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沉醉而混沌的三天是過去了。
第四天早上,含煙一覺醒來,床上已經沒有霈文的影子了,她詫異的坐起身來,四面張望著,一面輕輕的低喚著:
「霈文!霈文!」沒有回答,她披上一件晨褸,走下床來,卻一眼看到床頭櫃上的花瓶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她取了出來,上面是柏霈文的字跡:
「含煙:
你睡得好甜,我不忍心叫醒你。趙經理打電話來,工廠中諸事待辦,我將有十分忙碌的一天。中午我不回來吃飯,大約下午五時左右返家。
吻你!希望你正夢著我!
霈文」
含煙不自禁的微笑,把紙條捧到唇邊,她在那簽名上輕輕的印下一吻。她竟睡得那樣沉,連他離開她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躡手躡腳,靜悄悄離去的。滿足的歎了一聲,她慵散的伸了一個懶腰,沒有霈文在身邊,她不知道這一日該做些什麼,她已經開始想他了。要等到下午五點鐘才能見到他,多漫長呀!梳洗過後,她下了樓,拿著剪刀,她走到花園裡去剪玫瑰花,房裡的玫瑰應該換新了。這又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初升的朝陽穿過了樹梢,在地上投下了無數的光華。含煙非常喜愛花園裡那幾棵合抱的老榕樹,那茂密的枝葉如傘覆蓋,那茁壯的樹幹勁健有力,那垂掛著的氣根隨風飄動,給這花園增添了不少情致。還有花園門口那棵柳樹,也是她所深愛的,每到黃昏時分,暮色四合,花園中奼紫嫣紅,模模糊糊的掩映在巨樹蔥籠和柳條之下,就使她想起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無重數。」的句子,而感到滿懷的詩情與畫意。入柳穿花,她在那鋪著碎石子的小徑走著,花瓣上的朝露未干,草地也依然濕潤,她穿了一雙軟底的繡花鞋,鞋面已被露珠弄濕了。她剪了好大一束黃玫瑰,一面剪著,一面低哼著那支「我倆在一起,誓死不分離」的歌曲。然後,她看到高立德,正站在那老榕樹下,和園丁老張不知在說些什麼。看到含煙,他用一種欣賞的眼光望著她,這渾身綻放著青春的氣息,這滿臉籠罩著幸福的光彩,這踏著露珠,捧著花束的少女,輕歌緩緩,慢步徐徐。這是一幅畫,一幅動人的畫。「早,柏太太。」他對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霈文跟你說過好幾次了,要你叫我含煙,你總是忘記。」她說,微笑著。「你在幹嘛?」「對付蚜蟲!」他說,從含煙手上取過一枝玫瑰來檢查著,接著,他指出一些小白點給含煙看。「瞧,這就是蚜蟲,它們是相當的討厭的,我正告訴老張如何除去它們!這都是螞蟻把它們搬來的。」「螞蟻?」含煙驚奇的。「它們搬蟲子來幹嘛?」
「蚜蟲會分泌一種甜甜的液體,螞蟻要吃這種分泌液,所以,它們就把蚜蟲搬了來,而且,它們還會保護蚜蟲呢!生物界是很奇妙的,不是嗎?」
含煙張大了眼睛,滿臉天真的驚奇,那表情是動人的,是惹人憐愛的。「霈文又開始忙了,是嗎?」他問。
「是的,」含煙下意識的剝著玫瑰花幹上的刺,有一抹淡淡的寥落。「他要下午才能回來。」
「你如果悶的話,不妨去看我們採茶。」他熱心的說。「那也滿好玩的。」「採茶開始了嗎?」「是的,要狠狠的忙一陣了。」
「我也來采,」她帶著股孩子氣的興奮。「你教我怎麼采,我會採得很好。」「你嗎?」他笑笑。「那很累呢!你會吃不消。」
「你怎麼知道?」她說:「今天就開始采嗎?」
「是的,」他看看手錶:「我馬上要去了。」
「有多少女工來采?」「幾十個。」「采幾天呢?」「四、五天。你有興趣的話,我們今天先采竹林前面那地區,你隨時來好了!」「我一定去!」她笑著,正要再說什麼,下女阿蘭從屋裡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她面前,說:
「太太,老太太請你去,她在她的屋裡等你。」
含煙有一些驚疑,老太太請她去?這還是婚後第一次呢,會有什麼事嗎?她有點微微的不安,但是,立即,她釋然了。當然不會有什麼不對,這是很自然的,霈文恢復上班了,她也該趁此機會和老太太多親近親近。於是,她對高立德匆匆的一笑,說:「待會兒見!」轉過身子,她輕快的走進屋子,上了樓,先把玫瑰花送進自己的房間,整了整衣服,就一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門前,敲了門,她聽到門裡柏老太太的聲音:
「進來!」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帶著滿臉溫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長窗前面,面對著花園,背對著她,聽到她走進來,她並沒有回頭,仍然那樣直直的站著,含煙有點忐忑了,她輕輕的叫了一聲:「媽!」「把門關上!」柏老太太的聲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的。
含煙的心一沉,微笑迅速的從她臉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門,怯怯的看著柏老太太。柏老太太轉過身子來了,她的目光冷冷的落在含煙臉上,竟使含煙猛的打了個寒戰,這眼光像兩把尖利的刀,含煙已被刺傷了。拉過一張椅子,柏老太太慢慢的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舊直望著含煙,幽冷而嚴厲。
「我想,我們兩個應該開誠佈公的談一談了。」她說:「過來!」含煙被動的走上前去,她的臉色變白了。揚著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柏老太太,帶著三分驚疑和七分惶悚。「媽,」她柔弱的叫了一聲:「我做錯什麼了嗎?」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著她。「你從根本就錯了!」
「媽?」她輕蹙著眉梢。
「別叫我媽!記住這點!你只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媽,因為我不願讓霈文傷心,其他時候,你要叫我老太太,聽到了嗎?」
含煙的臉孔白得像一張紙。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結舌的說。
「我的意思嗎?」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我不喜歡你,含煙!」她坦白的說,緊盯著她。「你的歷史我已經都打聽清楚了,起先我只認為他娶了一個女工,還沒料到比女工更壞,他竟娶了個歡場女子!我想,你是用盡了手段來勾引他的了。」
含煙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顫抖著,一時間,她竟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只朦朧的、痛楚的感到,自己剛建立起來的,美麗的世界,竟這麼快就粉碎了。
「你很聰明,」柏老太太繼續說:「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貼貼的。但是,你別想連我一起玩弄於股掌之上,你走進我家的一剎那,我就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含煙,你配不上霈文!」含煙直視著柏老太太,事實上,她什麼也沒有看到,淚浪已經封鎖了她的視線。她的手腳冰冷,而渾身戰慄,她已被從一個歡樂的山巔上拋進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裡,而且,還在那兒繼續的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淚!」柏老太太的聲者冷幽幽的在深淵的四壁迴盪。「眼淚留到男人面前去流吧!現在,我要你坦白告訴我,你嫁給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嗎?」
含湮沒有說話。「說!」柏老太太厲聲喊:「回答我!」
含煙哀求的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啞聲說:「霈文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萬選,娶來這樣一個女人!」柏老太太怒氣沖沖的看著含煙,那張蒼白的臉,那對淚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這份柔弱和眼淚來征服男人的吧!「你錯了,」她盯著她:「你不該走進這個家庭裡來的!你弄髒了整個的柏家!」含煙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她看來搖搖欲墜。
「你……」她震顫的、受傷的、無力的、繼續的說:「你……要……要我怎樣?離……離開……這兒嗎?」
「你願意離開嗎?」她審視著她。
含煙望著她,然後,她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兒,她用一對哀哀無告的眸子,懇求的看著她。
「請別趕我走!」她痛苦的說。「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賤、我污穢……可是,可是,可是我愛著他,他也愛著我,請求你,別趕我走!」「哼,我知道你不會捨得離開這兒的!」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煙山莊?含煙山莊!你倒掙得了一份大產業!」
「媽——」她抗議的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厲聲喊。
「老太太!」她顫抖著叫,淚水奪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聲。「你——你弄錯了,我——我——
從沒有想過——關於產業——產業」她啜泣著,語不成聲。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著解釋,我對你很清楚!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趕你走!因為,我不能連我的兒子一起趕走,他正迷戀著你呢!你留在這兒!但別在我面前耍花樣!聽到了嗎?我活著一日,我就會監視你一日!你別想動他的財產!別想插手他的事業!別想動他的錢!」「老太太……」她痛苦的叫著。
「還有,」柏老太太打斷了她。「我想,你急於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含煙用手蒙住了臉,猛烈的搖著頭。
「你最好別在霈文面前說一個字!」柏老太太警告的說:「假若你希望在這兒住下去的話!如果你破壞我們母子的感情,我不會放過你!」含煙拚命的搖著頭。「我不說,」她哭泣著:「我一個字也不說!」
柏老太太把臉掉向了另一邊。
「現在,你去吧!」她說:「記住我說的話!」
含煙哭著站起身來,用手著嘴,她急急的向門口走去,才走到門口,她又聽到柏老太太嚴厲的聲音:「站住!」她站住了,回過頭來。柏老太太正森冷的望著她。
「以後,你的行動最好安分一些,我瞭解你這種歡場中的女子,生來就是不安於室!我告訴你,高立德年輕有為,你別再去勾引他!你當心!我不允許你讓霈文戴綠帽子!」
「哦!老太太……」含煙喊著,淚水奔流了下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掉轉頭,她打開房門,衝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她就直直的仆倒在床上。把頭深深的埋進枕頭裡,她沉痛的、悲憤的、心魂俱裂的啜泣起來。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時候,含煙才從她的房裡走出來。她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睛是浮腫的,坐在餐桌上,她像個無主的幽靈。高立德剛從茶園裡回來,一張曬得發紅的臉,一對明朗的眼睛,他望著含煙,心無城府的說: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說要到茶園裡去採茶嗎?怎麼沒去呢?怕曬太陽,是嗎?」
含煙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像電光一閃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頭去。高立德有些驚奇,怎麼了?什麼東西把這女人臉上的陽光一起帶走了?她看來像才從地獄裡走出來一般。他下意識的看著柏老太太,後者臉上的表情是莫測高深的,帶著她一向的莊重與高貴,那張臉孔是沒有溫情,沒有喜悅,沒有熱也沒有光的。是這位老太太給那小女人什麼難堪了?他敏感的想著,再望向含煙,那黑髮的頭垂得好低,而碗裡的飯,卻幾乎完全沒有動過。
黃昏的時候,含煙走出了含煙山莊,沿著那條泥土路,她向後走去,緩緩的,沉重的,心神不屬的。路兩邊的茶園裡,一群群的女工還在忙碌的采著茶,她們工作得很起勁,彎著腰,唱著歌,挽著籃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樣,也都戴著斗笠,用各種不同顏色的布,包著手腳。那不同顏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茶園裡,看起來是動人的。她不知不覺的站住了步子,呆呆的看著那些女工發愣,假若……假若當初自己不暈倒在曬茶場中,現在會怎樣呢?依然是一個女工?她用手撫摩著面頰,忽然間,她寧願自己仍然是個女工了,她們看來多麼無憂無慮!在她們的生活裡,一定沒有侮辱、輕蔑,和傷害吧!有嗎?她深思著。或者也有的,誰知道呢?人哪,你們是些殘忍的動物!最殘忍的,別的動物只在為生存作戰時才傷害彼此,而你們,卻會為了種種原因彼此殘殺!人哪!你們多殘忍!
一個人從山坡上跑了過來,笑嘻嘻的停在含煙面前嚷著說:「你還是來了,要加入我們嗎?不過,你來晚了,我們已經要收工了。」含煙瑟縮的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的搖著頭,說:
「不!不!我不是來採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橋等霈文的。」高立德審視她,然後,他收住了笑,很誠懇的說:
「柏老太太給了你什麼難堪嗎?」
她驚跳了一下,迅速的抬起頭來,她一疊連聲的說: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她是個好母親,她怎會給我難堪呢?完全沒有!你別胡說啊!完全沒有!」
高立德點了點頭。「那麼,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氣!我手下這些女工,就沒有一個暈倒的!」
含煙的臉上湧起了一陣尷尬的紅暈,高立德馬上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樣的玩笑是過分了一些,他顯然讓她不安了。他立刻彎了彎腰:「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搖搖頭,似乎表示沒有關係,她的思想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遙遠的深谷裡。她那沉靜的面貌給人一種愴惻而悲涼的感覺。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屬於新娘的喜悅呢?那幸福的光彩呢?這小女人身上有著多重的負荷!她怎麼了?含煙轉過了身子,她繼續向那條路上走去了。落日照著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無力,像個飄蕩的、虛浮的幽靈。高立德打了個寒戰,一個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到了松竹橋,含煙在那橋頭的欄杆上坐了下來,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暉中,她安安靜靜的坐著,傾聽著橋下的流水潺□。斜陽在水面灑下了一片柔和的紅光,蘆花在晚風中搖曳,她出神的望著那河水,又出神的望著天邊的那輪落日,和那滿天的彩霞。不住的喃喃自問著:
「我錯了?我做錯了?」
她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終於,一陣熟悉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跳起來,霈文及時煞住了車子,她跑過去,霈文打開了車門,笑著說:「你怎麼坐在這兒?」「我等你!」她說著,鑽進了車子。
「哈!你離不開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從他唇邊消失了,他審視她。「怎麼?含煙?你哭過了嗎?」「沒有,沒有。」她拚命的搖頭,可是,淚水卻不聽指揮的湧進了眼眶裡,迅速的淹沒了那對黑眼珠。霈文的臉色變了,他把車子停在路邊的山腳下,熄了火。一把攬過了含煙,他托起她的下巴來,深深的、研究的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鄭重的問:「怎麼了?告訴我!」她又搖了搖頭,淚珠滾落了下來。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說,把面頰埋進了他胸前的衣服裡,用手緊抱住他的腰。
「哦,是嗎?」他鬆了口氣,不禁憐惜的撫摩著她的頭髮。「你這個小傻瓜!你嚇了我一大跳!我不過才離開你幾個小時,你也不該就弄得這樣蒼白呀!來,抬起頭來,讓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頭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的戰慄著。「以後我跟你去工廠好嗎?我像以前一樣幫你做事!」
「別傻了,含煙!你現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書!」他笑了。「告訴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麼?」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頭來,注視著她。
「我也想你,」他輕輕的說。「好想好想你!」
她閃動著眼瞼。「你愛我嗎?霈文?」她幽幽的問。
「愛你嗎?」他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歎息:「愛得發瘋,愛得發狂,愛進了骨髓。含煙!」
她歎了口氣,仰躺在靠墊上,闔上了眼睛。一個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溫柔,好寧靜的微笑。她輕輕的,像自語的說:「夠了。為了這幾句話,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我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呢?還有什麼可怨的呢?」把頭倚在他的肩上,她歎息著說:「我也愛你,霈文!好愛好愛你!我願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那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著:「誰會讓你上刀山下油鍋呢?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擁著她,揉著她,逗著她,呵她的癢:「你說!你是不是個傻丫頭?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著,淚珠在眼眶中打轉。「是的,是的!我是個傻丫頭!傻丫頭!」她笑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滾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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