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陣的混亂、慌張、匆忙!然後是血漿、紗布、藥棉、急救室、醫生、護士、醫院的長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門開了合了,開了,又合了,開了,又合了!護士出來,進去,出來,又進去……於是,幾千幾百個世紀過去了,那蒼白的世紀,白得像醫院的牆,像柏霈文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而現在,終於安靜了。
方絲縈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愣愣的看著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漿吊在那兒,血液正一滴一滴的輸送到柏霈文的血管裡去,他躺在那兒,頭上、手上、腿上,全裹滿了紗布,遍體鱗傷。那樣狼狽,那樣蒼白,那樣昏昏沉沉的昏迷著,送進醫院裡四十八小時以來,他始終沒有清醒過。
病房裡好安靜,靜得讓人心慌。方絲縈一早就強迫那始終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愛琳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離開了。現在,已經是深夜,病房裡只有方絲縈和柏霈文,她始終用一對帶淚的眸子,靜靜的瞅著他。在她心底,她已經念過了各種禱告的辭句,禱告過了各種她所知道的神。她這一生全部的願望,到現在都匯成了唯一的一個:「柏霈文!你必須活下去!」
兩天兩夜了,她沒有好好的闔過眼睛,沒有好好的睡過一下。現在,在這靜悄悄的病房裡,倦意慢慢的掩了上來,她靠在椅子中,闔上眸子,進入了一種朦朧而恍惚的狀態中。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陣蠕動和呻吟使方絲縈驚跳了起來,她撲到床邊上,聽到他在喃喃的、痛苦的呻吟著,夾著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藥棉蘸濕了,再滴到他的唇裡,他的嘴唇已在發熱下乾枯龜裂,那好蒼白好蒼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滴進去,卻無法染紅那嘴唇,於是,她的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他震動了一下,睜開了那對失明的眸子,他徒勞的在室內搜尋。他的意識像是沉浸在幾千萬□深的海底,那樣混沌,那樣茫然,可是,他心中還有一點活著的東西,一絲慾望,一絲渴求,一絲迷離的夢……他掙扎,他身上像綁著幾千斤燒紅的烙鐵,他掙扎不出去,他呻吟,他喘息,於是,他感到一隻好溫柔好溫柔的手,在撫摩著他的面頰,他那發熱的、燒灼著的面頰,那只溫柔而清涼的小手!他有怎樣荒唐而甜蜜的夢!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識掙扎,不行!他要撥開那濃霧,他要聽清楚那聲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響著的啜泣之聲,是誰?是誰?是誰?他掙扎,終於,大聲的問:
「是誰?」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大而響亮,但是,他發出的只是一聲蚊蟲般的低哼。於是,他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那兒啜泣著問:「你說什麼?霈文!你要什麼?」
「是誰?是誰?」他問著,輕哼著。
方絲縈捧著他的手,那只唯一沒受傷的手,她的唇緊貼在那手背上,淚水濡濕了他的手背。然後,她清清楚楚的說:
「是我,霈文,是我,含煙。」
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認是含煙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發現他的身子不再蠕動,不再掙扎,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抬起頭來,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她大驚,緊握著那隻手,她搖著他,恐懼而惶然的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說話了,接著,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夢囈似的說:「我有一個夢,一個好甜蜜好瘋狂的夢。」
方絲縈仰頭向天,謝上帝,他還活著!撲到枕邊,她急促的說:「你沒有夢,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這兒,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聽著!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為我,為亭亭,為——我們的未來。」淚滑下她的面頰,她泣不成聲:「你要好好活著,因為我那麼愛你,那麼那麼愛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過來。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動,意識重新在他的頭腦裡復活。他從那幾萬丈深的海底升起來了,升起來了,升起來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慾望,又能狂歡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語音,喘息著問:「含煙,是你嗎?真是你嗎?你沒有走嗎?是你在說愛我?還是我的幻覺又在捉弄我?」「是我,真的是我!」方絲縈——不,含煙迫切的回答。許許多多的話從她嘴中衝了出來,許許多多心靈深處的言語。她不再顧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騙自己了。「我不再離去,十年來,我從沒有忘記你,我從沒有愛過另一個人!霈文!從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結婚前跑回國,為什麼逗留在這兒,不願再回去,我從沒有停止過愛你!也從沒有真心想嫁給亞力過!從沒有!從沒有!從沒有!」
她一連串的說著,這些話不經考慮的從她嘴中像倒水般傾出來,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都覺得驚奇。但是,當這些話一旦吐了出來之後,她卻忽然感到輕鬆了。彷彿解除了自己某一項重大的問題,和感情上的一種桎梏。她望著他,用那樣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著他。然後,她俯下頭來,忘情的把自己柔軟而濕潤的唇貼在他那燒灼的、乾枯的唇上。「我愛你,」她哭泣著說:「我將永不離開你了,霈文,我們重新開始!重新開始!你要趕快好起來,健康起來,因為——我需要你!」「含煙!」他低呼著,從心靈深處絞出來的一聲呼號。「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嗎?我不是由於發熱而產生了錯覺嗎?含煙!告訴我!告訴我!向我證實!含煙!幫助我證實它!」他急切的:「否則我會發瘋,我會發狂!含煙,幫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著,拿起他的手來,她用那滿是淚痕的面頰依偎它,用那發熱的嘴唇親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的吻他的臉,吻他的唇,嘴裡不住的說著:「我吻你,這不是幻覺!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臉,我吻你的唇!這是幻覺嗎?我的嘴唇不柔軟不真實嗎?噢,霈文,我在這兒!你的含煙,你那個在曬茶場上撿來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輕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入了他的體內,他雖看不見,但他的視野裡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滿了活力的、感恩的聲音輕喊:「我不該感恩嗎?那在冥冥中操縱著一切的神靈!」然後,他的面頰緊倚著含煙的手,淚,從他那失明的眸子裡緩緩地、緩緩地流了下來。
當黎明來臨的時候,醫生跨進了這間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絕美的圖畫。病人仰臥著,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邊的椅子上,那嬌小的含煙正匍伏在椅子的邊緣上,長長的頭髮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臉龐上淚痕猶新,烏黑的睫毛靜悄悄的垂著,她在熟睡,而她的手,卻緊握著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陽,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染在他們的頭上、手上、面頰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寧靜與和平。
醫生輕咳了一聲,含煙從椅子裡直跳了起來,緊張的看向床上,她失聲的問:「他——死了嗎?」「哦,不,」醫生說,微笑著:「他睡得很好。」他診視他,然後,他轉過頭來,對含煙溫柔而鼓勵的笑著:「你放心,柏太太,他會好起來。」「沒有危險了嗎?」含煙急切的問。
「是的,他會復元的!」
哦,謝謝天!她站在床邊,那樣狂喜的看著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醫生對她的稱呼,也忽略了醫生對她的道別,她只是那樣欣慰的、那樣帶笑又帶淚的看著柏霈文。這樣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的衝到電話機邊,她必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亭亭!立刻告訴她們。她撥通了號碼,立即,那面傳來了愛琳的聲音:「怎樣了?」「哦,他會好!」她喘息著說:「醫生說沒有危險了!你告訴亭亭一聲吧!等會兒你帶亭亭來嗎?」
「哦,可能,或者。」愛琳的聲音有些特別。「總之,現在大家放心了。」「是的。」含煙不能掩飾自己語氣裡的興奮:「醫生說,他很快就會復元,他現在睡著了。」
「好的,」愛琳輕聲說:「那麼再見吧!」
「再見!」掛斷了電話,她坐回到床邊的椅子裡,凝視著柏霈文,她現在已經了無睡意。撫平了柏霈文的枕頭,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的、深深的望著那張飽經憂患的臉龐。然後,一層烏雲輕輕的、緩緩的、悄悄的移了過來,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對他有怎樣的允諾!有怎樣的招供!而事實上呢?她將如何向愛琳交代?愛琳,她同樣有權佔有她的丈夫呀!哦,天!問題何嘗解決了?她曾對愛琳保證過她將離去,她曾發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而現在,自己對霈文說了些什麼?永不分開!永不離去!但是……但是……但是……愛琳又將怎樣?
她的心混亂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煩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愛琳那對冒火的大眼睛,耳邊似乎聽到了她那壞脾氣的指責與詬罵。呵!無論如何,愛琳畢竟是個合法的妻子,自己只是個天涯歸魂而已!而現在,而現在……到底自己將魂歸何處呢?柏霈文在枕上蠕動,吐出了兩聲輕輕的囈語:
「含煙?含煙。」她把頭湊過去,含淚望著那張依舊蒼白的臉。呵,霈文,霈文,郎情如蜜,妾意如綿,為什麼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們已經經過了十載相思,和兩次生離死別的考驗,難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須分手?呵,呵,霈文!難道我們竟無緣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邊,下意識的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緒越來越像一堆亂麻,越整理就越凌亂,而她的感情卻越來越強烈,越鮮明,她不願離開他!她愛他!就這樣,她坐在那兒,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門上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
她跳起來,愛琳來了,她知道。她將退開了,那個「妻子」來了。她歎息,無奈的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立刻,她呆了呆。門外,是亞珠牽著亭亭,沒有愛琳的影子。她奇怪的問:「太太呢?」「她走了!」亞珠說:「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她說她不再回來了!」「什麼意思?」她瞪著亞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亞珠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含煙狐疑的接了過來,看看封面,上面寫的是:「章含煙女士親展」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陣心神恍惚。然後,她把亭亭拉了進來,吩咐亞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裡的事。關上房門,她叫亭亭不要驚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點頭,這孩子,自從知道父親脫險後,就已經笑逐顏開了。搬了一張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邊,安安靜靜的看著他,一聲大氣也不出。含煙坐回到椅子裡,迫不及待的,她拆開了愛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張信箋,上面是這樣寫的:
「含煙:
真奇怪!我今天會寫信給一個有這個名字的女人!含煙,含煙!我必須承認,這名字始終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是我愛情生命上的一個惡瘤,但是,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上帝知道!我已經不再仇視你了,奇怪嗎?含煙?記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裡,我們曾經第一次開誠佈公的談過,你告訴我,你不再愛霈文了,『懇求』我留下,你說,他還會愛上我,我不該輕易的放掉了我的愛情。啊,含煙,你說服了我。(現在想來,我是有點傻氣的,不過,你比我更傻!)於是,我留下,徒勞的去築我那堵愛情的牆。但是,含煙山莊的鋼架都豎了起來,我這堵牆卻依然連地基都沒有!含煙!我慚愧!我不是個好的建築師!於是,我發現了,我在他心中根本連一絲一毫的地位都沒有,我永不可能走進他的心靈,今生,今世,連來生,來世都不可能!他心裡只有你!等到車禍事件發生以後,我就更明白了。含煙,你欺騙了我,你愛他遠勝過我愛他!既然你如此愛他而肯退讓,只為了我一時醉後失言!你這樣的胸襟,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含煙,你折服了我。今晨,我無意間在你的教科書中看到一張紙條(隨函附上),一切十分鮮明瞭!你的心願、你的意圖也表明無遺。霈文是對的,我留下,是三顆心靈的破碎,我離開,是一個家庭的團圓!所以,我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告訴他,我不要工廠,我不要金錢,我什麼都不要了!我並不窮困,這些年來,我手邊也積了不少錢,我會過得很好。也不必為我難過,誰知道命運怎樣安排呢?說不定離開霈文以後,我會找到一份真正屬於我的愛情,建立起我的『含煙山莊』!
再見了!含煙。我承認,當我寫這封信時,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碼,我走得漂亮!我做得瀟灑!最後,我祝福你們。請珍惜你們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歡在書中提兩句話,是:『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我也將這兩句話送給你們!再祝福你們一次!
愛琳」
一口氣將這封信看完,含煙說不出她心中的感覺,只覺得心靈悸動,而熱淚盈眶。再拿起那個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張愛琳已簽好名、蓋好章的離婚證書。另外,那裡面附了一張紙條,打開來,竟是含煙在一個多月前,隨意寫下的那首小詩: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迷?
十載離散,幾許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鵑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是的,她已經歸來了,從另一個世界裡歸來了。她捧著那些信封信箋,俯身向柏霈文。剛好霈文醒來,他用擔憂的聲音喊:「含煙?」「是的,我在這兒呢。」她用帶淚的、輕快的聲音回答。一面緊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個滿臉驚詫的孩子——也緊擁在懷中。三顆頭顱緊靠在一起,不,是三顆心緊靠在一起。
於是,我們的故事完了。
於是,新的含煙山莊建造了起來,比以前的更華麗,更雅致,更精美。因為,除了用磚頭石塊建造以外,這山莊還用了大量的愛——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華屋。
於是,在一個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採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對那棟樹木蔥籠、花葉扶疏的花園望去。因為,在那庭院深深之處,正飄出一個小女孩銀鈴似的笑聲和高呼聲:「爸爸,媽!你們藏在那兒呀?好,給我抓到了!」
接著,是一大串的笑聲。和一個孩子快樂的歌聲: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裡拿著小皮鞭,心裡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快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採茶的姑娘們都相視而笑,連那站在一邊監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含煙山莊的歌聲仍然繼續不斷的飄出來,飄出來,飄出來……從那深深庭院中飄出來,從那愛的世界裡飄出來。飄到好遠、好遠、好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溫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嗎?
——全書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黃昏於台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