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人終於到達四川,抵達重慶。在萬民騰歡中,迎接著勝利。但是,經過這樣一年的長途跋涉,我們一家五口,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以外,真是一無所有,狼狽極了。幸好,重慶有我母親的堂兄堂妹,我前面就寫過,袁家是個大家族。這時,我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我們。其他在四川的舅舅聞迅趕來接濟。母親是袁家長房的女兒,原是極尊貴極嬌寵的千金小姐,如今竟然歷盡這麼多風霜。一時間,大家圍繞著父母,詳問我們「逃難」的經過。人人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這麼多的「故事」,會一樁樁、一件件的發生在我們身上!
那些日子,父母總是不厭其煩的說,說到傷心處,說的人掉淚,聽的人也掉淚。我總是坐在人群中,聽父母一遍一遍的說,我就一遍又一遍的重溫這段驚濤駭浪、悲歡離合的歲月。所以,雖然當年我才六歲,這些往事已深深的銘刻在我內心深處。「逃難」終於成為了「過去」。「未來」將何去何從,就又成為父母必須面對的問題。這時,父親不知道接受了哪個學校的聘書,要到一個名叫「李莊」的縣城去教書。因為是戰後,百物蕭條,那學校連家眷宿舍都沒有,只能安排父親一個人的住宿。父親雖然極不願意在抗戰剛勝利,我們闔家慶團圓的時候,卻拋妻別子去李莊教書!但,分離事小,失業事大。何況我們三個孩子都年幼,嗷嗷待哺。所以,父親決定去李莊教書。至於母親和我們三個孩子,將怎麼辦?這時候,我的勳姨出來說話了:
「一點問題都沒有,三姐和孩子們,全跟我到瀘南中學去!我正缺少國文教員,三姐不是在湖南也教書嗎?現在就去幫我當教員!」勳姨是母親的堂妹。母親在長房中行三,所以勳姨稱母親為三姐。當時,我的勳姨和姨夫在四川的瀘縣,辦了一所私立中學,一切剛剛草創,確實缺少師資。
就這樣,我們和父親暫時分離,跟著母親,去了「瀘南中學」。瀘南中學(我在《剪不斷的鄉愁》一書中,曾略略提起過這個學校和我的勳姨),在我印象中,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它是由一座大廟改建為學校的。教室就是廟宇中的大殿,所以每間教室裡都有菩薩。我們住的宿舍,是以前和尚修行之處,簡單而樸素。經過了那麼慘烈的一段「逃難」,現在,我們在瀘南中學定居下來,真像到了天堂。
我的生活,一下子整個改變了。在我記憶中,那一年真是快活極了。母親的學生們,都成了我的大哥哥。(這裡,要有一點小小說明,當時的四川,是很保守又很重男輕女的。女孩子全要在家中幫忙做事,沒有父母肯把女兒送來讀書。即使是男孩子,也是我勳姨和姨夫去一家一家說服,爭取他們來唸書的。所以學生都是男生,而且年齡很大,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往往還在念初一。而初一的學生,往往又連小學的學歷都沒有,母親教他們,真是教得辛苦極了。但是,他們都是些又憨厚又熱情又善良的青年,全成了我的「大哥哥」。)這些大哥哥們會帶著我玩,教我養蠶,把我扛在肩上去採桑葉,帶我到河邊去撿鵝卵石……我童年中失去的歡笑,在這兒又一點一滴的找回來了。
也是在這個時期,母親忽然發現我對文字的領悟力,在驚喜之餘,開始教我念唐詩。我也初次體會到文字的魅力,開始興奮的在文字中找尋樂趣了。
母親的這個「發現」,是相當「偶然」的。
經過是這樣的;母親那些學生,年齡都已不小,但,不知怎的,念起書來就是不開竊。母親常常一遍又一遍的講解,那些大哥哥們依然聽不懂。而我呢,從小就很依戀母親,當她上課的時候,我總坐在教室的門檻上「旁聽」,有一天,她在教《慈烏夜啼》其中有這樣兩句話:
「夜夜夜半啼,聞者為傷心。」
因為有三個「夜」字,這些大哥哥們全糊塗了。母親講得舌敝唇焦,大家還是搖頭聽不懂。母親有些懷疑自己的教書能力了。一急之下,發現坐在門檻的我,把我一把拉進教室裡去問:「鳳凰,你知不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
「知道呀!」我答得乾脆,母親都愣了。
「那麼,你說說看!」母親大概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
我說了。據說,我解釋得絲毫不差。從這天起,母親太得意了,她開始教我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也認真的學習起來,從此,背唐詩取代了兒歌,我七歲已熟讀了《樑上雙燕》和《慈烏夜啼》。我想,我後來會迷上寫作,和這段背唐詩的日子大大有關。在瀘南中學的時期,我們家還有件大事。那就是我小妹妹的出世。原來,母親在勝利後,就懷了我的小妹妹,對於這個小生命,母親充滿了期待之情。戰爭已經過去,苦難也應該隨之而去。忽然目前的生活仍然艱辛,夫妻還不能團聚。但,遠景是非常美好的。母親自己也承認說,她孕育小妹這段時間,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喜悅。
一九四六年二月,我的小妹妹來到世間,參加了我們這個家庭。小妹長得很像母親,皮膚細嫩,面目姣好,五官端正,臉上毫無瑕疵。她一出世,就成了我們全家的心肝寶貝。母親愛她,我們做哥哥姐姐的也愛她。那年我已八歲,八歲的女孩子正是玩洋娃娃的年齡,我不玩洋娃娃(也沒有洋娃娃可玩),我抱我的小妹妹。我真高興母親生了妹妹而不是弟弟,那時的我,已經和男孩子有段距離,我衷心盼望有個妹妹與我為伴,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遠在湖南的祖父,早已知道我們這一路驚心動魄的故事。現在風平浪靜,家中又喜添孫女,就忙著給孫女取名字。因為妹妹生在繁花如錦的春天,取了個小名叫「錦春」,父母覺得這名字有點兒俗氣,但,是祖父取的,也就用了。不過,在我們家裡,我們都叫她「小妹」而不叫名字,正像叫「小弟」而不叫「巧三」一樣。
我們家裡的四個兄弟姐妹,全部到齊。
第二年,父親接了上海同濟大學的聘書,我們全家終於團聚了。離開了瀘南中學,我們一家人遷居到上海,開始了另一段迥然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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