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個嬰兒。
頤親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備森嚴,雪珂房中,只有產婆、福晉和蘭姑。連雪珂的心腹翡翠,都被遣離。
雪珂經過了十二個時辰的掙扎。痛楚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撕裂了。原來,生命的喜悅來自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為這痛苦將會漫無止境了,她以為她會在這種痛苦中死去。但是,她沒有死,就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痛以後,她聽到的是嘹亮的兒啼聲。「咕呱!咕呱!咕呱……」孩子哭著。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聲音呢?雪珂滿頭滿臉的汗,滿眼眶裡綻著淚,對福晉哀求的伸出手去。「讓我看一看!快告訴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抱走!」福晉對產婆簡短的說了兩個字。
「是!」產婆用襁褓裹住嬰兒,轉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淒然大喊:「最起碼讓我見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斷,就要斷得乾乾淨淨!」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來。「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麼能這樣狠心呢?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也不問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讓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福晉心頭一熱。「好吧!就只許看一眼!」福晉對產婆說:「抱過來!」
產婆把嬰兒抱到床邊來,伸長手臂,讓雪珂看。
雪珂撐起身子,貪婪的看著那嬰兒,初生的孩子有紅通通的臉,蠕動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閉著,細細長長的一條眼縫,有對大眼睛呢!雪珂想著,長大了,會和亞蒙一樣漂亮吧?是男孩還是女孩呢?手和腳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尋嬰兒在襁褓中的手腳,摸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晉及時把襁褓一托,大聲說:
「行了!快走!」產婆抱著嬰兒,快步離去。雪珂一陣心慌,徒勞的伸著手,悲切的喊著:「讓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晉握住雪珂伸長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這孩子了,你就當作根本沒生過這孩子,別再看,也別再問,連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著知道!」
產婆抱著嬰兒,已然疾步離去。雪珂心中一陣抽痛和恐懼,驀的反手抓住了福晉,哀聲的,急切的說:
「娘!我答應你,從此不問這孩子的下落,也不問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請你一定,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讓這孩子活下去!給他一個生存的機會,你把他送給老百姓,送到教會,送到廟裡……無論你送到哪裡都好,只是,別扼殺了他的生命!」福晉心中一動。雪珂啊雪珂,她實在是冰雪聰明,她已經完全瞭解,王爺不準備留活口的決心。她瞪著雪珂,雪珂一看福晉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著福晉:
「娘,我給你磕頭!」她在枕上磕著頭:「那孩子身上,不止流著我的血,也流著娘的血呀!他是您嫡嫡親的外孫呀!」
福晉一言不發,站起身來,匆匆追出門外去了。
從此,雪珂沒有再問過孩子的事,福晉也沒說過有關孩子的事。王爺心中篤定,以為那孩子早就「處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個廟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樣,在她生命裡刻下最深的痕跡,卻像閃電般迅速,閃過了光,就此無蹤無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宮廷禮儀中,嫁入了羅家。
婚禮壯觀到了極點。在綵衣宮女舞衣翩飛之下,迎親隊伍跨越了兩條街,花轎上扎滿了綵球珠花,雪珂鳳冠霞帔,珠圍翠繞,前呼後擁的上了花轎。一片吹吹打打,鑼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聾。翡翠以賠嫁丫頭的身份,也是一身珠翠,扶著轎子,主僕二人,無比風光的進入了羅家。但,在內心深處,主僕二人,卻都各懷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紅燭高燒,這是洞房花燭夜。
羅至剛喝了很多酒,但是,絕對沒有醉。他今年才十九歲,比新娘子只大一歲,終於,娶了一個格格當新娘!羅至剛志得意滿,頤親王府的小格格!訂婚前,母親特地去王府裡探視了一番,回來就誇不絕口:「那小格格,眼珠烏溜溜的黑,皮膚嬌嫩嫩的細,活脫一個美人胎子!見了人也不藏頭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問有答。畢竟是個格格,教養得真好呢!」
羅至剛從十六歲,就知道將來要娶格格為妻。這並不是羅家第一次和王室聯姻,至剛的祖父,也娶了靖親王府裡的第十一個格格,羅家與王室,正像富察氏、鈕祜祿氏一樣,和王室關係一直密切。也因為這層關係,羅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職,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置下偌大產業,每當夏天,就陪著皇上,去避暑山莊接見塞外使節。
羅家是世家。羅至剛從小,接受武官教育,騎馬射箭,刀槍兵法,無一不通。雖然詩書也讀了不少,到底年輕,卻更加喜歡武術。軍式教育下的羅至剛,是率直而帶點魯莽的,天真而帶點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燭夜之前,雖然正是國家多難,滿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但,對年輕而養尊處優的羅至剛來說,生命裡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從洞房花燭夜開始的!那晚,在喜娘們的簇擁下。他挑開了蓋在雪珂頭上的喜帕,仔細的審視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著眼端坐著,安靜,肅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羅至剛心裡怦然而跳。母親沒有騙他,這位格格明眸皓齒,沉魚落雁!至剛心中歡快的唱著歌,腦子裡已經暈陶陶得不知東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著:
「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剛喜孜孜的笑著,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們告退了!」喜娘們請安告退。
「拜見羅少爺!」一個標緻的丫頭上前,跪下去就磕頭:「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眾喜娘一起退下。
室內紅燭高燒,剩下了一對新人。
雪珂心裡怦怦跳著,手心裡沁出了汗珠。雖然是冬天,她卻一直在冒著汗。偷眼看至剛,一張年輕的,帥氣的,未經事故的臉。興沖沖的,帶著微笑,也帶著緊張和窘迫。她的新郎,雪珂心中驀的一陣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經和亞蒙拜過天地,怎能又有第二個新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錦囊。這是福晉左叮囑右叮囑,親手交給她的。她再悄眼看喜床,紅緞被單下,隱隱透出一段白色,順著床單往下看,那段白緞子的下角,繡著鴛鴛戲水圖。這片墊在薄薄床單下的白色喜帶,將要出示一個新娘的貞節!紅燭爆了一下喜花,至剛伸手,去輕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這輕觸而震動了,她很快的掃了至剛一眼。這張天真而又稚氣未除的臉孔下,一定有顆熱情而瞭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氣,忽然下定了決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對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這是做什麼?」至剛大驚。
「對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顫著。「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什麼?什麼?」至剛實在太吃驚了。母親根本沒教過,新娘怎會下跪呢?
雪珂心一橫,從懷中掏出了那個錦囊。
「這是我母親為我準備的,裡面是一個小瓶子,」她取出一個綠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小,像個小鼻煙壺一般。「這瓶子只要輕輕一按,蓋子就開了……」
至剛糊糊塗塗的聽著,完全大惑不解。
「這瓶子裡裝著的東西……」雪珂低低的,羞慚的,礙口的,卻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和落紅的顏色一模一樣,可以證明我的貞操……」至剛大大一震。落紅!這回事他知道,羅府的少爺,這種教育和知識,早就有了。他緊盯著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適當的時機,打開瓶蓋,一切就都遮掩過去了……」雪珂正視著至剛,緩慢的,清楚的說:「但是,我不能這麼做!我不想欺騙你,更不能對另一個人不忠……」至剛太驚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聲的問: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我不能騙你!我是成過親的!只是我爹娘把我們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經有了一個丈夫……」
羅至剛目瞪口呆,就是有個雷劈在他面前,也不會帶來這麼大的震動。這完全出乎他能夠處理的範圍,他呆呆站著,雪珂還在訴說什麼,但是,那聲音已變得飄忽,他不能聽,他不想聽……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會這樣呢?驀然間,他對室外衝去,直奔父母的臥房,他那淒厲的喊聲,震盪在整個迴廊上:「爹!娘!這個婚禮不算數!我不要……我不要……爹,娘,你們害慘了我……害慘了我呀……」
王爺和福晉,是連夜被羅大人夫婦請進羅府來的。
羅府的大廳中,依然紅燭高燒。在正牆前面,有個小几,幾上一塊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面的東西。雪珂就跪在這小几的前方。王爺瞪視著雪珂氣得渾身發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對著她,就一腳踹過去,痛罵著說:
「早知道,不如讓你抹了脖子跳了樓,死了乾淨!你就這樣子辜負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爺!」羅大人面罩寒霜,冷哼著說:「都是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這樣的女兒,你嫁入我家大門,要我們這做父母的,對至剛如何交代?」
王爺一震,羞慚得無地自容。
至剛急急走上前去,對父母說:
「爹,娘!這種媳婦我不要了,你們快讓王爺把她帶回家去吧!我們把她休了吧!」
雪珂神色慘然,對羅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頭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聽憑你們發落!」
「發落!言重了!」羅夫人冷冷的說,怒瞪著雪珂,這個讓他們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恨不能剝她的皮,吃她的肉!這一生,她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這個媳婦兒,還是她親自去鑒定過的呢!「你巴不得我們休了你,對不對?」她怒聲問:「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燭夜,說出真相,想必,你已經豁出去了,如果我們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從此,你就可以為你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驚,不由得抬頭看了羅夫人一眼,她接觸到一對無比銳利又無比森冷的眼光,她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個女人,她已經洞悉了她的居心!
「親家母,」福晉心慌意亂的開了口:「這件事,實在是讓我們兩家,都無比的尷尬。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做母親的教導無方,才讓雪珂犯下大錯!但如今事過境遷,那周嬤母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於不存在的人了。那麼,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寬大為懷,原諒我們做父母的,出於善意的欺瞞……」
「福晉!」羅大人打斷了福晉的話:「對你們而言,雪珂的不守婦道,早已『事過境遷』,對我們而言,卻是『事到臨頭』,你們的欺騙,不論是什麼出發點,我們都沒有義務來承擔!」「好了!我知道了!」王爺怫然的回過身子來。「雪珂,我們帶回家去就是了!」「慢著!」羅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們羅家,也無法再讓你們帶走!」
「那你要怎的?」王爺問。
「王爺!」羅夫人正色說:「你不想想,今日這場婚禮,是怎麼樣的排場!整個北京城,都知道羅家和頤親王府結了親家,從皇室到百官,賀客盈門……這樣的婚禮之後,我們羅家,再說媳婦犯了七出之條,對我們也是顏面盡失!王爺!這種丟臉的事,我們羅家丟不起!」
「那麼,你到底要怎樣?」
「雪珂留下!」羅夫人陰沉沉的說:「既然已行婚禮,就算我們家的媳婦!從今以後,你們王府,別說我們待媳婦兒有什麼不周的地方!至於雪珂,」羅夫人走到雪珂面前,雙目如同兩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給我聽著,今兒個羅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嚥下你所帶來的恥辱,更是情迫無奈!過去,你有父母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後,我可不容許你再有絲毫差錯!」「不!娘!」至剛激動的往前一衝。「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她是個不貞不潔不乾不淨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種侮辱!這對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慘白,眼神慘淡,默然不語。
「至剛!」羅大人聲色俱厲:「你娘說得對!我們羅家丟不起這種臉!這媳婦兒你不要,我們也得留著!至於你的委屈,我們自會為你補償!以後,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爺和福晉也不會有意見的!」王爺深抽了口氣,瞪視著雪珂。驟然間,他覺得有股寒意,直襲心頭,他幾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須面對的未來。他還來不至再說什麼,羅夫人已把雪珂的胳臂一把拉住:
「過來,」她厲聲說。雪珂膝行著,被拖到小几前面。羅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裡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現在,你必須當著你的父母,和咱們一家人面前,自斷小指,立下血誓,從此對過去之事,三緘其口,對未來的日子,恪守婦道!」福晉嚇壞了,一個箭步撲到桌邊。
「什麼?自斷小指?那又何必?雪珂發誓就是了,何至於一定要她自殘身體……」「這是我們羅家的規矩!」羅大人冷峻的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羅家父母的每一句話,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樣鋒利。「坦白」帶來的屈辱,原來是這般強大!雪珂睜大了眼睛,死吧!她想著,只要把這匕首當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邊,卻響起了亞蒙低沉而有力的聲音:
「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會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首,不能死!她抬頭挺胸,毅然說:
「雪珂立下血誓,從今以後,將對自身恥辱三緘其口!並恪遵婦道,若違此誓,便如此指!」
雪珂說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徹骨的痛,使雪珂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這自斷小指的一幕,在以後很多的日子裡,都困擾著至剛,而且,在他眼前不斷的重演。雪珂那蒼白的臉,那黑不見底的眼睛,那慘淡的神情,那幾乎稱得上是「壯烈」的舉動……一個弱女子,竟能將左手小指從第一個關節,硬生生砍了下來……是什麼力量,讓她做到的?是什麼力量,讓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認自己的不貞?
為什麼要承認呢?至剛想不明白。卻越想越感到挫敗,越想就越對雪珂生出一種近乎痛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誠實,恨她有斷指的勇氣,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而保護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願對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為什麼要承認呢?就為了躲避他嗎?為什麼要躲避他呢?因為要對另一個男人守身嗎?
一次又一次的自問,使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妒火狂熾。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後三個月,一天夜裡,至剛喝得醉醺醺的,撞進了雪珂的臥房。「少爺!」翡翠驚喊,像守護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麼?」「滾出去!」至剛狂暴的把翡翠推出了房門。
雪珂從床上坐起來,發出一聲驚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這個舉動,使至剛更加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連聲的嚷著。「你為什麼不用你娘的法子,你為什麼要說出來?那個人,他究竟有多麼好?值得你這樣為他豁出去?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瘋狂的抓住她的肩,瘋狂的搖撼著她。
「對不起……」雪珂顫抖的說,試著想擺脫他。「真對不起你!請你放開我,我願意當你的丫頭……」
「你不是我的丫頭,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亂的說:「不是的……」
「啪」的一聲,他給了她一耳光。
「你寧願不是的!對不對?你寧願做丫頭也不做我的妻子,對不對?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我偏不讓你達到目的!你已經擾亂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快樂,你使我這麼痛苦,這麼恨!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叫著嚷著,一面佔有了她。
雪珂咬著牙,承受了一切。淚,迷離了她所有的視線。內心深處,有無窮無盡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臥佛寺。
跪在菩薩面前,她沉痛的說:
「菩薩,你是我的見證。我沒能為亞蒙守身如玉!往後,還不知有多少艱難的日子,必須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薩,請把我的思念轉達給亞蒙,請他給我力量。告訴他,告訴他……忍辱偷生只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告訴他,告訴他,不管怎樣,我沒有一天一刻,忘記過他……」
雪珂說著,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邊,淚,也爬了滿臉,跟著匍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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