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柏霈文沉坐在沙發的一角中,用一張報紙遮住了臉,但是,他的目光並沒有停在報紙上。從報紙的邊緣上掠過去,他悄悄的注視著那正在書桌後面工作著的章含煙。她正在擬一封信稿,握著筆,她微俯著頭,一邊的長髮從耳際垂了下來,臉兒半遮,睫毛半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齒半咬著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專注的,用心的。好一會兒,她放下了筆,抬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際飄浮的雲彩,或是那圍牆外的一棵金急雨樹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裡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薄霧,眉毛微微的揚著,她的思緒顯然飄浮在一個不可知的境界裡,那境界是旖旎的嗎?是神秘的嗎?是不為人知的嗎?柏霈文放下了報紙,陡的站起身來了。含煙被他所驚動了,迅速的,那眼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在他的臉上,給了他一個匆促的笑。
「別寫了,含煙,放下你的工作。」他說。
「幹嘛?」她懷疑的抬起眉梢。
「過來,到沙發上來坐坐。」「這封信還沒寫完。」「不要寫完,明天再寫!」
「是命令嗎?」她帶笑的問。
「是的。」她走了過來,微笑的在沙發上坐下,仰頭望著他,眼裡帶著抹詢問的意味,卻一句話也不說。那含笑的嘴角有個小渦兒,她抿動著嘴角,那小渦兒忽隱忽現。柏霈文走過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撐在沙發的扶手上,他俯身向她,眼睛緊盯在她臉上,他壓低了聲音說: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麼時候為止?」
「捉迷藏?」她閃動著眼瞼,露出一臉天真的困惑。「什麼意思呢?」「你懂我的意思!」他的眼睛冒著火。「不要跟我裝出這份莫名其妙的樣子來!」「哦?先生?」她睜大了那對驚惶的眸子。「別這麼凶,你嚇住了我。」他瞅著她,那模樣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臉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睜著,坦白、驚惶、天真,而又濛濛如霧的,盛載著無數無數的夢與詩,這是怎樣的一對眼睛,它怎樣的絞痛了他的心臟,牽動了他的六腑。他覺得呼吸急促,他覺得滿胸腔的血液都在翻騰洶湧,緊緊的盯著她,他衝口而出的說:
「別再躲避我,含煙,我要你!」
她吃驚的蜷縮在沙發裡,眼光裡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懼的光。「不,先生。」她戰慄的說。
「解釋一下,『不,先生。』是什麼意思?」
她瑟縮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隱進沙發裡面去。
「我不願,先生。」她清晰的說。
他瞪著她,沉重的呼吸扇動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裡燃燒著兩簇火焰,那火焰帶著那麼大的熱力逼視著她,使她不自禁的戰慄起來。「你以為我在兒戲?」他問,聲音低而有力。「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給我,懂嗎?我要娶你,懂嗎?」
她凝視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他微微用力,她痛楚的呻吟了一聲,蜷曲著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帶著股堅定的、抗拒的力量望著他。
「他是誰?」他問。「什麼?」她不解的。「我那個對手是誰?你心目中那個男人!」
她搖搖頭。「沒有。」她說。「沒有人。」
「那麼,為什麼拒絕我?我不夠好嗎?不夠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她輕聲說,淚湧進了她的眼眶。「你是什麼意思?」「饒了我,」她說,轉過頭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會遇到適合你的女孩。」「我已經遇到了,」他急促的說:「除了你,我不要別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女性裡最高貴最純潔的。說,你願嫁我!」「不,先生。」她俯下頭,淚流下了面頰。「別逼我,先生。」
他的手捏緊了她的肩膀,捏得她發痛。
「你不喜歡我?你不愛我?對嗎?」他問。
「不,先生。」「你除了『不,先生。』還會說別的嗎?」
「哦,饒我吧!」她仰視他,帶淚的眸子帶著無盡的哀懇和祈求,那小小的臉龐蒼白而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禁不起一點兒風雨的摧折。但那個性裡又有那樣一股強刃的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她捏碎,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燒成了灰,也拿她無可奈何的。他放鬆了手,站直了身子,憤憤的望著她說:「我還沒有卑鄙到用暴力來攫獲愛情的地步,但是我不會饒你,我給你幾天的時間去考慮我的提議,我建議你,認真的考慮一下。」她不語,只是默默的望著他。
他轉身走開,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煙。他平常是很少抽煙的,只有在心情不佳或極度忙碌的時候,才偶爾抽上一兩支。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看著那煙霧的擴散,覺得滿心的鬱悶,比那煙霧更濃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根纖維,血管裡的每滴血液,身體裡的每個細胞,都比往日更強烈的在吶喊著:「我要她!我要她!我要她!」
三天很快的過去,含煙卻迅速的憔悴了。她每日來上班的時候,變得十分的沉默,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卻總是用一對水濛濛的眼睛,悄悄的注視著他。柏霈文也不再提幾天前的事,他想給她充分的、思考的時間,讓她能夠好好的想清楚這件事。他很知道,如果他操之過急,說不定反而會把事情弄糟,含煙並不像她外表那樣柔弱,在內心,她是倔強而固執的。可是,三天過去了,含煙仍然繼續沉默著,這使柏霈文按捺不住了,每日面對著含煙那蒼白的臉,那霧濛濛的眼睛,那柔弱的神情,他就覺得那股迫切的要得到她的慾望一天比一天強。現在,這慾望已變成一種燒灼般的痛苦,每日燃燒著他,折磨著他。因此,他也和含煙一樣的憔悴而消瘦了,而且,變得暴躁而易怒。這天下班的時候,含煙正急急的想離開工廠,擺脫開柏霈文那始終追蹤著她的視線。柏霈文卻在工廠門口攔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他簡單的說。
「哦,不,柏先生……」
「上車!」他命令的。含煙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固執而鷙猛,是讓人不敢抗拒的。她順從的上了車,沉默的坐在那兒,無助的在褶裙中絞扭著雙手。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都一語不發,含煙也不說話,車子向含煙所住的地方馳去。車內,空氣是僵持而凝凍的。
到了巷口,柏霈文煞住車子,熄了火,他下了車,鎖上了車門。含煙不敢拒絕他送進巷子,他們走進去,到了門口,含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回頭說:
「再見,柏先生。」柏霈文握住了她的手腕,只一推,就把她推進了屋內,他跟著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然後,在含煙還沒有弄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他的胳膊已經強而有力的圈住了她。她吃了一驚,立即想掙扎出來,他卻箍緊了她的身子,一面用手扶住了她的頭,迅速的,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緊壓住了她的。她喘息著,用手推拒著,但他的胳膊那樣強壯而結實,她在他懷中連移動的能力都沒有。而他的吻,那樣熱烈,那樣狂猛,那樣沉迷,那樣輾轉吸吮……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識,她的手不知不覺的抱住了他,她的身子癱軟如綿,她不自禁的呻吟,不自禁的闔上了眼睛,不自禁的反應了他;和他同樣的熱烈,同樣的沉迷,同樣帶著心靈深處的需索與渴求。
「含煙。」他的聲音壓抑的透了出來,他的心臟像擂鼓似的撞擊著胸腔。「說你愛我!說!含煙。」
她呻吟著。「說!含煙!說!」他迫切的,嘴唇從她的唇邊揉擦到她的面頰,耳垂,再滑下來,壓在她那柔膩細緻的頸項上,他嘴中呼出的氣息,熱熱的吹在她的胸前。「說!含煙!說呀!」
「唔,」她含糊的應著:「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更緊的圈住了她。「說!說你愛我!說!」他的嘴唇又移了上來,擦過她的頸項,擦過她的下巴,重新落在她的唇上。好一會兒,他才又移了開去:「說呀!含煙!這話如此難出口嗎?說呀!含煙,說你愛我!說!」
「唔,」她喘息著,神志迷離而恍惚,像躺在雲裡,踏在霧裡,那麼縹縹緲緲的。什麼都不存在了,什麼都融化成了虛無,唯一真實的,是他的懷抱,是他的吻,是他那迫切的言語。「唔,」她本能的應著。「我愛你,是的,我愛你,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愛著你。」
「喔。」他戰慄著,他全心靈都因這一句話而戰慄,而狂歡。「喔,含煙!含煙!含煙!」他喊著,重新吻她。「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久呵!含煙!你這個會折磨人的小東西,你讓我受了多大的苦!喔,含煙!」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把自己的額角貼在她的唇上,閉上眼睛,他整個身心都沐浴在那份喜悅的浪潮裡,一任那浪潮沖激、淹沒。「含煙,說你要嫁給我!說!」她猛的一震,像是從一個沉醉的夢中突然驚醒過來,她迅速的掙扎開他,大聲的說:
「不!」這是一個炸彈,驟然間在他們之間爆炸了,柏霈文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著含煙。含煙退後了兩步,她的身子碰著了桌子,她就這樣倚著桌子站在那兒,用一種被動的神態望著柏霈文。柏霈文逼近了兩步,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啞著聲音問:「你剛才說什麼?」「我不願嫁給你,先生。」她清清楚楚的說。
他沉默了幾秒鐘,就再趨近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伸上來,輕輕的拂開了她面頰上的髮絲,溫柔的撫摩著她的面頰,他的眼睛熱烈而溫和,他的聲音低而幽柔。
「為什麼?你以為我的求婚是不誠意的嗎?」
「我知道你是誠心,」她退縮了一下,怯怯的說:「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手指僵硬。「好吧!為什麼?」他忍耐的問,眼光已不再溫柔,而帶著點兇猛的神氣。「我們結婚不會幸福,你不該娶你廠裡的女工,我不願嫁你,先生,我自慚形穢。」
「鬼話!」他詛咒著。「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明知我對你幾乎是崇拜著的,你這話算什麼鬼藉口?自慚形穢,如果你因為作了幾天女工就自慚形穢,那你是幼稚!荒謬!是無知!真正該自慚形穢的,不是你,是我呢!你雅致,你純潔,你高貴,你有思想,有深度,有能力……你憑那一點要自慚形穢呢?」「哦,不,不,」她轉開了頭,淚珠在眼眶裡打轉。「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一定不要!我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我們不談這個,好嗎?請求你!」
「又來了,是不?」柏霈文把她的臉扳向了自己,他的眼睛冒火的停在她臉上,一直望進她的眼底,似乎想看透她,看穿她。「不要再對我來這一套,我今天不會放過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固執而專橫。「我要你!你知道嗎?從你暈倒在曬茶場的那一天起,我就確定了這一點!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你就是我尋訪了多年的那個女孩子!如果我不是對婚姻看得過分慎重,我不會到三十歲還沒結婚,我相信我的判斷力,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輕易不動的那份感情!你一定要嫁給我!含煙,你一定要!」
她看著他,用一種痛楚的、哀愁的、祈求的眼光望著他。這眼光使他心痛,使他滿胸懷漲滿了迫切的柔情,使他更迫不及待的想把她攬進自己的懷裡,想擁有她,想佔有她,想保護她。「不要,柏先生……」
「叫我霈文!」「是的,霈文,」她柔順的說,「我愛你,但我不願嫁給你,你也不能娶我,別人會議論,會說話,會影響你的聲譽!」
「胡說!」他嚷著:「即使會,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霈文。」她幽幽的說。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跑來這麼多顧忌!」他有些激怒了。「含煙,含煙,灑脫一些吧!結婚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是全世界的事,你知道嗎?」「我……」她瑟縮著,哀懇的把她那只戰慄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原諒我,霈文,原諒我,我不能嫁你,我不能。」
他瞅著她,開始懷疑到事情並不像外表那樣簡單,他把她推往床邊,讓她坐下去,拉了一把椅子,他坐在她的對面。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他克制了自己激動的情緒,忍耐的說:
「含煙,你講不講理?」
「講。」她說。「那麼,你那些拒絕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知不知道?」
她垂下了頭。「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勉強的抬起睫毛,淚水卻沿著那大理石一樣蒼白的面頰上滾落了下來,她開始低低的啜泣,淚珠一粒粒的滾落,紛紛的擊碎在衣襟上面。柏霈文的心臟絞痛了起來,他慌亂的搖撼著她的手,急切的說:
「別哭吧!求你別哭!含煙,我並不是在逼迫你,我怎忍心逼迫你?我只是太愛你了,不能忍受失去你,你懂嗎?含煙,好含煙,別哭吧!求你,你再哭下去,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揉碎了。」她哭得更厲害,柏霈文坐到她身邊,把她攬進了自己的懷裡,他拍撫著她的背脊,撫摩著她的頭髮,吻著她的面頰,嘴裡喃喃的安慰著她,求她不哭。好半天,她終於止住了淚,一面抽噎著,她一面說:「如果……如果我嫁給了你,將來……你再不愛我,我就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你怎會這樣想?」柏霈文喊著。「我會不愛你嗎?我愛你愛得發狂,我為什麼要不愛你呢?」
「因為……因為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好,那麼……那麼……」她礙口的說:「那麼純潔。」
「怎麼說?」「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
他抱著她的胳膊變得硬僵了。
「說下去!」他命令的。
「別逼我說!別逼我說!」她喊著,用手遮住了臉,「求求你!別逼我!」他把她的手從臉上拉下來,推開她的身子,使自己能正視她,緊盯著她的臉,他說:
「說下去!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仰視著他,哀求的。
「說!」他的語氣強硬,是讓人不能抗拒的。
她閉上了眼睛,心一橫,她像背書似的說:
「到你工廠之前,我是××舞廳的舞女。我在舞廳做了五個月,積蓄了五萬元,還給我的養父母,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意外,我可能還會做下去。」
她張開了眼睛,注視著他。她已經冷靜了,而且,事已如此,她決心要面對現實,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一段歷史抖出來。雖然,她深深明白,只要自己一說出來,她就要失去他了。她太瞭解他,他是如此迷信的崇拜著「完美」。
「說下去!」他催促著,那眼光已變得森冷了,那握著她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樣變得冰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個客人請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來的時候,我不在自己的家裡。」她哀愁的望著他。「你懂了嗎?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發現我自己是墮落得那麼深了,人格、尊嚴、前途……全成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後,我跳出了那個燈紅酒綠的環境,搬到這簡陋的小屋裡來,決心重新做起。這樣,我才去了你的工廠。」
他凝視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暮色早已充盈在室內,由於沒有開燈,整個房間都暗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臟已隨著他的沉默而痛楚起來,可怕的痛楚起來,她的心發冷,她的頭發昏,她的熱情全體凍結成了冰塊。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終於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他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面向著窗子,他大口大口的噴著煙霧,始終一語不發。一直到整支煙吸完了,他才忽然車轉身來,走到她的身邊。他站在那兒,低頭看她,用一種低低的、受傷的、沉痛的聲音說:
「你不該告訴我這些,你不該。」
她不語,已經乾涸的眼睛重新又被淚浪所淹沒了。
「我但願沒有聽到過這篇話,我但願這只是個噩夢,」他繼續說,痛楚的搖了搖頭。「你太殘忍,含煙。」
說完,他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汽車鑰匙,走向門口。他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走了出去。房門合上的那一聲響聲,震碎了含煙最後的心神和意識,她茫茫然的倒向床上,一任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般氾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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