搶克善的書包:「不相信你瞧!」
克善早已淚流滿面,一邊哭著,還一邊護著他的書包,不肯讓驥遠拿。新月聞言,整個人都怔住了,收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著克善。雲娃急忙撲過去,抓住書包說:
「裡面到底有什麼?快拿出來吧!都被打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說?」書包翻開,就露出了裡面那考究的首飾盒。克善這才嗚咽著,把首飾盒打開,住新月懷裡一放,抽抽噎噎的說:
「本來要等到你過生日才要拿出來……找了好久好久嘛!上面有好多好多月亮嘛……你看你看……有大月亮還有小月亮,和你的名字一樣嘛……」
新月抓起了那項鏈,不敢相信的看著。手裡的戒尺,就「砰」的落在地上。她的眼光,直勾勾的瞪著那項鏈,一時間,她似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接著,她驀然間就崩潰了,她竟然「哇」的一聲,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哭,哭得真是肝腸寸斷。她對克善撲跪了過去,一把就緊緊的抱住了他,淚水成串成串的滾落,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咽不能成聲。
克善被新月這樣慘烈的痛哭又嚇住了,結結巴巴,可憐兮兮的說:「姐!姐!對不起……對不起嘛!以後……以後不……不敢了嘛……」新月被他這樣一說,更是痛哭不已,她緊緊緊緊的抱著他,好半天,才哽咽著吐出一句話來:
「是我……對不起你……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疊連聲的說了好多個對不起。
「姐!姐!姐!」克善喊著,再也忍不住,用雙手回抱住新月,也大哭起來。「是我不好嘛,可我不敢跟你說,你一定不會答應我,給我去上街的!」
雲娃站在一旁,眼淚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莽古泰濕著眼眶,拚命吸著鼻子。驥遠怔怔的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鼻中酸楚,心中淒惻。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新月的堅強,也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剛烈,也看到她的溫柔。如果要追究他對新月的感情,是何時深陷進去的,大概就是這日了!
八月初三到了,望月小築冷冷清清的。因為新月再三的囑咐,不可把生日之事洩露給大家知道,所以,努達海他們沒有任何表示。到了晚上,新月情不自禁的又站在樓台上,看著天上的一彎新月,思念著她的爹娘。忽然間,她發現樓下的庭院裡,出現了一盞燈,接著,是第二盞燈,第三盞燈,第四盞燈……越來越多的燈,在滿花園中川流不息的遊走,煞是好看。她太驚奇了,慌忙叫雲娃、克善、莽古泰都來看。四個人站在樓台上,看得目瞪口呆。然後,那些燈被高高舉在頭頂,這才看出舉燈的是幾十個紅衣侍女。侍女們又一陣穿梭,竟然排列成了一彎新月。夜色中,由燈火排列成的新月閃閃發亮,耀眼而美麗。接著,侍女們齊聲高呼:
「新月格格,萬壽無疆!青春永駐!快樂常在!」
新月又驚又喜,簡直意外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雲娃和克善興奮得抱在一起叫。然後,就有兩列丫頭,手舉托盤,裡面全是佳餚美點,從望月小築的門外魚貫而入。新月等四人連忙迎上前去,珞琳一馬當先,已經奔上樓來。她後面,緊跟著老夫人、努達海、雁姬、和驥遠。珞琳抓住新月的手,熱情的嚷嚷著:「咱們才不會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過生日呢!驥遠老早就洩露給咱們知道了,這幾天,全家都在秘密安排著,忙得不得了!這個『燈火月牙』可是專門為你排練的,是阿瑪親自指揮的喲!我看他比指揮打仗還累,待會兒月牙兒歪了,待會兒月牙兒又不夠亮……可把這幫丫頭給折騰夠了!」
新月聽著,抬起眼睛,就接觸到努達海的眼光,那樣溫柔的眼光,那樣寵愛的眼光。新月心中怦的一跳,整顆心都熱騰騰的。她再看雁姬,那麼高貴,那麼典雅,美麗的雙眸中,盛載著無私的坦蕩。她心中又怦的一跳,喉嚨中竟然哽住了,她環視大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下意識的,她伸手摸著胸前懸掛的「新月項鏈」,簡直掂不出這個生日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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