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有輕微的剝啄之聲。
「進來!」方絲縈喊,從書桌上抬起頭來。
房門推開了,柏亭亭背著書包走進屋裡,反身關好了房門,她對方絲縈送來一個甜甜的微笑,輕聲說:
「我來了,老師。」「好,坐下吧,亭亭。」方絲縈把籐椅推到她面前,讓她坐好,然後審視著她,微笑的說:「你知不知道,補了一個禮拜的課,你已經進步很多了?可見你平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輕輕的歎了口氣。
「瞧!又歎氣了,」方絲縈好笑的說:「跟誰學的?這麼愛歎氣!你爸爸嗎?」「爸爸——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書包裡抽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方絲縈,說:「差點忘了,爸爸要我把這個給你。」「是什麼?」方絲縈狐疑的接過信封,打開來,裡面是一疊一百元一張的鈔票,數了數,剛好十張。方絲縈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說:「這是做什麼?」「爸爸說,不能讓你白白幫我補習,這是一點小意思,算是補習費。」「補習費?」方絲縈啞然失笑,把鈔票裝回信封裡,她交還給柏亭亭,說:「拿去還給你爸爸,知道嗎?告訴你爸爸,方老師給你補習,不是為了補習費,方老師也不缺錢用,有了這個,反而不自然了,懂嗎?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說:「爸爸要我給你,拿回去,爸爸會生氣。」方絲縈愣了愣。「你爸爸——」她猶豫的說:「常常跟你生氣嗎?」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聲音喊著說:「爸爸從不跟我生氣,從不!他愛我,你知道嗎?」她喘口氣,凝視著方絲縈,然後,她忽然換了語氣,用一種軟軟的、溫柔的、孩子氣的語調說:「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方絲縈又愣了愣,她不知道這孩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是的,我自己都忘了。」那孩子睜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對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學回家以後,我看到餐廳裡放著一個三層的大蛋糕,滿房間都是蠟燭和花,我嚇呆了,爸爸才把我舉起來,說:『生日快樂,我的小東西!』」那孩子又歎口氣,顯得無限的滿足和喜悅:「爸爸總是叫我小東西,我想,那是因為他眼睛看不見了,不知道我長得多高了的原因。後來,媽媽把一個好漂亮的,紮著紅色綢結的盒子放在我懷裡,你猜!方老師,」那孩子的眼睛興奮的發著光。「裡面是什麼東西?」「是什麼?」方絲縈聽得出神了。
「一個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氣說。「有好長好長的、金色的頭髮,有會睜會閉的眼睛,還有白顏色、空紗的大裙子,噢,老師,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帶來給你看,好嗎?那是我媽媽自己到台北去買的,她知道我最喜歡洋娃娃,從小,她就給我買好多洋娃娃,各種各樣的。我有一個櫃子,專門放洋娃娃,每個洋娃娃我都給她取了名字。有個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個丑娃娃我就叫她小丑,你猜我給這個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麼?」「叫什麼?」「金鬈兒。這名字好嗎?如果你看到她那一頭的金鬈兒和她那個小翹鼻子!」「名字取得很好,」方絲縈說,怔怔的望著面前這張充滿了稚氣的臉龐,在這一刻,這張臉完全是孩子氣的,找不著一絲一毫她最初在這孩子臉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憂鬱了。「你有這麼多洋娃娃,你媽媽為什麼還送你洋娃娃呢?」
「怎麼!」那孩子的濃眉抬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只有一個的,她們會悶呀!當然越多越好,這樣,她們可以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睡,就不會悶了。」
方絲縈憐惜的看著柏亭亭,這是獨生孩子的苦惱!
「你平常很悶嗎?亭亭?」她輕柔的問。
「哦,不!」那孩子立刻回答。「我不會悶。媽媽總是陪著我,早上,她幫我梳頭,扎小辮子,雖然亞珠也可以幫我梳,但是媽媽怕她弄痛我,然後陪我吃早飯,看著我走出大門去上學,晚上她陪我作功課,照顧我上床,我睡了,她還在床邊為我唱催眠曲……哦,」她的眼睛陶醉的望向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張小臉燒得發亮。「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噢,」方絲縈定了定神,說:「有這樣的好媽媽是你的幸福。好了,我們不談你媽媽了,拿出你的算術書來吧!」
「唉!」柏亭亭歎了一聲,無限依戀的把眼光從窗外收回來,懇求似的看著方絲縈,說:「一定要拿出書來嗎?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哦,我喜歡,亭亭。」方絲縈急忙說,把那孩子的兩隻手抓在自己的手裡。「可是,亭亭,功課也是很重要……」她忽然止住了,瞪視著柏亭亭的雙手,她受驚的、激動的大聲喊:「亭亭!」柏亭亭猛的吃了一驚,迅速的,她想把自己的兩隻手抽回來,但是,方絲縈已經緊緊的抓住了這雙手,不容她再逃走了。「亭亭!」方絲縈喘著氣:「怎麼弄的?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在那雙小手上,遍是青紫的瘀血和傷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條條的腫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某種戒尺類的東西打擊而成的。現在,因為方絲縈的緊握,那孩子已經痛得不住向肚子裡吸氣,但是,她忍耐著,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著方絲縈,她清晰的說: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方絲縈嚷著,激動得不能自已。「摔跤能造成這樣的傷痕嗎?亭亭,你最好對我說實話,要是你再不說實話的話,我就帶你去找你父親,我要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不要!老師!」那孩子受驚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絲縈,緊張而哀求的喊:「不要!老師!不要告訴我爸爸!求你!老師,你千萬不要!」「但是,你是怎麼弄的?你說,你告訴我!」方絲縈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搖撼著她。「有人打你嗎?有人欺侮你嗎?說呀!」「老師!」那孩子崩潰了,所有的偽裝一剎那間離開了她,她淒楚的喊了一聲,眼淚迅速的湧進了眼眶裡。她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小小的身子抖動得像寒風中的落葉。她的聲音懇求的、悲哀的喊著:「求你不要問吧!老師,求求你不要問吧!求求你!」「走!」方絲縈站起身來,一把拉住那孩子。「我們到你家裡去,我要找你父母談!」
「不要!」那孩子哭喊著,抱住了方絲縈,把她那淚痕狼藉的小臉緊倚在方絲縈的懷裡,哭泣著,抽噎著說:「別告訴爸爸,求你!好老師,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麼都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見!你別告訴他,他會很生氣,他會受不了,醫生說過他不能生氣,你知道嗎?老師!求求你別讓他知道。媽媽這樣做,就是為了要氣他……哦,老師!」她把頭緊埋在方絲縈懷中,泣不成聲。
方絲縈的心臟痙攣了起來。
「你是說……你是說……」她的呼吸急促:「這是你母親弄的?她打你?」她困難的,不信任的問。
「噢,老師,你一定不告訴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訴他!好嗎?老師!」那孩子繼續哭泣著,哀求著。
「哦,亭亭。」方絲縈嚥了口口水,閉了一下眼睛,她必須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起柏亭亭的下巴,她審視著那張滿是淚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臉孔。誰知道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負!「你對我說實話,我答應你,不告訴你爸爸。」她說:「是誰打你?你母親嗎?」
那孩子輕輕的點了點頭。
方絲縈的心臟一陣絞痛,她緊閉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去,半晌,她才回過頭來,眼裡已漾滿了淚。
「可是,你剛剛還說你母親很愛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老師!」那孩子可憐兮兮的看著方絲縈,帶著濃重的、乞諒的意味。「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
柏亭亭再點了點頭。「生日呢?」方絲縈追問。「也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嗎?昨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是嗎?」
那孩子慚愧的低垂了頭。
「為什麼編造出這些事來?」
那孩子默然不語。「為什麼?」柏亭亭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不要你認為媽媽不愛我。」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怕你會告訴爸爸。」「你母親常打你嗎?為什麼?」
那孩子揚起睫毛來,一對淚汪汪的眸子裡帶著成人的憂鬱,一剎那間,這張小臉就不再是天真和稚氣的了。這是張懂事的、穎慧的、成熟的臉孔。
「你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媽媽。」她幽幽的說,聲音恢復了平靜,沒有埋怨,也沒有仇恨。「我不能要求她像真媽媽一樣愛我,是不是?而且,爸爸對她不好,她生氣,就拿我出氣,她要用我來氣爸爸。」她搖搖頭,用一種可愛的、忍讓的神情看著方絲縈。「我不給她機會,我不讓爸爸知道!你幫我保密,好嗎?方老師!」
方絲縈的心被這孩子絞痛了,鼻子裡好酸楚好酸楚。怎樣一個孩子!大人們造了些什麼孽,讓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承擔身心雙方面的折磨!她審視著這個孩子,好長久好長久一段時間。然後,她把這孩子緊緊的攬在胸前,用手撫摩著她那柔軟的頭髮,微帶顫慄的說:
「好,亭亭,我跟你約定,我不把這件事告訴你爸爸。但是,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永遠不要對我撒謊,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好嗎?」「好。」「再有,」方絲縈打了個冷顫:「別去招惹你母親,如果她再要打你,逃開吧!亭亭,逃得遠遠的,逃到我這兒來吧!知道嗎?傻孩子!別讓她再碰你!別讓她碰你一根手指頭!知道嗎?亭亭!」那孩子抬起頭來看著她,眼光裡已充滿了孺慕的依戀。孩子都是些敏感的小動物,他們知道誰真正疼愛自己。
「好的,老師。」她說。又猶豫的、慢吞吞的說:「你也別去找我媽媽,好嗎?我媽媽並不壞,你知道,她只是心情不好,不能都怪她,你知道。有時候爸爸和她吵得很凶,他罵她,」她眼裡閃著驕傲的光。「說她趕不上我親媽媽的一根頭髮!呵,如果我的親媽媽沒死呵!」她深深的歎氣,不再說了。
方絲縈眩惑的望著面前這個孩子,怎樣一個家庭呢?她不願去想。但是,怎樣一個孩子呵!
「老師!」柏亭亭推開了方絲縈的房門,走了進來,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方絲縈正斜倚在床上冥想著。
「什麼事?亭亭?」「我爸爸請你今天晚上到我們家去吃晚飯,他要我放學之後就帶你回去,好不好,老師?」
「吃晚飯。」方絲縈一愣。「有什麼事嗎?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不是,爸爸說,就是要請你來吃晚飯。」
「為什麼呢?」方絲縈深思的微笑著。「你對你爸爸說了我些什麼?」「我就告訴爸爸,說你很喜歡我。爸爸問了我好多,我都告訴他了。」「問了些什麼呢?」「他問你和不和氣,脾氣好不好,書教得好不好,還問你漂不漂亮。」「你怎麼說呢?」方絲縈微笑的問。
「我說,」那孩子走到床邊來,親暱的依偎著方絲縈,甜甜的微笑著。「我說,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哦,」方絲縈不禁笑了起來。「你這孩子!」
「你去吧!好嗎?」柏亭亭搖著方絲縈的胳膊,央求著。「你去吧,好嗎?今天晚上媽媽也不在家。」
「你媽媽不在家?」方絲縈注意的問。
「她到台中去了,要過三天才回來。」
「她常常不在家嗎?」「是的。」方絲縈沉思了片刻,然後,她點了點頭,說:
「好的,我去。」「好啊!」柏亭亭歡呼了一聲,對方絲縈做了一個愉快而喜悅的表情,接著,就又忽然沉下了臉,小心翼翼的說:「你可不能洩露我們的秘密喲。」
「當然啦!」方絲縈說:「你放心吧!」
「好,那我放學後到教員休息室來找你!我們走回去就行了,只有幾步路遠。」「我知道。」那孩子笑了笑,顯得十分興奮。轉過身子,她一溜煙的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後好久,方絲縈還能感到她所留下的笑語之聲,像銀鈴般在屋子裡迴響著:
「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漂亮的老師!」
她搖了搖頭,從床上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面,鏡子裡出現一張深思的、略帶憂鬱的臉龐,那對眼睛是迷惑而困擾的。她審視著自己,然後,她慢慢的把長髮挽在頭頂上,梳成一個老式的髮髻,再戴上眼鏡,淡淡的抹上口紅……她的手停在空中,對著鏡子,她喃喃的、不安的、嘲弄的說:
「你這是在幹什麼?方絲縈?那是個瞎子!他根本看不見你啊!」摔開了口紅,她沉坐在椅子裡,陷進了頹然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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