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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小徑上,樹影迷離,天邊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緩慢的走著,有一大段時間,兩人都默默不語,四周很靜,只有那在原野中迴旋穿梭的夜風,瑟瑟然,簌簌然,組成一串蕭索而落寞的音調。
  踩碎了樹影,踏過了月光。夜露沾濕了衣襟,荊棘勾住了裙幅,他們走得好慢。這樣的夜色裡,這樣的深山中,似乎很難找到談話的資料,任何的言語都足以破壞四周那懾人的幽靜。天空黑不見底,星光璀璨的灑在那黑色的穹蒼中,閃閃爍爍,明明暗暗,像許多發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識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萬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一條閃亮的光帶。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輕語,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兒有一條河,一條星河。」「是的,」他也仰望著穹蒼:「這是一條最大的河,由數不清的星球組成,誰也沒有辦法算出這條星河究竟有多寬,想想看,我們的祖宗們會讓牛郎和織女隔著這樣一條河,豈不殘忍?」
  她搖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她說,繼續向前走去。「人與人之間,往往也隔著這樣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星河,有鵲橋可以飛渡,人的星河,卻連鵲橋也沒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這條星河嗎?」他微笑的問。
  她看著他,眼睛在暗夜裡閃爍,像兩顆從星河裡墜落下來的星星。「可能。」她說:「我總覺得每個人和我都隔著一條星河,我走不過去,他們也走不過來。」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為什麼?」「他們愛我,但不瞭解我,人與人間的距離,只有瞭解才能縮短,僅僅憑愛是不夠的,沒有瞭解的愛,像是建築在浮沙上的大廈。像是——」她頓了頓:「兩粒無法黏附的細沙。」
  他又一震,卻不想把話題轉回到「兩粒細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卻驀的一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間,就隔著這樣一條無法飛渡的星河呵!
  「你不說話了,」她輕語。「我總是碰觸到你所最不愛談的題目。」「不,」他衝口而出的說:「你總是碰觸到我的傷處。」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樣眼光一閃,那長睫毛就慌亂的掩蓋了下來。她低頭看著腳下的草叢,不再說話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籠罩了他們。
  他們已經走進了霧谷,岩石的影子交錯的橫亙在地下,巨大的楓樹,在巖影間更增加了雜亂的陰影,到處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這兒是幽暗而陰冷的。繞過岩石,越過大樹,他們隨時會觸摸到被夜露沾濕的蒼苔,幽徑之中,風更蕭瑟了。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白天的霧谷,充滿了寧靜的美,黑夜裡,霧谷卻盛載著一些難以瞭解的神秘。狄君璞跟在她的身邊,他忘了帶手電筒,每當走入岩石的陰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攙扶她,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總是遏止不住一陣驚跳。「你在怕什麼?」他困惑的問。
  「我不知道,」她搖頭驚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霧谷,但是……你不覺得今晚的霧谷有些特別嗎?」
  「特別?怎麼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聳的樹木、山影、樹影、石影、月影、雲影……交織成的夜色,這種氣氛對他並不陌生,他早已領會過。
  「聽!」她忽然站住。「你聽!」
  他也站住,側耳傾聽,有松濤,有竹籟,有秋蟲的低鳴,有夜風的細訴,遠處的山谷裡,有烏鴉在悲切的輕啼,近處的草叢中,有什麼昆蟲或蜥蜴父的穿過……除此而外,他聽不出什麼不該屬於山野之夜的聲音。
  「什麼?」他問:「有什麼?」
  「有人在呼吸。」她說,望著他,大眼睛裡有著驚惶和恐懼。他的背脊上穿過一陣寒意。「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說,想放鬆那份突然有些緊張的空氣。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說,肯定的,不自覺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我對這山谷太熟悉了,這兒有一個第三者。」「或者是落葉的聲音。」
  「落葉不會走路,」她抓緊他。「你聽,那腳步聲!你聽!」
  他再聽,真的,夜色裡有著什麼。他彷彿聽到了,就在附近,那巖影中,那草叢裡。他搜尋的望過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朧,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別管它,我們走吧!」他說,感染了她的驚悸,依稀想起上次帶著小蕾回農莊時所看到的人影。但,這兒怎可能有什麼惡意的窺伺呢?他們重新舉步。可是,就在這時候,身邊那一片陰影中,傳來一聲清晰的、樹枝斷裂的響聲,在這種寂靜裡,那斷裂的聲音特別的刺耳。「你聽!」她再度說,驚跳的。
  他推開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聲問:
  「是誰?」她拉住了他的衣服,驚慌的喊:
  「別去!我們走吧,快些走!」
  她拉著他,不由分說的向前快步走去,就在這時候,那岩石影中突然竄出一個黑影,猛然間攔在他們的面前。這黑影出現得那樣突然,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聲,返身就往狄君璞身上撲,但,那黑影比什麼都快,像閃電一般,伸出了一隻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鳥爪,立即堅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嘴裡吐出了一連串如夜梟般的尖號:
  「我捉住了你!我總算捉住了你!你這個妖怪!你這個魔鬼!我要殺掉你!我要殺掉你!我要殺掉你!」
  這一切來得那樣突然,那樣意外,狄君璞簡直驚呆了。立刻,他恢復了意識,在心虹的掙扎中,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現在,可清楚的看出這是個穿著黑衣的、乾枯的老婦人,她的頭髮花白而凌亂,眼睛灼灼發光,面貌猙獰而森冷,她的面頰瘦削,顴骨高聳。乍一看來,她像極了一個從什麼古老的墳墓裡跑出來作祟的木乃伊。她的聲音尖銳而恐怖:
  「我等了你好幾個晚上了,你這個女妖,我要殺掉你!我要報仇!你還我兒子來!還我兒子來!還我兒子來!我要吃掉你!咬碎你!剝你的皮,喝你的血,啃你的骨頭,抽你的筋……」心虹掙扎著,尖叫著。狄君璞衝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婦人的手腕,要把她的手從心虹的手臂上扯開,一面大聲的喝叫:「你是誰?這是做什麼?你從哪兒跑出來的?你放手!放開她!」那老婦人有著驚人的力氣,她非但沒有放掉心虹,相反的還往她身上撲過去,又撕又打,又扯她的衣服。心虹顯然是嚇昏了,她只是不住口的尖叫著:
  「放開我!放開我!你是誰?放開我!不要打我!不要!不要!不要……」狄君璞不能不用暴力了,他大叫了一聲:「住手!」接著,他就用力箍住了那老婦人的手腕,把她的手臂反剪到身後去,那老婦的力氣畢竟無法和一個健壯的男人相比,她只得放鬆了心虹,來和狄君璞搏鬥。她奮力的掙扎,又吼又叫,又抓又咬,完全像個瘋狂的野獸,狄君璞幾乎使出全力來對付她。但是,他決不忍傷害她,只能想法制服她,這就相當為難了,他的手背被她咬了好幾口,齒痕都深陷進肉裡去。而心虹呢,一旦被放鬆了,她就用手臂遮著臉,哭泣著往前奔去,她是又驚又嚇又怕,才跑了幾步,她就一頭撞在另一個人身上,她早已嚇壞了,這新來的刺激,使她再也控制不住,放開喉嚨,她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那人拋開了心虹,迅速的衝到狄君璞面前來,大聲叫著說:「放手!」狄君璞抬起頭來,那是個年輕的、高大的男人,月光下,他的面色嚴厲而蒼白,但那張年輕的面龐卻相當漂亮。他大踏步的走上前來,推開了狄君璞,差不多是把那老婦人從狄君璞的手裡「奪」了下來。那老婦仍然在掙扎、撲打、號叫。那年輕人抱住了她的身子,用一身痛苦而沙啞的聲音喊:
  「是我!媽,你看看,是我呀!是雲揚!你看呀!媽!媽!你看呀!」那老婦怔住了,忽然安靜了下來,然後,她掉過頭來,望著那年輕人,好半天,她就這樣呆呆的望著他。接著,她像是明白了過來,猛的撲在那年輕人的肩上,她喊著說:
  「我捉住了她,雲揚!我捉住了她呀!」
  喊完,她就爆發了一場嚎啕大哭。
  那青年的面容是更加痛苦了,他用手拍撫著那老婦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說:「是了,媽媽。我們回家去吧,媽媽,我找了你整個晚上了。」狄君璞驚奇的看著這母子二人。那年輕人抬起眼睛來,他的目光和狄君璞的接觸了。狄君璞忍不住的說:
  「我覺得,先生,你應該把你母親留在家裡或送進醫院,不該讓她在外面亂跑,她差點弄傷了那位小姐了。」
  那青年的臉上浮起了一陣怒意,他的眼神是嚴厲的、頗不友善的。「我想,你就是那個新搬進農莊的作家吧,」他說:「我奉勸你,在一件事沒完全弄清楚之前,最好少妄加斷語!我母親或者精神不正常,但她一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但她確實幾乎傷害了那位梁小姐!」狄君璞也憤怒了起來。「難道你認為我說謊?」
  「那位小姐嗎?」他的眼光在心虹身上飄了一下,心虹正蜷縮在一棵樹幹邊,渾身抖顫著,仍然用手遮著臉在哭泣不已。「你對那位小姐瞭解多少呢?你對我們又瞭解多少呢?你還是少管閒事吧!」「聽你的口氣,你倒是聽任你母親傷害梁小姐呢!」他是真的生氣了。「我不是來阻止了嗎?」那青年大聲說,暴怒而痛苦的。「你還希望我怎樣?你說!」挽著他母親,他俯頭看她,聲音變柔和了。「讓我們走,媽,讓我們離開這鬼地方,以後也不要再來了!」那老婦不再掙扎,也不說話,只是低低的哭泣,現在,她完全像個軟弱的、受了委屈的孩子。跟著她的兒子,他們開始向山下走去。狄君璞也跑到心虹面前,用手挽住了她,安慰的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梁小姐,那不過是個瘋子而已。」心虹哭泣得更厲害。「她為什麼找著我?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根本不認識!」她啜泣而且顫抖。「她為什麼要打我罵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又不知道她兒子是誰?為什麼呢?」
  「瘋人是沒有理性的,你知道!」他拍著她的肩:「走吧!我們也快些回去!哦,你看,老高和你妹妹來了!準是來找你的!」真的,老高和心霞幾乎是奔跑而來的,他們正好和那老婦及青年打了個照面。心霞驚喊了一聲:
  「盧雲揚!」那青年瞪視著心霞,眼底一片痛楚之色,攬住他的母親,他們匆匆的走了。這兒,心霞奔了過來,蒼白著臉,一把扶住心虹,她連聲的喊:「怎樣了?姐姐?他們把你怎樣了?他們傷害了你嗎?姐姐?我和老高出來找你,在山口聽到你喊叫,嚇死我們了!你怎樣了?姐姐?」心虹被驚嚇得那麼厲害,她簡直止不住自己的哭泣和顫抖,在心霞的扶持下搖搖欲墜,一面仍在啜泣的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噢,心霞,她罵我是魔鬼,是妖怪,她要殺掉我,噢,心霞,為什麼呢?」
  心霞猛的打了個冷顫。
  「哦,姐姐,你被嚇壞了!我們趕快回去吧!別再想他們了!老高,你來幫我扶扶大小姐!」
  在老高和心霞的扶持下,他們急速的向霜園走去。狄君璞本想告辭了,但心霞熱烈的說:
  「不,不,狄先生,你一定要到霜園去休息一下,你的手在流血了。」真的,在這場混亂中,狄君璞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被那老婦咬傷了。他取出手帕,隨便的包紮了一下,跟著心霞,他們簇擁著心虹回到霜園。
  這樣的回來,立即使霜園人仰馬翻,高媽首先就大叫起來,把心虹整個擁進她的懷中,接二連三的喊叫著「太太」,梁逸舟和吟芳都從樓上奔了下來,拿水的拿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大家亂成了一團。在這喧囂和雜亂中,狄君璞簡短的說了說經過情形,再度想告辭,梁逸舟阻止了他:
  「君璞,你再坐坐,我有話和你談。」
  終於,他們把心虹送到了樓上,吟芳、高媽,和心霞都陪伴著她,客廳裡安靜了下來,狄君璞獨自坐在沙發上,依稀還聽到心虹的啜泣聲。然後,梁逸舟從樓上下來了,臉色凝重而疲倦,望著狄君璞,他懇摯的說:
  「謝謝你,君璞,幸虧有你,要不然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你的手要緊嗎?」「哦,這沒關係。」狄君璞慌忙說。「不過,這老婦人是該送進精神病院的。我在這山谷中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了,這樣太危險。」「是嗎?」梁逸舟注意的看著他。「但,她對別人是沒有危險性的。」「怎麼說?」「她不會傷害任何人,除了心虹以外。」
  「我不懂。」狄君璞困惑的。
  「唉!」梁逸舟再長歎了一聲,滿臉的沉重。「這事說來話長,我早就預備告訴你了。你如果不忙,願意到我的書房裡坐一下嗎?」狄君璞按捺不住自己對這事的好奇,何況,對方顯然急於要告訴他一個故事。於是,他站起身來,跟著梁逸舟走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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