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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心香數朵

  竹風,前面我講了一個關於玫瑰花的故事給你聽,如果你對它還不厭煩,我願為你另外再講一個,一個也是關於玫瑰花的故事。
  這故事的關鍵是一束玫瑰——一束黃玫瑰。竹風,讓我說給你聽吧!
  

  最初,這故事是開始在中山北路那家名叫「馨馨花莊」的花店裡。馨馨花莊坐落在中山北路最正中的地段,是家規模相當龐大的花店,店裡全是最珍貴的奇花異卉,和假山盆景。店主人姓張,假如你認識他,你會發現他是個充滿了幽默感和詩情雅趣的老人,他開設花店的目的,似乎並不為了謀利,而在於對花的欣賞,也在於對「買花者」的欣賞。平常,他總坐在自己的花店中,看那些花,也看花店門口那些穿梭的人群。這是冬天,又下著雨,氣溫可怕的低。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花店裡整日都沒有做過一筆生意。黃昏的時候,張老頭又看到那個住在隔壁巷子裡的,那有對溫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從花店門口走過。這少女的臉龐,對張老頭而言,是已經太熟悉了。她每天都要從花店門口經過好幾次,到花店前的公共汽車站去等公共汽車,早上出去,黃昏回來,吃過晚飯再出去,深夜時再回來。或者,因為她有一張清靈娟秀的臉龐,也或者,因為她有一頭烏黑如雲的秀髮,再或者,因為她那種寂靜而略帶憂鬱的神情,使張老頭對她有種奇異的好感。私下裡,張老頭常把她比作一朵黃玫瑰。張老頭一向喜歡玫瑰,但紅玫瑰艷麗濃郁,不屬於這女孩的一型,黃玫瑰卻雅致溫柔,剛好配合她。
  她很窮,他知道。只要看她的服裝就知道了,雖是嚴寒的冬季了,她仍然穿著她那件白毛衣,和那條短短的淺藍色的呢裙子。由於冷,她的面頰和鼻子常凍得紅紅的,但她似乎並不怕冷,挺著背脊,她走路的姿勢優美而高雅,那纖長苗條的身段,那隨風飄拂的髮絲,別有股飄逸的味道。張老頭喜歡這種典型的女孩子,她使他聯想起他留在大陸的女兒。
  這天黃昏,當她經過花店時,她曾在花店門口佇立了片刻,她的眼光溫柔的從那些花朵上悄悄的掠過去,然後,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低下了頭,難以察覺的輕輕歎息,是什麼勾動了那少女的情懷?她看來是孤獨而憔悴。是想要一束花嗎?是無錢購買嗎?張老頭幾乎想走過去問問她,但他剛剛從椅子裡動了動,那女孩就受驚似的轉身走開了。
  雨仍然在下著,天際一片昏蒙。這樣的晚上是讓人寥落的,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時候。晚上,張老頭給花兒灑了灑水,整理了一下殘敗的花葉,就又無事可做了。拿了一個黑磁的花盆,他取出一束黃玫瑰,開始插一盆花,黃的配黑的,別有一種情趣,他一面插著花,心裡一面模糊的想著那個憂鬱而孤獨的女孩。門上的鈴驀的一響,有顧客上門了,張老頭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起頭來,他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推開了那扇門,卻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口,目光恍惚的逡巡著那些花朵,似乎在考慮著應不應該走進來。張老頭站起身子,經過一整天的等待之後,見到一個人總是好的,他不由自主的對那年輕人展開了一個溫和而帶著鼓勵性的微笑。
  「要買花嗎?進來看看吧!」
  那年輕人再度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進來。張老頭習慣性的打量著這位來客,年紀那樣輕,頂多二十二、三歲,一頭濃黑而略嫌零亂的頭髮,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著雨走來的。濃眉,大眼,清秀而有點倨傲的臉龐,帶著股陰鬱而桀驁不馴的神態。這年輕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雞皮夾克,袖口和領口都早已磨損,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褲,緊緊的裹著修長的雙腿,腳上那雙破舊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濘……哦,他還是窮苦的。
  「哦,我想要一點……要一點……要一點花。」那年輕人猶豫的說,舉棋不定的看看這種花,又看看那種花。
  「好的,」張老頭笑嘻嘻的說:「你要那一種花?」
  年輕人皺了皺眉,不安的望著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聳聳肩,終於輕聲的,自言自語的吐出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呢!」「這樣吧,」張老頭熱心的說:「你告訴我是要做什麼用的,插瓶?插盆?還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輕人囁嚅著說,一股心神不定的樣子,仍然無助的環視著周圍的花朵。
  「是送病人嗎?」張老頭繼續問,看那年輕人的神情,很可能他有什麼親人正躺在醫院裡。「百合,好嗎?要不然,蘭花、萬壽菊、馬蹄蓮、太陽花、茶花……」
  「唔,不好,我想想……」年輕人搖著頭,左右四顧,那漂亮的黑眼睛閃爍著。忽然間,他看到了張老頭正插著盆的黃玫瑰,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他喜悅的叫了起來。「對了,玫瑰!黃玫瑰!就是黃玫瑰最好,又高雅,又綺麗,只有她配得上黃玫瑰,也只有黃玫瑰配得上她!好了,我要買一些黃玫瑰。哦,老闆,你能每天給我準備一束黃玫瑰嗎?」
  「每天嗎?」張老頭頗有興味的研究著面前這年輕人,那臉龐上正燃燒著喜悅,眼睛裡閃耀著希望。怎樣一張生動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滿活力的臉!那陰鬱的神情已消失了。「哦,當然哪,先生。我會每天給你準備一束。」
  「那麼,要多少錢?」年輕人不經心似的問著,似乎對金錢是滿不在乎的。一面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個破破爛爛而又干乾癟癟的皮夾子來。「我一次預付給你。」
  「哦,先生,你必須告訴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
  「二十朵吧!」「二十朵嗎?」張老頭狐疑的看了那瘦瘦的皮夾子一眼。「這花是論朵賣的,每一朵是三……」張老頭再掃了那年輕人一眼,臨時改了價錢。「是兩塊錢一朵。」
  「什麼?」那年輕人像被針紮了一下,驚跳了起來。「兩塊錢一朵!那麼二十朵就是四十塊,一個月就要一千二!哦,我從沒買過花,我不知道花是這樣貴的,哦,那麼,算了吧,我——買不起!」他把皮夾子塞回了口袋,滿臉的沮喪,那片陰雲又悄悄的浮來,遮住了那對發光的眸子。擺了擺手,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去,一面又拋下了一句:「對不起,打擾你啦!」
  他已經推開了門,但,張老頭卻迅速的叫住了他:
  「慢一點,先生!」年輕人回過頭來。「你不必每天買二十朵的,先生,」張老頭熱烈的說,他不太瞭解自己的心情,是因為一整天沒有主顧嗎?是因為這綿綿細雨使人情緒不穩定嗎?還是因為這坦率而魯莽的年輕人有股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總之,他竟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成這筆生意,哪怕賠本也不在乎。「你每天買十朵就可以了,反正你送人,意義是一樣的,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錢了嗎?」
  「可是……可是……」年輕人拂了拂他的亂髮,坦白的看著張老頭。「我還是買不起!」
  「那麼,你出得起多少錢呢?」
  「哦——」年輕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夾,看了看,十分為難的說:「我只有三百二十塊錢。」
  三百二十塊!他總還要留一點零用錢坐坐車子,或備不時之需的。張老頭心裡迅速的轉著念頭,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是的,誰能給花兒估一個確實的價錢呢?花兒及時而開,原本無價,千金購買一朵,可能還侮辱了花兒。而且一旦凋謝,誰又再肯出錢購買呢?花,怎能有個不變的價錢?算了,權當它謝了!「我賣給你!」張老頭大聲說:「不是三百二十元,是兩百五十塊,你留一點錢零用。每天十朵,我給你包紮好,你今天就開始嗎?」「哦哦,」年輕人喜出望外,有點兒手足無措了。「你賣了嗎?兩百五十塊嗎?」「是的,」張老頭慷慨而堅定的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選一選花?是要半開的,全開的,還是花苞?」
  「噢,我——我——」年輕人結舌的說著,還不大肯相信這是事實,終於,他的精神突然回復了,振作了一下,他興奮的說:「要那種剛綻開幾個花瓣兒的!」
  「好,那種花最好看。」張老頭選出了花。「我給你包漂亮點。」「哦,等一下,老闆。」那年輕人忽然又猶豫起來了。
  「怎麼?還嫌貴嗎?」「不,不是。」年輕人急忙說。臉上卻湧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澀。「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嗎?」
  「送去?」張老頭為難了,當然,他雇了好幾個專門送花的人,但是,這種半送半賣的花,再要花人工去送,說什麼也太那個了。那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為難,立即又迫切的接了口:「你看,老闆,並不要送多遠,就在你隔壁這巷子裡頭,四十三號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號之三,送給一位小姐……」哦!他明白了!張老頭腦中迅速的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樣,那清靈娟秀的女孩!那迷濛憂鬱的大眼睛,那孤獨落寞的形影……哦,那朵小黃玫瑰!而這年輕人卻選了黃玫瑰送她!怎樣的眼光!怎樣的巧合!張老頭抑制不住心裡一陣莫名其妙的喜悅和激動,他瞪視著面前這年輕人;漂亮中帶著點兒魯莽,率直中帶著點兒倨傲,再加上那股熱情,那股真摯,那股不顧一切的作風,和那股稚氣未除的羞澀……哦,他欣賞他!這樣的男孩子是該配那樣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幾步路的人工!「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長頭髮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從我花店門口經過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輕人熱烈的說:「你送嗎?」
  「沒問題!每天一束!你要我什麼時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不好,晚上她要去上班。早上,好,就是每天早上。」「好的,我一定每天早上送去,那就從明天早上開始了?」
  「是的,麻煩你哪,老闆。」年輕人付了錢。「一定要給我送到啊!」「慢點,先生,」張老頭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張卡片,寫個名字什麼的嗎?」「噢,對了。」年輕人抓了抓自己的亂髮,坐了下來,對張老頭遞給他的卡片發了一陣呆。
  然後,提起筆來,他在那卡片上龍飛鳳舞的寫了幾行字:
  
  心香數朵,祝福無數!
        一個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敬贈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遞給張老頭。
  「就這樣就行了!」原來他根本還沒結識那女孩哪!張老頭感歎的接過卡片,怎樣一個魯莽任性的男孩子呀!
  「每天都寫一樣的嗎?」
  「是的!」「好吧!」張老頭對他笑笑,不自禁的說:「祝你成功!」
  年輕人也笑了,那羞澀的紅暈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他的面頰,轉過身子,他推開玻璃門,大踏步的走向門外的寒風和雨霧裡去了。張老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倚著櫃台,他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手裡握著那張卡片。然後,他又笑了,搖搖頭,他對著那卡片不住的微笑,心裡充塞著一種暖洋洋的感情。半天之後,他才走去選了十朵最好的黃玫瑰,拿到櫃台前面,他舉起來看看,覺得花朵兒太少了,又添上了兩朵,他再看看,滿意的笑了。用一根黃色的緞帶,他細心的把花枝紮住,再繫了一個好大好大的蝴蝶結。把卡片綁上之後,他不能不對那把黃玫瑰由衷的讚美,好一束花,你身上負有多大的重任啊!拿一個瓶子,注滿了水,他把這花先養在瓶中。明天一早的第一件事,將把這束花送去。他退後三步,對那束花深深的頷了頷首:「記住,要達到你的任務啊,你帶去了一顆男孩子的心哪!」又是下雨天!筱藍起了床,對著窗外的雨霧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為止呢?天氣一直不能好轉,冒著那冷雨淒風,白天去上課,晚上去上班,都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情。生活又那樣枯燥,那樣煩惱,所有的事情都令人厭倦,母親的纏綿病榻,功課的繁重,工作的不如意……還有那個該死的林伯伯!甩了甩頭,不要去想吧,先拋開這些煩惱的思緒吧!生活的本身就是一連串的艱苦與無奈呀!今天早上第一節就有課,別遲到才好。匆匆的梳洗,匆匆的弄好早餐,母親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那風濕的老毛病一到這又下雨又陰冷的天氣就發作得更厲害,連她的背脊都傴僂了。坐在餐桌上,她望著那形色匆匆的筱藍,不自由主的歎了口氣,慢吞吞的說:
  「昨兒晚上,林先生又來過了。」
  「你是說林伯伯!」筱藍強調了「伯伯」兩個字。
  「伯伯就伯伯吧,」母親再歎了口氣。「筱藍,我知道你不愛聽這話,但是,我看你就嫁了他吧!」
  「媽媽!」筱藍喊,垂下了睫毛。
  「你瞧,筱藍,自從你爸爸死了之後,我們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困難了,靠你每天晚上當會計,賺的錢實在是入不敷出,而我又是三災兩病的。林先生年紀雖然大一點,人還是個老實人……」「媽!」筱藍打斷了她。「他實在不是我幻想中那種男人。媽,讓我們再挨一段時間,等我大學畢了業……」
  「筱藍,別傻了,你還要兩年才畢業呢!只怕到那時候,你媽早死了!」「媽,求你別這樣說,求你!」筱藍哀懇的看著母親,多年來母女相依為命,她最怕聽到母親提「死」。「你讓我考慮考慮,好不好?」「你已經考慮了一年了。」
  「我再考慮一段時間,好嗎?」
  「唉,筱藍!」母親盯著她,眼眶裡一片霧氣:「我真不願勉強你,但是,我們家實在需要一個得力的男人,你就想開點吧,女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林先生最起碼可以給你一份安定的生活,免得你每晚出去奔波,至於愛情,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你平心而論,林先生又溫和,又有耐心,那一點不好呢!」「我承認他是好人,」筱藍低低的說:「但他卻完全不是我夢想中的白馬王子!」「夢想!你夢想中的王子又是怎樣的呢?年輕、漂亮、熱情、勇敢,騎著白馬而來,送上一束玫瑰?」母親嘲弄的說。
  「或者是的。」筱藍迷濛的望著窗外的雨絲,眼光裡包含著一個憂鬱的夢。「但是,傻孩子,那只是夢哪!而你卻生活在現實裡!你可以不做夢,卻不能避免現實!」
  「我知道。」筱藍也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課本。「我要去上課了,回來再談吧!」
  門鈴及時的響了起來,母親急急的往臥室裡鑽:
  「如果是來收米賬的,告訴她我不在家。」
  筱藍搖了搖頭,勉強的走向門口,腦子裡在盤算著如何向收米賬的人解釋。拉開了門,她立即呆住了,門外,是親自捧著一束黃玫瑰,笑容可掬的張老頭!「哦,哦,這是做什麼?」筱藍結舌的問。
  「我是馨馨花莊來的,有位先生要我送來這束玫瑰。」
  「可……可是,這是給誰的?」
  「給你的,小姐。」「你沒有送錯嗎?」筱藍懷疑的問。
  「怎麼會送錯呢?那位先生說得清清楚楚的。」張老頭笑意更深了。哦,是了,準是那個林伯伯!他居然也學會送花這一套了。筱藍有些興味索然,接過了花,她不經心的說:
  「是個胖胖的先生向你買的,是嗎?」
  「哦,不是,」張老頭急忙說:「是個年輕人,像個大學生的樣兒,挺漂亮的呢!」說完,他不再看自己留下的影響是什麼,就微笑著轉身走了。這兒,筱藍愕然的看著那束包裝華麗的黃玫瑰,滿懷的困惑與不解。然後,她發現了那張卡片,取下來,她喃喃的念著上面的句子:「心香數朵,祝福無數!一個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天知道,這個倪冠群是誰呀!」
  母親從臥室裡伸出頭來。
  「是誰?筱藍?」「有人送了我一束黃玫瑰。」
  「誰送的?」「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他!」筱藍說,走去找花瓶,一面低低的自語了一句:「說不定那個白馬王子竟出現了呢!」盛了一瓶子水,把玫瑰插進瓶中,她注視著那些花朵,想起自己剛剛的話和思想,就禁不住滿臉都可怕的發起燒來了。
  一束突如其來的黃玫瑰,一個陌生人,一束心香,無數祝福,帶給筱藍的,是整日的精神恍惚,幾百種揣測,和幾千種幻想。那個像大學生的年輕人!他怎樣注意到她的呢?他可能在街上看過她,可能是同校高班的男同學,可能常和她搭同一輛公共汽車上學,也可能是她工作所在地附近的男孩子。他怎會知道她的住址?可能是打聽出來的,也可能跟蹤過她。哦,可能這個,可能那個……幾百種可能!
  一整天就在這些可能中過去了。新的一日來臨時,新的一束玫瑰花又到達了筱藍的手中,她已不止是驚奇,簡直是迷惑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束束的黃玫瑰湧進了筱藍的閨房,整棟房子裡到處都瀰漫著玫瑰花香。母親無法再沉默了,注視著筱藍,她嚴肅的說:
  「坦白說出來吧,筱藍,這個倪冠群是你的男朋友嗎?你就是為了他而不願嫁給林先生的嗎?」
  「啊呀,媽媽,我發誓不認識這個倪冠群,你沒有看到他的簽名嗎?他也自稱是『陌生人』呀。」
  「誰知道那是不是你們玩的花槍呢!」
  「媽媽!」筱藍懇求似的喊:「我真的不認識他!」
  「難道他送了一個星期的玫瑰花,還沒在你面前露過面嗎?」「從沒有過。」「那麼,這該是個神經病了!你最好當心一點兒,這種神經病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事來!」
  筱藍不語,掉轉頭去看著桌上的玫瑰花。神經病?或者這是個神經病!但是,唉!她在心中深深的歎息,她多想認識這個神經病呀!半個月過去了,玫瑰花的贈送始終沒有停止。筱藍開始習慣於在每天早上接受那束黃玫瑰了,而且,她發現自己竟在每天期待著那束黃玫瑰了。從早上起床,她就會那樣怔忡不安的等著門鈴響,生怕有一日它不再響,而離奇的黃玫瑰就此停止,不再出現。這種恐懼比那贈送者是個神經病的恐懼更大,更強烈。而且,她也發現自己變了。她常常那樣精神恍惚,常常做錯了事情,常常不自覺的微笑,不自覺的唱歌,不自覺的墮入深深沉沉的冥想中。這種變化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她點著頭,沉吟的說:
  「看樣子,這玫瑰花上必然有著精神病的傳染菌,我看,筱藍,你也快成神經病了。」
  這玫瑰花不但引起了母女兩人的不安,還使那位林先生大大不以為然。「我主張報警!」他大聲的說:「凡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沒好事,誰知道它會帶來怎樣的災難!」
  「噢,林伯伯,」筱藍立即說:「請別管它吧!」
  「別管它!」那追求者瞪大了眼睛。「難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筱藍紅著臉,眼睛亮得好迷人。「誰會去怕幾朵花兒呢?」她笑了,笑得甜甜的,醉醉的。她的眼光幽幽柔柔的落在那幾朵花兒上。於是,那反應遲鈍的追求者,也大惑不解的看出一項事實:他竟鬥不過那幾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但是,到底誰是那送玫瑰的人呢?二十天之後,筱藍終於紅著臉,羞羞澀澀的跨進馨馨花莊的大門。站在那些花兒中間,她幾乎不敢抬起睫毛來,低低的、侷促的,她含混不清的說:「老極,我——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是的。」張老頭微笑的說,用欣賞的眼光,得意的望著面前那張嬌羞怯怯的臉龐。玫瑰花對她顯然是好的,他模糊的想。它們染紅了她的雙頰,點亮了她的眼睛,還驅除了她臉上的憂鬱和身上的落寞。有什麼藥物能比這些花兒更靈驗呢?「你常常送玫瑰花到我家。」筱藍輕聲的說。
  「是的,我知道。」「能告訴我那個買花的先生的地址嗎?」
  「哦,抱歉,小姐,我也不知道呢!他訂了一個月的玫瑰花,錢都是預付的,我也沒有再見過他。」張老頭坦白的說,注視著那張頗為失望的臉孔。「不過,小姐,我想等到一個月結束的時候,他一定會再來的!」
  「如果……如果……如果他再來的時候……」筱藍囁嚅著說:「請你……」「我知道了,小姐,」張老頭笑嘻嘻的說:「我會告訴他,請他親自把玫瑰花送到你家裡去!」
  筱藍的臉驀然間燒到了耳根,轉過身子,她趕快跑出了馨馨花莊。剩下張老頭,仍然在那兒咧著嘴,嘻嘻的笑著。
  筱藍走出了花店,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雨,她的臉上仍然熱烘烘的。這是晚上,她必須去上班,她走向了公共汽車站,站上有許多人在等車,她的目光悄悄的從人群中掠過去,是這個人嗎?是那個人嗎?唉,她心裡又在低低歎息,她是怎樣全心全意的等待著那個陌生人啊!
  一個月終於過去了,張老頭送完了最後一束玫瑰以後,就整天株守在花店中,等待著那個年輕人的出現。如果他估計得沒有錯誤,他料想是那年輕人該露面的時候了。
  這是星期天,一個好日子,張老頭模糊的想著,那女孩沒有去上課,也不必去上班,等倪冠群來的時候,他可以告訴他:「你直接去吧,她正等著你呢!」
  他真想看到倪冠群聽到這句話之後的表情,會是驚?是喜?是高興?是失措?他眼前不由自主的浮起倪冠群那張年輕魯莽而熱情的臉,在這張臉旁邊,卻是筱藍那羞澀的,靦腆的,嬌羞怯怯,含情脈脈的臉龐。噢,多麼相配的兩個孩子!是了,他該為他準備一束黃玫瑰,他會需要一束花,來掩飾他初次拜訪時的羞窘。
  張老頭準備了玫瑰花。
  但是,上午過去了,中午也過去了,下午又過去了,倪冠群卻一直沒有出現。難道這孩子已忘記了送玫瑰花的事?難道那莽撞的傻小子又見異思遷的愛上了另一個「陌生女孩」?難道他窮困潦倒,無法續購玫瑰花,就乾脆來個避不見面?難道他只有五分鐘的熱情,如今那熱度已經消退?張老頭有幾百種懷疑,也有幾百個失望,而那孩子是真的不露面了。唉,張老頭歎著氣,他不知道明天他還該不該繼續送那「心香數朵」?
  晚上,張老頭已放棄了希望,而且壞脾氣的詛咒著那陰雨綿綿的天氣,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太單調了。他告訴小徒弟,準備提早打烊,這樣陰冷而惡劣的氣候,不會再有顧客上門了。就在他準備關門的時候,忽然間,一個矯捷的身影迅速的穿過了對街的街道,像一股旋風,他猛然間旋進了馨馨花莊的大門,站在那兒,他滿頭雨霧,而氣喘吁吁。
  「哈!你總算來了!」張老頭眼睛一亮,精神全回復了。他瞪視著倪冠群,和那天一樣的裝束,一樣的亂髮蓬鬆,一樣的濃眉大眼,所不同的,是今晚的他,全身都充斥著某種不尋常的怒氣。「我要來問問你,老闆,」倪冠群盛氣凌人的說:「你幫我送過了玫瑰花嗎?」「當然啦,一天都沒有間斷!」張老頭爽朗而肯定的回答。
  「那麼,你把那些花送到什麼地方去了?」倪冠群大聲的問,高高的揚起了他那兩道濃黑的眉毛。
  「怎麼,就是你要我送去的那位小姐的家裡呀!」張老頭困惑了,不自禁的鎖起了眉頭。
  「那位小姐!天,你送到哪一位小姐家裡去了?」
  「就是隔壁巷子裡,右邊倒數第三家,那個有著長頭髮大眼睛的女學生呀!」「哎,錯了,錯了,完完全全的錯了!」倪冠群重重的跺著腳,暴跳如雷。「我要送的是倒數第四家,那個叫憶梅的小姐呀!」張老頭愣在那兒,他想起來了,在那巷子裡,確實有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女,那是××舞廳的紅舞女,經常有各種漂亮的小汽車在巷口等著接她,也經常有人來訂成打的名花異卉送到她家裡去。憶梅?或者她的名字是叫憶梅!只是,如果他早知道送花的對象是她,如果他早知道……他看著倪冠群,滿懷的喜悅之情都從窗口飛走了。
  「你說我送錯了!」他語音重濁的說。
  「是的!我今天打電話去,人家說從來沒有收到什麼玫瑰花!你讓我鬧了個大笑話!」
  「但是,我沒有送錯!」張老頭喃喃的說,輕輕的搖著頭。
  「你是什麼意思?」倪冠群更加沒好氣了。
  「你不信去看看,在那巷子裡倒數第三家,有位小姐收了你一個月的玫瑰花!」「啊呀!我的天!」倪冠群猛然想起花束上所附的卡片。「這誤會是鬧大了,什麼心香數朵,祝福無數!啊呀,我還簽了自己的名字呢!不行,這誤會非解釋清楚不可!真糟,偏偏那家也會有個小姐!哦,老闆,你說是倒數第三家嗎?」
  「是的,是的,那小姐很感激你的玫瑰花呢!哦,等一下,倪先生,你何不再帶一束花去,算是對這個錯誤致歉,解釋起來也容易點兒。至於這束黃玫瑰,算是我送給你的。」
  倪冠群想了想,煩惱的擺了擺頭,就一把接過了張老頭手裡的花束,轉過身子,他毫不猶疑的向門外衝去。張老頭在他身後直著脖子喊:「倪先生,解釋的時候委婉點兒呀,別讓人家小姐不好意思。」倪冠群根本沒在意這兩句話,他只想三言兩語的把事情解釋清楚,至於那位小姐,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呢?走進了巷子,他大踏步的向巷中走去,數了數,倒數第三家,他停在一棟小小的、簡陋的磚造平房前面。與這平房比鄰而建的,就是憶梅那漂亮的花園洋房。
  他伸手按了門鈴,站在那兒,他舉著一束黃玫瑰,下意識的用手指撥弄著花瓣,不耐煩的等待著。
  大門「呀」的一聲拉開了,筱藍那白皙的、恬靜的、娟秀而略帶憂愁的面孔就出現了。她正在煩惱著,因為林伯伯這時正在她家裡,和母親兩個人,一搭一檔的逼著要她答應婚事。門鈴聲救了她,她不經心的打開了大門,一眼看到的,就是個挺拔修長的年輕人,一對灼灼的眸子,一束黃玫瑰!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又迅速的漲得緋紅了。
  「哦,小姐,我……我……我姓倪……」倪冠群困難的說,舉著那束黃玫瑰,他沒料到這解釋比預期的難了十萬八千倍。而他眼前浮現的,竟是這樣一張清靈秀氣的臉龐!那乍白乍紅的面頰,那吃驚而惶恐的大眼睛,那微張著,輕輕蠕動的小嘴唇,那股又羞又怯,又驚又喜,又嗔又怨的神態……倪冠群覺得無法繼續自己的言語了。癡癡的望著筱藍,他舉著玫瑰花呆住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覺得必須達到自己來訪的目的,於是,他振作了一下,又開了口:
  「哦,小姐,我姓倪,我叫倪冠群……」
  「哦,我知道。」筱藍也已恢復了一些神志,她迅速的接了口,面孔仍然是緋紅的。對於他這突如其來的拜訪,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想請他進去坐,家裡又有那樣一個討厭的林伯伯!和他出去吧,卻又有多少的不妥當!正在猶疑著的時候,母親卻走到門口來了,一面問著:
  「是誰呀?筱藍?」「哦,哦,是——是倪——倪冠群。」筱藍倉卒的回答,一面匆匆的對倪冠群說:「那是我媽。」
  母親出現在房門口,一看到倪冠群手裡那束玫瑰花,她就明白了!就是這傻小子破壞了筱藍的婚事,就是他弄得筱藍癡癡傻傻天下大亂!她瞪視著倪冠群,沒好氣的說:
  「哦,原來是你!你來做什麼?我告訴你,我們筱藍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不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你請吧,倪先生!」
  「哦,媽媽!」筱藍又驚又急的喊,下意識的轉過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倚向倪冠群的身邊,似乎想護住倪冠群,也彷彿在表明自己和倪冠群是一條陣線的。同時,她急急的說:「你不要這樣說,媽媽,他是我的朋友呢!不是什麼陌生人呢!」
  「不是什麼陌生人?原來你們早就認識的嗎?」
  筱藍匆匆的對倪冠群投去哀懇似的一瞥,這一瞥裡有著千千萬萬種意義和言語。倪冠群是完全愣住了,他已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只是呆呆的站著,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傻小子」。那個母親被弄糊塗了,也生氣了,現在的年輕人到底在攪些什麼鬼?她氣呼呼的說:
  「好吧!你們先給我進來,別站在房門口,你們倒說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倪冠群被動的走進了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院落,還沒有來得及講話,偏偏那在屋裡待得不耐煩的「林伯伯」卻也跑了出來。一看到倪冠群,這個林伯伯的眼睛也紅了,脖子也粗了,聲音也大了:「好啊!你就是那個每天送玫瑰花的神經病嗎?」
  倪冠群被罵得心裡冒火,掉過頭來,他望著筱藍說:
  「這是你爸爸嗎?」「才不是呢!」筱藍說:「他……他……他是……」
  「我是筱藍的未婚夫!」那「林伯伯」挺了挺他那已凸出來的肚子,得意洋洋的說了一句,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輕蔑的注視著倪冠群。倪冠群深深的望了筱藍一眼,一股莫名的怒氣從他胸坎上直往上衝,難道這清靈如水的女孩子就該配這樣一個糟老頭嗎?而筱藍呢,隨著倪冠群的注視,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眼眶裡淚光瑩然了,抬起睫毛,她哀求似的看著那個「林伯伯」,說:「林伯伯,你不要亂講,我從沒有答應過要嫁給你!」
  林伯伯惱羞成怒了,指著倪冠群,他憤憤的說:
  「不嫁給我,你難道要嫁給這個窮小子嗎?我告訴你,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嫁給他你不餓死才有鬼!」
  倪冠群按捺不住了,跨上了一步,他挺著背脊,揚著頭,怒視著那個「林伯伯」,大聲的說:
  「胡鬧!」「胡鬧?」那林伯伯豎起了眉,憤然大吼:「你在說誰?」
  「我在說你!」倪冠群聲調鏗鏘:「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什麼?什麼?」那位追求者氣得臉色發白:「你是哪兒來的流氓?你這個衣服都穿不全的窮小子,你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現在,你給我滾出去,要不然我就叫警察來!」
  倪冠群的怒火全衝進了頭腦裡,他再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舌頭,許多話像倒水般的傾倒出來,一瀉而不可止:
  「請你不要侮辱人!什麼叫作窮小子,你倒解釋解釋!是的,我窮,這難道是恥辱嗎?我雖然窮,卻半工半讀的念了大學,我雖然窮,卻從沒有放棄過努力和奮鬥!我雖然窮,卻有鬥志有決心,還有大好的前途!我年輕,我強壯,我有的是時間和體力,窮,又有什麼關係?」他掉過頭來,直視著筱藍,毫不考慮的,衝口而出的說:「你說,你願意跟他這樣的人去共享榮華富貴呢?還是願意跟一個像我這樣的窮小子去共同創造人生?」筱藍折服在他那篇侃侃而談之下,折服在他明亮的眼睛和高昂的氣概之下,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喊,再也顧不得和他只是第一次見面,顧不得對他的來龍去脈都還摸不清楚。她只覺得自己早已認識他了,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她奔向了他,緊緊的依偎住他,而他呢,也在那份太大的激情和感動之下,用手緊攬住了她的腰。
  「哦,這簡直是瘋了,一對瘋子!」林伯伯氣呼呼的說,轉向了筱藍的母親,他以一副不屑的,高傲的,道貌岸然的神態說:「哦,對不起,朱太太,我不知道你的女兒是這樣行為不檢,又不顧羞恥的女孩,我不能娶這樣的人做太太,我的太太必須是賢妻良母,所以,關於婚事的話就免談了。」
  那母親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氣,對那趾高氣揚的向門口走去的林先生微微頷首。是的,去吧!她心中模糊的想著,你盡可以輕視我那不顧羞恥的女兒,但是,卻有人會珍惜她,會愛護她,會和她去共創美好的人生呢!她關好了大門,回過頭來,是的,那年輕人堅強挺拔,神采飛揚,他該擎得住整個的天空呢!她覺得自己的眼眶潮濕,自己心裡漲滿了某種溫柔的情緒。是的,幸好沒有造成錯誤,幸好沒有葬送了女兒的幸福!望著那對依偎著的年輕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淡漠的說:「好了,你們總不會在院子裡吹一個晚上的冷風吧!筱藍,你還不請你的朋友進去?我的骨頭都痛了,可沒有辦法陪你們了!」她退進了自己的臥室,善解人意的關上了房門。
  這兒,倪冠群和筱藍面面相覷,這時才感到他們之間那份陌生。整個事件的發展,對兩個人來說,都像一場難以置信的夢。尤其是倪冠群,這個晚上的遭遇,對他來講,簡直是個傳奇。他注視著筱藍,後者也正癡癡的看著他,那朦朧的眼睛裡,是一片嬌羞怯怯的脈脈柔情。
  「嗨,我想……我想……」倪冠群終於開了口,但是,想什麼呢?難道現在還要告訴她,這所有的事件都是誤會?不,他眩惑的看著那溫柔姣好的臉龐,他知道他永不會說出來了,永遠不會!筱藍嗤的一聲,輕輕笑了。接過他一直握在手裡的玫瑰花,她低聲說:「你想什麼?進來吧,我要把這束花插起來。」
  他跟著她走進了室內。她悄無聲息的走開,插了一瓶黃玫瑰。把花瓶放在客廳的小几上,她垂著睫毛,半含著笑,半含著羞,她輕聲的說:「你怎麼想起送玫瑰花給我的絕招?你又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黃玫瑰?」
  他訕訕的笑著,紅了臉,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於是,她又問:「從什麼時候開始起,你注意到我的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怎能告訴她,在一個多月前那個晚上,他第一次和朋友們踏進舞廳,在那燈紅酒綠的環境下,竟會迷惑於那紅舞女的奪人的艷麗?而今,面對著筱藍那清澈的眸子,那真摯的眼光,那充滿了靈性和柔情的注視,他變得多渺小,多寒傖,多幼稚!他幾乎懊惱於自己竟有過追求那舞女的念頭,但是,假若當初沒有那念頭,他又怎會邂逅了筱藍?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筱藍,臉更紅了。囁嚅著,他含混的,低聲的說:「你又何必問呢?或者,是從天地混沌初開的時候起,我就注意到你了。」她果然不再追問,只是那樣靜靜的微笑著,用深情款款的眸子,深深的注視著他。
  桌上那瓶黃玫瑰在笑著,綻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第二天,張老頭坐在他的花店裡,看著倪冠群推門進來。
  「嗨,老闆!」倪冠群招呼著,有點兒訕訕的。
  「是的。」張老頭注視著他。
  「還記得我吧?」倪冠群有些不安的微笑著,卻掩飾不住眉梢眼底的一份喜悅之情。
  「當然,你曾責備我把玫瑰花送錯了。」
  「哈!」倪冠群笑了。「我只是來告訴你,你從沒有送錯玫瑰花,從沒有!」「哦,」張老頭也笑了。「我知道我從沒有送錯過,我一直都知道。」倪冠群瞪視著張老頭,一時間,他有些疑惑,不知這慧黠的老頭兒是不是一開始就動了手腳,但那老頭兒臉上絲毫不露聲色。他不想再去探究那謎底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玫瑰花都到了它們該到的地方。
  他離開了馨馨花莊,在隔壁巷子裡,正有人在等待著他。
  張老頭目送他出去。從櫃台裡走出來,他拿起了澆花壺,開始一面哼著歌兒,一面給那些花兒澆著水。澆完了,他停在那一大盆黃玫瑰的前面,深深的一頷首。
                       一九七一年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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