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溝到柴房,這兩個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事,之間到底隔了幾天,還是一星期?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童年的記憶,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條清晰的「線」。只記得那些日子裡,日軍整日在鄉間搜刮搶掠,殺人縱火之事,更是每個村子中都經常遭遇的。我們一家東遷西徙,到處躲避日軍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為父母是「讀書人」的緣故,日軍可以放過一般農民,卻殺掉了無數的知識分子。
似乎在離開山溝後沒幾天,我們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會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親的表弟,年紀很輕,表嬸在我記憶裡是個嬌小玲瓏的小美人,他們有個一歲大,還抱在襁褓中的兒子。我那小表弟長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顯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嬸的命根子。當我們結伴遷移的那些日子中,他們最關心和最保護的,就是那個懷抱中的小兒子。
那天,我們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農家中,這位老農夫已經自己有田有地有農莊,是個敦厚樸實善良的典型農人。他的房子佔了一個極好的地理環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處,因為單獨隱蔽在密林之中,極難被外界所發現。更妙的是,這屋子背後就是一座未開發的山林。萬一給日軍發現,往這深山裡一躲,那就更難被找到了。所以,我們投奔到這老農夫家裡來。到了老農夫家裡,我們才發現那兒已成為附近所有知識分子及鄉紳們的避難所。老農夫熱情而慷慨,來者不拒,家裡已擠滿了人。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沒料到的,是這「避難所」早被日軍所發現,據老農夫說:
「昨天一天,來了三批鬼子,到處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來,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鐘之內,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裡去。所以,日本鬼子一個人也沒抓到!」湖南人稱「日本人」,都稱「鬼子」。
那老農夫一股得意樣兒,他的太太是個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婦倆對祖父和我們招呼得無微不至,細心的告訴我們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徑入山,如何在山裡找山洞樹洞等等。我們這才知道,他們幾日之內,已救了無數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難者,也早對入山之路,熟悉萬分了。
那是午後,我們走了許久的路,抵達老農夫家裡時已又餓又累。老農夫對我們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飯菜,招呼我們吃飯。我們都餓得頭發昏,坐下來就開動,誰知才拿起筷子,就聽到門外一陣吆喝,馬上就是一陣人來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亂之聲,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老太婆已衝進屋子,對我們揮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裡!鬼子來了!快快快!」
父母丟下筷子,七手八腳的來抱我們,孿生弟弟麒麟賴在飯桌上不肯下來,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雞蛋。表叔表嬸同時撲到床邊去抱他們那才睡著的寶貝孩子……混亂中,老農夫已衝了進來,口齒不清的,臉色倉皇的喊:
「來不及了,沒時間進山裡了!鬼子來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說得容易,農家的房子傢具簡陋,房間都一目瞭然,我們兩家老老小小有九個人,什麼地方可以躲?我們正猶豫間,農夫的兒媳婦又衝了進來:
「鬼子已經進來了!這次來得凶,看樣子知道我們家藏了人!別人都躲進山裡去了,只有陳家……」
再沒時間耽誤,老太婆當機立斷,招手把我們帶出屋子,繞到農莊後面,把我們兩家老小,全塞進了一間堆柴的柴房,倉促的對我們拋下一句叮嚀:
「千萬千萬不要出聲音!」
說完,她帶上房門,匆匆而去。
我們擠在那小房間裡,大家面面相覷,呼吸都不敢大聲,我記得,麒麟手裡,還緊握著一雙筷子,嘴裡嘰哩咕嚕的嘮叨著:「我餓了,我要吃飯!」
母親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親試圖把柴房的門拴起來,這才發現,這柴房根本沒有門閂,鄉下人堆柴的房間也實在不需要門閂。而且,那簡陋的木板門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縫,從內往外看,可以把農莊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從外向內看,也不難發現我們這群婦孺老小。這個「藏身地」,實在是糟透糟透!父親揮手要我們遠離門邊,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擠了我們兩家人,已經是密不透風了,還能退到哪兒去?我們緊倚著柴堆站著,孩子們都瑟縮在母親的懷裡。很快的,我們聽到日軍走進農莊的聲音,一陣大聲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農莊各處,顯然在大肆搜尋,有個發號施令的軍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裡,在用日語大聲下令。於是,我們聽到,日兵在每個房間每個房間的搜查,有箱籠倒地聲,有桌椅翻倒聲,有日軍呼喝聲,有老農夫喊叫解釋聲……在這一大片混亂聲中,還有日兵在抓老農夫的雞鴨宰殺,於是雞飛狗跳,人喧馬仰,鬧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漸走近了柴房……。
我們傾聽著那日軍的靴聲,沉重的敲擊在曬穀場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們聽老太婆在賭咒發誓,呼天呼地的亂喊:
「什麼人都沒有!雞也快殺光了,狗也給你們殺了,你們還要什麼……」外面很鬧,柴房裡卻靜得出奇,母親緊緊的摟住麒麟,因為這些孩子裡,麒麟最會鬧。可是,我們卻沒算到表叔的小兒子,那個在襁褓中的嬰兒,會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這嬰兒的哭聲把我們全體都震動了!表嬸也無法避諱,立即解衣哺兒,想堵住他的哭聲,誰知那孩子拒絕吃奶,卻哭得更加厲害,表嬸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卻蒙不住那哭聲,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哭得更響了,祖父長吸一聲說:
「命中注定,該來的一定會來!」
表叔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他迅速的對我們全家看了一眼,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的意義。在以後很多年很多年後,我才能體會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後,忽然間,表叔從表嬸懷中搶過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頭頸,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臉色也變了,表嬸撲過去搶,哭著喊:「你要做什麼?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啞聲說:「可以死他一個,不能死我們全體!」「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表嬸忘形的大嚷,眼淚流了一臉,她發瘋般撲過去搶孩子,一面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識大體!」表叔叫:「我不能讓這一個小小嬰兒,葬送了我們兩家的性命!尤其是連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殺他,先殺我!先殺我!」表嬸是瘋了,她的頭髮披散了,淚流滿面,喉嚨嘶啞,居然拚命的搶過了孩子,孩子能夠呼吸,就更大聲的哭了起來,父親立刻抱住表叔,表叔還要掙扎著去搶孩子,父親沉著嗓音喝阻著:「夠了!如果日軍要發現我們,這樣一鬧,他們已經發現,你殺他也沒用了!」真的,在這一時間,孩子哭叫,大人吵鬧,表嬸狂喊,表叔怒吼……什麼聲音都有過了,我們大家彼此注視著,父母臉上,都有著聽天由命的平靜。而忽然間,那嬰兒卻止住了哭聲,柴房裡頓時又鴉雀無聲了。同時,靴聲清脆的停止在柴房的前面。「打開門!」是日軍的日本國語。
「啊呀,老天爺!」是老農夫的太太,那從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婆,在唉聲歎氣的叫著:「連茅廁都要檢查呀!」她用手推門,聲音又平靜又自然:「門都沒有閂,能藏得住什麼人?」
「我至今還在想,那老太婆真該得最佳演技獎。」
門已經開了一條縫,我們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跡一般,那日軍用日本話叫了一句什麼,就逕自掉頭而去。我們幾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難道我們那一陣哭叫和喧鬧,他們會聽不到?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嬸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視著。然後,又一陣雞飛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許多雞,一個軍官一聲令下,這隊日軍居然不可思議的走了,不可思議的放過了我們。
好半天,當外面完全平靜了以後,老太婆推門走了進來,這時卻蒼白著臉,又嚷又叫的說:
「老天爺!你們怎麼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籠子雞出來,趕得它們滿天飛,才掩過你們的聲音呢!」
我們彼此凝視,又一次厄運被逃過了,又一次災難被避免了!我太小,還不能瞭解那種死裡逃生的滋味。但是,當表叔知道危機已過,立刻就抱住表嬸,不顧一切的,瘋狂般的吻她,又抱過那差點死去的兒子,含著淚,滿頭滿臉的亂吻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愛」,是多麼複雜,多麼珍貴的東西!如果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於我自幼體會了太多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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