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千方百計的逃開夢凡,應該就不要再上望夫崖的。但是,那座石崖有它的魔力,夏磊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三番兩次,就是忍不住要上望夫崖。站在崖上,登高一呼,心中的塊壘,似乎會隨聲音的擴散,減輕不少。
這天清晨,他又站在望夫崖上了。太陽還沒有從山凹裡冒出來,四野在曉霧迷濛中是一片蒼茫。灰蒼蒼的天,灰蒼蒼的樹林,灰蒼蒼的原野,灰蒼蒼的心境。他對著雲天,放開音量,大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回音四面八方傳了回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心中苦極,陡的一轉身,想下崖去。才轉過身子,就發現夢凡像個石像般杵在那兒。
不行不行不行……夢凡,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才抬腳要走,夢凡已經嚴厲的喊:
「不准走!」夏磊一驚,從來沒聽過夢凡這樣嚴厲的聲音,他怔住了。
「夏磊!」夢凡憋著氣,忍著淚,淒然的說:「你這樣躲著我,你這樣殘忍的對我,是不是告訴我,上次在這望夫崖上的事都一筆勾消了!你覺得那天……是你的污點,是你的羞恥,你的錯誤,你後悔不及,恨不得跳到黃河裡去洗洗乾淨!是不是?是不是?」夢凡!他心中痛極,夢凡,你饒了我吧!我是這樣的懦弱,無法面對愛情又面對友誼,我是這樣的自卑,無法理直氣壯的爭取,也無法面對一團正氣的乾爹呀!
「你說話啊!」夢凡落下淚來:「你清楚明白的告訴我啊!只要你說出來,你打算把我從你生命裡連根拔除了,毫不眷戀了,那麼……我會主動躲著你,我知道你討厭見到我,我也會警告自己,不再上望夫崖來了!」
他抬起頭,盯著夢凡,苦苦的盯著夢凡,死死的盯著夢凡。「我已經完全不顧自己的自尊了,我千方百計的要跟著你,你卻千方百計的要甩開我!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卑賤!你這樣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大概你巴不得永遠見不到我,巴不得我消失,巴不得我毀滅,巴不得我死掉算了……」「住口!住口!」他終於大喊出聲。「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你存心冤枉我!你比任何人都瞭解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什麼?」夢凡反問,咄咄逼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踐踏我的感情,摧殘我的自信,你是存心要把我置於死地!」「夢凡啊!」他大吼著:「你這樣子逼我……使我走投無路!你明知道,我躲你,是因為我怕你,我怕你……是因為我……那麼那麼的愛你呀!」夏磊這話一衝出口,夢凡整個人都震住了,帶淚的眸子大大的睜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夏磊。
夏磊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張口無言。
兩人對視了片刻。「你說了!」夢凡屏息的說,聲音小小的:「這是第一次,你承認了!即使上次,你曾忘形的抱住我,也不曾說你愛我……現在,你終於說出來了!」
夏磊震動至極,往後一靠,後腦重重的敲在岩石上。
「我完了!」夢凡撲過來,一把抱住了夏磊的腰,把滿是淚的臉貼在夏磊肩上,痛哭著熱烈的說:
「既然愛我,為什麼躲我?為什麼冷淡我?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不面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夏磊渾身繃緊,又感到那椎心蝕骨的痛。
「我努力了好久,拚命武裝自己,強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我天沒亮就去上課,下了課也不敢回家,我這樣辛辛苦苦的強迫自己逃開你,卻在幾分鐘內,讓全部的武裝都瓦解了!」他深吸了口氣:「為什麼?你還問我為什麼?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來:「我『不能』愛你!」
夢凡驚跳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夏磊。
「我怎能愛你呢?」夏磊哀聲的說:「你是乾爹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康家鍾愛的女兒,是楚家未過門的媳婦……我實在沒有資格愛你呀!」他狼狽無助,卻熱情澎湃,不能自已。「不行的!夢凡,我內心深處,有幾千幾萬個聲音在對我吶喊:不行不行不行!是非觀念,仍然牢不可破的橫亙在我們中間!不行的,我不能愛你!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愛你!」
「我們可以抗爭……」夢凡口氣不穩的說:「你說的,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該為自己的幸福去爭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爭,卻不敢為我們的愛情抗爭嗎?」
「因為——」夏磊沉痛的,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出來:「父母之命,尚可違抗;兄弟之妻,卻不可奪呀!」
夢凡似乎被重擊了一下,她退後,害怕的盯著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的,沉緩的繼續說著:「你爹和娘會為我們的事大受打擊,我就不敢愛你了!我每想到,康楚兩家的友誼,我就更不敢愛你了!我再想到,童年時,我們五個,情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愛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麼信任我,愛護我的天白……我……我……」他的淚,奪眶而出了。「我只有倉皇逃開了!夢凡!」他抽了口氣,聲音沙啞。「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爭,我也無法和自己的良心抗爭!如果我放縱自己去愛你,我會恨我自己的!這種恨,最後會把我們兩個都毀滅!所以,我們的愛,是那麼危險的一種感情,它不止要毀滅康楚兩家的幸福與和平,它也會毀滅我們兩個!」他的聲音,那麼痛楚,幾乎每個字都滴著血,一字一字從他嘴中吐出來,這樣的字句和語氣,把夢凡給擊倒了。夢凡更害怕了,感染到夏磊這麼強和巨大的痛楚,她惶恐、悲切而失措。「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呢?」她無助的問。
夏磊低下頭沉思,好一會兒,兩人都默然無語。崖上,只有風聲,來往穿梭。忽然,夏磊振作了起來,猛一抬頭,他眼光如炬。
「我們,一定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愛得坦坦白白,問心無愧!也唯有這樣,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處,即使是日久天長,也不會發生變化!」
夢凡被動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夏磊。心中愁腸百折。十分不捨,百分不捨,千分不捨,萬分不捨……卻心痛的體會出,夏磊的決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進逼,只怕夏磊終會一走了之。她眨動眼瞼,淚珠就洶湧而出。
「只有你,會用這種方式來說服我!也只有你,連『拒絕』我,都讓我『佩服』呀!」
「拒絕?」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這兩個字,來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終於深深瞭解你了!」夢凡點著頭,依戀的、委曲求全的瞅著夏磊:「我會聽你的話,壓下男女之愛,昇華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讓我們也能像兄妹一樣,朝夕相見吧!」
他緊緊的注視她,好半晌,才用力一點頭。
「我答應你!」他堅定的說:「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以後,誰也不許犯規,我們要化男女之愛,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點頭。眼光始終不曾離開他的臉。
兩人站在崖上,就這樣長長久久的癡癡對望。
太陽終於從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燦爛的紅霞,徐徐上升,緩緩擴大,燒紅了半個天空。接著,太陽像是從山後直接就蹦了出來,乍然間光芒萬丈。灰蒼蒼的天空先被朝霞映成紅色,接著,就轉為澄淨的蔚藍。灰蒼蒼的大地重現生命的力量,樹是蒼翠的綠,楓樹林是紅黃綠三色雜陳。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條白色的緞帶。
夏磊終於掉頭去看大地、看太陽、看天空。剎那間,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般,光明磊落!
就這樣了。那天早上,他們在望夫崖上,做了這個神聖的決定。兩人都感到有壯士斷腕般的痛苦,卻也有如釋重負般的輕鬆。就這樣了,從今以後,一定要牢守這條遊戲規則,誰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覺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規定。自從童年開始,夢凡就是他的小影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她主動的追隨著他。所以,只要夢凡不犯規,他自認就不會犯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點也不輕鬆。夢凡出現在他每個夢裡,每個思想裡,每頁書裡,每盞燈下,每個黎明和黃昏裡。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見不到她時,思緒全都縈繞著她,見了面時,心中竟翻滾著某種狂熱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強烈,絕非兄妹之情!他一下子就掉進了水深火熱般的掙扎中,每個掙扎都是一聲呼喚;夢凡!無窮無盡的掙扎是無窮無盡的呼喚;夢凡、夢凡、夢凡、夢凡……
這就是故事一開始時,夏磊為什麼會站在望夫崖上,心裡翻騰洶湧著一個名字的前因後果了。望夫崖上,有太多的掙扎;望夫崖下,有太多的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由初見夢凡,到相知,到相戀,到決心化男女之愛到兄妹之情……長長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夢凡呵!在無數繁星滿天的夜裡,在無數曉霧迷濛的清晨,還有無數落日銜山的黃昏,以及許多淒風苦雨的日子裡,夏磊就這樣佇立在望夫崖上,極目遠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夢凡呵!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松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夏磊就這樣把自己隔入一個進退失據、百結千纏的處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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