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剛雖然忙著茶莊和南北貨的生意,又忙著和吳將軍喝酒看戲打獵尋歡,但是,對家裡的一切大小事物,他並非全然不知。嘉珊是個賢淑而不多話的女子,不會在他耳邊嚼舌根打小報告。老太太威嚴莊重,除非發生了她無法處理的事,否則,她也不會用家務事來煩至剛。可是,馮媽就不一樣了,馮媽會乘上茶倒酒之便,隨時透露一些信息給至剛,不管是該說的或不該說的,不管是大事或者小事。
因而,小雨點去給奶奶上墳,雪珂出門去見舅老爺,雪珂親自追回小雨點……種種事情,至剛都知道了。他把每件事都放在心裡,暗中觀察著雪珂。有什麼事情不對了!他每根神經,每個直覺都在告訴他。雪珂身上臉上,綻放著某種不尋常的熱情,眼睛深處,總是閃耀著某種炙烈的光彩,這和她一貫的冷漠,有了極大的區分。至剛和雪珂相處時間不多,但已足夠讓他體會到她那奇怪的狂熱。是什麼東西引起的?一個小丫頭嗎?他決心要把雪珂藏在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找出來。因此,當雪珂稟告老太太,要二度去訪舅老爺時,他比老太太答得還快:「去吧!自從咱們到了承德,你和娘家人見面機會不多!去吧!但是,去請安可以!去訴苦不行!如果回到家來,讓我看到你眼睛腫腫的,我可不饒你!既然要去,帶點禮物去,翡翠,把我上次從吉林帶回來的那幾根上好人參,帶去孝敬舅老爺,請舅老爺也帶兩盒給王爺!」
雪珂實在太意外了,至剛居然這麼好說話!但她沒有心思來研究至剛,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唯一的一件事情上,快去寒玉樓,快把小雨點的事情告訴亞蒙!
雪珂前腳去了寒玉樓,至剛也後腳到了寒玉樓。
雪珂一見高寒,已經悲喜交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抓著高寒的手,她又搖又喊:
「謝謝老天,你還沒走!」
「我預計明天就起程,真沒想到,走以前還能再見到你一面!」高寒震動的說著,眼裡盛滿了驚喜不捨之情。
「不用去找了!哪兒都不用去了!」雪珂急促的說,又是淚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我已經找到了我們的女兒!原來,你娘……她千方百計的,把孩子早已送進了羅家……而我卻不知道!」「什麼?什麼?」高寒聽得糊塗極了。「這麼說,你也見到我娘?她在哪兒?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羅家當小丫頭呀!名字叫小雨點兒!你娘……亞蒙,你不要太傷心,你娘已經去世了!她老人家在臨終前,安排小雨點到羅家當小丫頭,來不及見到我,就客死在長升客棧……昨天,小雨點去西郊亂葬崗祭奶奶,我這才知道……她就是咱們的女兒呀!」高寒目瞪口呆的看著雪珂,簡直不知道雪珂在說什麼。
「你不懂嗎?」雪珂急壞了。「四個多月以前,你娘又病又弱,來到承德,自知已不久於人世,急於想把小雨點交到我手中,但侯門如海,她走投無路下,只好把小雨點賣到羅府來當丫頭!」她搖著高寒,迫切的喊:「亞蒙亞蒙,我們的女兒,就在我身邊呀!但是,我不能認她,不能救她,眼睜睜看著她在羅家做苦工……我們怎麼辦呀!亞蒙,你快想辦法,救小雨點呀!」高寒仍然目瞪口呆。這突如而來的消息使他太震動了,太意外了,母親已逝,女兒竟在羅府當丫頭!不不,雪珂一定是想女兒想瘋了,才有這樣的幻覺!但是,但是,這多像周嬤的作風啊,當年,家道中落,她毅然進王府當差,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挽救顧家之路。送小雨點去羅家當丫頭……高寒突然有了真實感了:「你說,我娘葬在哪兒?」
「西郊的亂葬崗,墳上只有四個字:『周氏之墓』,小雨點說,昨天是奶奶的生日!」
高寒眼睛一閉,痛楚的跌坐在椅子裡。
「娘!」他低聲說:「娘!你一定已經山窮水盡,才會出此下策吧!」他痛定思痛,淚水奪眶而出。
「亞蒙,」雪珂僕過來,緊張的說:「過幾天,我想辦法把小雨點帶出來,交給你,你帶了她,立刻遠走高飛,到福建去……」「你呢?」高寒瞪大眼睛問。「不要管我了!我得留在羅家應付一切,讓你們能安全撤離……」「不行!」高寒激動說:「我們一起走!現在,一家人總算團圓了,我們一起走……」
高寒的話只說了一半,樓下,傳來阿德高了八度的招呼聲,聲音裡帶著強烈的,示警的意味:
「哎……這位少爺,你是要找人呢?還是要買東西?小店中有古董、有玉器、有印章、有字畫……喂喂,你怎麼一直往裡闖呢?」阿德聲音一凶:「樓上,是咱們的『藏玉樓』,如果你沒有和高老闆事先約定,是不能上樓的!」
雪珂和高寒大大一驚,兩人急忙分開,正驚疑中,翡翠已闖開門飛奔進來,急促的低語:
「不好了,少爺來了,八成是跟蹤咱們的!亞蒙少爺,快快,有沒有什麼玉器石頭,也拿出一盒來挑……」
一句話提醒了高寒,快步走到古董櫃前,取出一個小抽屜,放在雪珂身邊小几上,才放好,阿德上樓的腳步聲已「咚咚咚」直響:「莫非您要找羅家少奶奶?她在選玉器呢!來,這邊請,我帶路!」至剛大踏步走上了樓,一眼就看到雪珂,正彎腰看著小几上的玉器,翡翠侍立一旁,而那位寒玉樓的主人,正背著手,站在窗邊等待著。至剛的眼光,滿屋子一掃,窗明几淨,是一間掛滿字畫的,雅致的書房。一時間,竟看不出絲毫的破綻。「少爺!」翡翠驚愕的抬頭:「你怎麼也來了?」她這樣說,後面跟進來的阿德慌忙又打躬又作揖,笑嘻嘻的接口:
「原來您是羅大爺啊,怎麼不早說呢?這我可怠慢了!」說著,就跑到高寒面前:「趕快給您介紹,這位就是咱們的高老闆:高寒先生!」高寒挺身而立,看了至剛一會兒,拱了拱手:
「幸會了!」至剛注視著高寒,徇徇儒雅,五官端正,眉目間,有一股略帶憂鬱的深沉。此人看來,深不可測。高寒!至剛十分迷糊,十分困擾。抬起手,他也拱了拱。一轉身,他盯住雪珂。雪珂已站直了身子,昂著下巴,她直視著至剛,面色非常蒼白,眼神非常陰鬱。「你……來幹什麼?」她問。
「你能來,我不能來嗎?」他問。「你又在這兒做什麼呢?」
翡翠急急一跺腳。「少爺!你把格格的一番心意,完全破壞了!格格說,下月你過生日,要刻個印章送你,原想給你一個驚喜,不要你知道的,這樣一來,全泡湯了!」
至剛眼光銳利的掃了翡翠一眼,再盯向雪珂:
「真的嗎?」雪珂廢然一歎,看來疲倦而蕭索。
「沒關係了!」她輕聲說,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至剛聽。「反正,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會讓人相信的。」她轉身去看高寒,莊重而嚴肅的點了點頭:「高先生,謝謝!」她在抽屜中取了一塊珮:「這個玉墜子,我先取回去,過兩天,翡翠會送錢來!」「不用不用!」至剛往前跨了一步。「你喜歡的東西,我送了!多少錢,我馬上付!」
「八十五元!」高寒只得說。
至剛走過去,拿起玉珮看了看,回頭看高寒,眼神裡帶著研判。「高老闆真是豪爽,算得便宜!」他打開腰間錢囊,取出銀票,付清了錢。驀的一回頭:「咱們走吧!」
高寒挺直了背脊,眼睜睜的看著雪珂和翡翠,跟著羅至剛頭也不回的走了。「說!你們去過寒玉樓幾次?快說!」至剛關起房門,把雪珂重重摔在床上,大聲的問。
翡翠還來不及開口,雪珂已經回答了:
「無數無數次!」「你是什麼意思?」至剛緊盯著雪珂,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你已經不信任我了!」雪珂從床上爬起身,大聲的說。「我也不想再撒謊了!你只需要調查一下,就會知道我舅舅已經回北京了……今天出門的理由,根本就是個藉口……原來,你答應得爽快,是因為你起了疑心,存心要去捉我的……你瞧,」她的眼神悲苦而憤怒。「我們之間,已經如此惡劣了,我要找藉口才能出去,你要跟蹤我,才能確定我的行蹤……我們必須這樣繼續下去嗎?你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對我們兩個都是悲劇嗎?」至剛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又在雪珂眼底,看到毅然斷指那種壯烈的神韻。他正要說什麼,翡翠已撲上前來,哀怨的嚷:「少爺!你不要冤枉了格格!你也知道格格這個人,逼急了就會豁出去的!豁出去就什麼也不顧的!弄個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有什麼好?弄得大家都活不成,又有什麼好?不管怎樣,都要給自己一條生路呀!少爺,你要給格格一條生路呀!格格,」翡翠抓著雪珂的手搖了搖:「你別為了慪氣,就胡招亂招,把什麼罪名都扛了下來!你屈打成招沒關係,豈不要冤枉很多人?你,也要給……你身邊的人留餘地呀……」
雪珂被喚醒了,震動的,驚慌的看翡翠,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差點害了亞蒙,差點害了小雨點!
至剛懷疑的看著翡翠,這丫頭如此激動,看來是真情流露,如果真的冤枉了雪珂?他心中一動,不禁斜睨著雪珂,那淒苦的眼眸,那無言的悲慼……他心中又一動。
「翡翠!」他喊,語氣已經有些軟化。「到底你們去了寒玉樓幾次?」「兩次!」翡翠斬釘截鐵的說:「第一次路過,為了好奇進去看看。第二次就是今天!」
「為了什麼進去?」至剛掉頭看雪珂:「雪珂,你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想為你選一塊田黃,」雪珂迎視著至剛的眼光,深吸了口氣。「又看中一塊雞血石,不知道你喜歡那一樣?你什麼好東西都有了,所以,覺得給你選禮物好難好難!」
至剛目不轉睛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雪珂。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我用起心來?為什麼?」
雪珂垂頭不語。「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是為我去選生日禮物嗎?」
「真的!」至剛又看了雪珂好一會兒。
「我希望你不是在騙我,因為,是真是假,大家很快都會弄清楚,那個寒玉樓的底細,我只要稍微摸一摸,也會摸清楚!但是,我真心真意希望你沒有騙我……八年以來,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用心……」他近乎苦澀的一笑。「你居然讓我受寵若驚呢!」他一伸手,托起了雪珂的下巴。「不過,我不是傻瓜,所以不要愚弄我。很多事,我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從今天起,不管你以任何理由,你和翡翠,都不許單獨出門!你要去買什麼雞血石鴨血石,都得和我一起去!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不需要意外和驚喜,我只需要你的忠實!」說完,他一把推開她,大踏步的出門去了。
雪珂和翡翠,面面相覷。
「他把我們給軟禁了?」她不相信的說:「現在,連寒玉樓都亮了相了!完了!這下子,誰能把小雨點送出去?誰能通知亞蒙,讓他趕快離開呢?」
同一時間,高寒和阿德正佇立在周嬤的墳前。
找到了這座墳,高寒終於瞭解到,雪珂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周氏之墓!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一坯黃土,荒荒涼涼的一座墳。葬進去的,是多少血淚與坎坷,多少痛苦與辛酸。直到臨終,還抱著無法親自把小雨點交到雪珂手中的遺憾,以及獨生子不知下落的牽掛!周嬤,她走得一定很無奈,很不甘心吧!
高寒跪了下去。「娘,我不能報答您的親恩,在您的晚年,沒有親身侍奉,還害您為了我,到處飄泊流浪,長年受苦受難,最後客死異鄉,我,真是罪該萬死呀!娘,請您原諒我!請您原諒我!」
他重重的磕下頭去。阿德上前一步,也對著周嬤的墳跪下,拜了幾拜。
「老太太!」阿德朗聲說:「我想,您在天之靈,一定會告訴少爺,與其悲傷不已,不如化悲哀為力量,去救您的兒媳和孫女兒,以求一家團圓吧!唯有一家團圓,您才會含笑於九泉吧!」高寒被提醒了,看著阿德。
阿德一伸手,扶起了高寒。
「阿德,你說得對!我一定要救出雪珂和小雨點兒,才不辜負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阿德用力的點頭。「可是,阿德,」高寒心有餘悸的說:「今天差一點被羅至剛逮個正著,不知道雪珂回去,會面對怎樣的局面?那羅至剛會刻意跟蹤雪珂,顯然已經懷疑了雪珂。不瞞你說,阿德,我覺得那羅至剛變化多端,陰沉難測……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都在他的手裡,我真是不寒而慄呀!」
「少爺!」阿德捲了捲袖子。「我們雇一輛馬車,四匹快馬,埋伏在普寧寺,等他們再上香的時候,我們劫了人就走,如何?」高寒對阿德深深搖頭。「就憑你我兩個人?大庭廣眾之下劫人?小兄弟,你畢竟年輕!九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計劃周全的出奔,仍然被捉了回來!雪珂說得對,這種錯誤,一生犯了一次就夠了,決不能犯第二次!」高寒仰首看天,天上,彩霞滿天,半輪落日。高寒俯首看地,地上落葉片片,一堆荒塚。娘啊!他心中輾轉呼號,如果您當初不進頤王府,整個故事都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凜:娘啊,即使為了這段感情,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我對於認識雪珂,仍然終身不悔!
頤王府?他腦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王爺,福晉,他們曾經怎樣殘酷的扼殺了一段感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騰洶湧著一句話:解鈴還是繫鈴人!解鈴還是繫鈴人!解鈴還是繫鈴人!解鈴還是繫鈴人……
「阿德!」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備好馬車,我們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訪頤親王府!」
阿德重重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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